琴吟千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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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叶落

    一袭紫色长裙,却有一股英姿,乌黑的长发亲切地亲吻着绸缎般白皙柔滑的脸颊。一匹紫色薄纱围住了她的脸,看不见容貌,隐隐有两束明光从纱中射出,让人不可轻易与之对视。

    我早已失去了一切感觉,周围的所有人都消失了,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所有颜色都消失了,唯留一抹紫意。

    “云家,云千渡。”

    轻灵的嗓音振动着我的耳膜,我的心在这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

    是她!是她!

    时隔九年,九年,我还是一下子把她的声音认了出来。

    玉笛,云家。我才发现自己的心底,其实早已有了一个答案。这也是为什么几日前听到那许多青年俊杰的名字之后,唯有这一个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九年了,你过得好吗?

    不知你的武艺有没有进步,能不能打过我了呢?

    你……还得记那首《阳关三叠》么?

    万语千言,都在这一瞬涌到嘴边,可……停了下来。

    我看着那个和记忆中既熟悉又陌生的她,心头不觉转过千思万绪。如今……你我再次相见,却是在我的婚礼上,我成了主,你……成了客。

    我呆呆地睁着眼,感到心中有什么在撕开、撕开,一阵剧痛攥住了我的心,袖袍中的双手,指甲深深刺入了皮肉之中,

    大概是幻觉吧,我隐约看到那薄沙之后,露出一点晶莹。

    我突然升起了一种冲动,想把面前的少女狠狠拥入怀中!

    “昀儿!”

    皇甫玖的声音猛地响起,我的思绪瞬间被拉了回来,我缓缓地接过她手中的玉盒,盒中是一对发簪,通体金黄,一龙一凤,镶嵌着两颗明珠,一只淡蓝,一只洁白,遥相辉映,绝美无双。只是谁都没注意到,我接盒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皇甫玖的声音又响起:“在这观、倪两家和亲之日,我召冷、云家送上贺礼,你们四家是帝国之梁柱,而你们四位是未来的家主,正好借此机会,希望你们能放下彼此思怨,携手共进,必将强我南方帝园!”

    我、倪音、冷枫、云千渡同时拱手称是。原来这才是皇甫玖在宫中举行婚礼的意图。我心中暗叹。

    “婚礼继续,请诸位入席!”皇甫玫笑道。

    这时,云千渡走到皇甫玖面前,说道:“陛下恕罪,有疾在身,云家先行告退。”

    皇甫玖微有不悦,只是摆了摆手。

    云千渡退出殿去,我看着她消失在大殿尽头,握紧了双拳。

    可她,没有回一次头。

    千渡走了,我的心也走了。

    婚礼接着进行,我强打精神,没有让任何人看出我的忧哀。我笑着,笑得很开心,很开心,我把倪音拥在怀中,泪水湿了鬓角。

    “昀儿,别哭啊,这可是你大喜的日子。”倪桑小声说。皇甫玖在一旁看着我,微有笑意。他们两人以为我是喜极而泣。倪音听到倪桑的话,轻轻拍了拍我的背。我更加用力地搂住她。

    父亲,您的承诺,我做到了。我闭上了眼。

    泪,却涌得更凶了。

    ……

    云千渡的离去,让我心中隐隐作痛,而另一件一直缠在我心头的事,更是让我的心久久悬起。

    一天过去,大部分来客都已离去,我、倪音、倪桑等回到了倪家府邸中,我终于有了一个能与倪桑独处的机会。

    我问道:“倪伯,我有一件事想问您。”

    “怎么,还不改口?”倪桑笑眯眯地说。

    我怔了下,随即拱手道:“父亲。”

    他很高兴地应了一声,说:“什么事?”

    我微皱双眉:“这件事在我心中好久了。您知道,我父亲和母亲现在在哪里吗?”

    倪桑脸色僵了一下,笑容消失了,他问:“你没问陛下吗?”

    我答道:“寒武关曾问过,可陛下说父亲闭关了。可并未说在何处。”

    “闭关,对,闭关,你父亲是闭关了。”倪桑连连点头道,“陛下之所以没告诉你,是因为你父亲现已到了关键时期,不得有任何打扰。”

    “啊……那多谢父亲了。”我一拱手,转身向自己的房中走去。

    倪桑没再说话。

    我心中的不安,没有减弱分毫。

    倪桑最后脸上隐隐闪过的一丝阴翳,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我快步走回房间。一进门,差点与刚要出去的倪音撞个满怀。倪音看到我,忙拉住我道:“你去哪里了?急死我了。”

    我用手轻轻掀起她头上的红绸布,倪音今天真的很漂亮,长长的睫毛以一个完美的弧度向上翘起,娇嫩的双唇如樱花的花瓣,娇脆欲滴,美丽动人。在我的注视下,她的双颊微微飞上红云,双手却轻轻将我环住。

    “音儿,想问你件事。”我郑重地说道。

    “怎么啦?”倪音感受到了我的严肃,有些不安地问。

    “你知道,我父亲在哪儿吗?”

