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她的三次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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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节 半路出家的爸爸和儿子

    “那孩子也很可怜。”圆寸男抬起手来挠头。因为手铐的限制,他只能把两只手都抬了起来。即便如此,金属制的链条还是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事到如今,你还有精力可怜别人啊……”我简直有些“恨铁不成钢”,不太高兴地挖苦道。“那孩子”——指的是小木头,同时也是最近很长时间闹得整座城市都人心惶惶的“针管男”。“那孩子”名字叫张林,我是不久前才从谭警官那里听说的。

    “他妈妈是什么时候死的呢?几年前吗?听说当时还赔了一笔钱,是吧?就算他爸爸再不好,总归是亲父子,一起生活,有什么可怜的呢?”我知道的情况不多,而且,比起他为什么成了针管男,我倒更关心被他家狗咬伤的我,能不能要求他出医药费。

    圆寸男出乎意料地摇摇头:“虽然是亲父子,但那老爸绝不是什么称职的父亲,所以儿子嘛也……”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就他们对老木头做的事情来看,确实可怕。

    “你说你没有杀过人。”我眯起眼睛,把视线全集中在他的脸上。

    “那应该是意外吧?”他抬头看向我,眼神很是镇定澄澈,同刚刚低着头讲述时的样子截然不同。

    “意外?”

    “那天我在厨房,小张他——就是张林,你们管他叫小木头——打到了一只很大的兔子,我就在炖那只兔子,而小张就在屋子里摆弄他的那把土枪。那时他爸爸从外面回来了,两个人就在屋里吵了起来。他们吵得很大声,但因为说得很快,所以我没怎么听清楚。那是我第一次到小张家,没想到就遇到了这种事情,我还在犹豫着要不要从窗户溜走什么的。毕竟,我也担心那个老木头会认出我来。就在那时,听到了枪声。因为声音很大,所以知道距离很近——我知道不该插手,但脚还是自己迈了过去,结果就看到了,小张的爸爸躺在地上,身上中弹了。”

    “他死了?”

    圆寸男摇摇头:“不,他还没死,伤口还在汩汩地冒着血。他瞪大眼睛,看看他的儿子,看看我,他好像完全懵圈了。”

    “你们没有叫救护车,也没有报警?”

    “对。”他点点头。“那虽然只是一把土枪,但是为了打野猪而专门改造过,威力相当大。距离又那么近,而且他中弹的位置又是要害……那是任何人都无力回天的。”

    “小木头怎么说?”

    “他完全傻掉了,坐在地上,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嘴巴张开着,嘴角还有口水滴滴答答地流出来……”圆寸男抬手比划着。“我那时很冷静,检查了小张的爸爸,确定他已经没救了,就去安慰小张。我那时其实还没想好要怎么办?只是觉得必须得做点什么,当我摇晃小张的时候,他真的就像一块木头那样,一动不动的。”

    “后面的主意全都是你出的?”我皱起了眉头。

    “对,因为那孩子,我晃了他半天,他似乎才从梦里醒过来似的。他扭过头来看向我,脸上却立刻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他说:‘爸,怎么办?我做错事了!’就是这样,我一个字也不会记错的。”

    “只是叫错了吧?”我噘嘴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

    “不。”圆寸男摇摇头:“不是的,那孩子真的把我当成他的爸爸了。”

    我的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发出咕噜一声。一个会用什么都没沾的针管到处去扎人的人,一个会一怒之下就开车撞人的人,一个经常在山里游荡用土枪打野兔打野猪的人,一个会把别人认成爸爸的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和他待在一起挺开心的。他就像个小孩子一样,会任性,有小脾气,要什么就非要不可……但是他也真的像个孩子那样,很容易就会很开心。他让我想起我自己的儿子,当然,是他很小的时候。”圆寸男说完抿住了嘴唇。

    “为什么不找个地方埋了?为什么非得拿到陌小婷家里去祸害鳄鱼不可?”我气愤地喊道。

    “因为狗。我试着埋了,但是又被狗刨出来了。那些狗是小张的爸爸喂大的,差不多只跟他一个人亲。当天晚上我就背着那老人去了山上,可是狗一直跟着我。不仅如此,它们还咬住老主人的衣裤,跟我拔河。我实在,实在没有办法。”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我竟然站在圆寸男和小木头的角度考虑,真是醉了。

    圆寸男摇摇头。“我想不到更好的方法了。不,其实也不是。那时我还有车,只要搬上车,就能借助火车什么的来毁尸灭迹。虽然挺远的,但这个城市也有两座铁路桥,我甚至专门开车过去踩点过。不过,我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

    “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利用鳄鱼吗?”

    “不,是利用你们。”圆寸男抬眼看我,他的双