    “嗯……刚才一起回来,父亲应该在外堂吧。”倪音想了想道。

    “不,我说的是,我的父亲和母亲。”我紧紧盯着她的双眼。

    “啊……”她有些惊异,支支吾吾,却没有回答。

    “告诉我,他们在哪里?”倪音的眼神,分明是知道的,我一下子抓住她的双肩,急问道。

    “昀哥哥……”她被我这副神情吓到了一般,退后了一步。

    “告诉我!”我厉声道,双手不觉用力。

    “可父亲不许我说,怕惹的哥哥伤心……”她微皱双眉眼神中流露出慌乱。

    我的心在听到这句话后轰然提起,跳的越来越快。我的声软了下来,倒像苦苦哀求:“告诉我,音儿,好么?”

    “父亲说,你是早知道的,我说了会让你伤心啊。”她委屈道。

    “音儿,音儿,求求你,告诉我!”我的脑中乱作一团,双膝一弯,向下跪去。

    倪音吓坏了,双手扶住了我:“昀哥哥!我说。其实在十二年前,观叔叔和叔母,就在寒武关战役中……牺牲了。”

    我的脑袋晕了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只觉天旋地转,我直挺挺向后倒去。耳边响起倪音的尖叫:“观家哥哥!”我倒在了一个温软的怀中,然而这一刻,我的全身上下,都是彻骨的寒冷。我缓缓睁开眼,看到倪音惊慌失措的脸胧。“倪音,继续说。”我的声音竟已沙哑得不成样子。

    “昀哥哥,昀哥哥,你没事吧!都是我不好……呜呜……”倪音带着哭腔,可我哪里顾得上她。一道杀气从我眼中闪出,我近乎怒吼道:“说!”

    “我来告诉你吧。”一个声音响起。倪桑推开门,迈步而进,往日里和蔼可亲的笑脸,此时严肃得可怕。

    倪音如看到救命稻草一般,望向父亲。

    倪桑一挥手制止住要说话的女儿,站在我面声,向我沉声道:“你的父亲,上代观家家主,观墨吟,是我倪桑之至友。十二年前,北方帝国数十万大军挥师南下,尽集于我寒武关,南方帝国岌岌可危。陛下发出血诏,召你父亲回来。你的父母,和北国数位丹术宗师战于寒武关,你的父亲一人一琴,杀灭三位丹术宗师,上万敌军死于观家古琴之下。你父亲最后力竭而亡,你母亲悲痛欲绝,引内力自断心脉而死。若非你父亲,此时的南方帝国,早已沦落在铁蹄之下!是你父亲,用生命,换来了帝国的安宁!”

    我双眼空洞,他说的每一句话,像刀一样,深深地、深深地在我心中刺下。霎那之间,哀痛、自豪、怒火、后悔、愧疚同时涌入心头,好像一团烈火,在心中燃起!

    “啊——”我痛苦地大喊一声,飞身而起,古琴在背,跃窗而出。一声窗棂被震碎的响动,夹着倪音的尖叫,和倪桑的大吼:

    “昀儿!”

    我眼前一片血色,哪里听得见,双手被窗户划出血痕,我恍若未觉,嘶吼一声,远起全身所有内力,展开轻功,向远处狂奔而去。父亲为国战死,我何资格留在温柔纱帐话儿女情长?用力一挣,身上金纹红袍尽裂,在半空如千百蝴蝶翻飞。背后,响动传出来,倪桑和倪音追出,可他们倪家本就不善轻动,内力又远不及我,几个呼吸,已被我远远甩开,他们的呼喊声越来越小。

    “昀儿,不要做傻事啊!”

    “观家哥哥——”

    我感到鼻尖一阵酸过一阵,幼时那些温馨的回忆又涌入脑海:

    想学琴吗?

    想。

    好,跟我过来。

    ……

    他的天赋是不是过于恐怖了?那首《流水》你练了一年,可他仅仅用了一周就……

    你懂什么,他差得远呢。

    ……

    你觉得你的天赋怎样?

    不太好。

    你觉得你的琴技怎样?

    还不错。

    好,那你听我弹一曲。

    记住,乐师集内力于乐器,或吹,或了单,将内力送出,毙敌于身外。而我们琴师,用来蕴以和发出内力的,便是七根琴弦。

    ……

    昀儿,读这信时,你已是一个男人了。我和你母亲,去为国家做点事,你不用着急找我们,多在帝国中走走……你是观家的儿子,记住,心怀善意,心有国家,心有天下。字虽少,望你牢记在心。

    ……

    我不想传琴艺于你,因为在一个父亲的角度,我不愿你双手沾上血腥,也不愿有一日,你步了观家先辈的后尘。

    唉,直至今日,我仍不晓得,当初的选择,是对,是错。我还是将观家古书传给了你,不知这于你是福是祸。

    我本想看你长大,看你继承下所有的琴技,才安心。可我必须离开了,我无法辜负陛下,更无法放下国家。

    昀儿,无论何时,无论有何遭遇,记住,你姓观,你流着观家的血,你驻着观家的魂,你是我观家的孩子!

    眼前,又是那年秋,百木枯黄,他们离去的背影被夕阳洒下金色的光芒,他们在光辉中,渐行,渐远……

    落叶漫天,纷纷扬扬。

    待叶落于地,他们已消失在光辉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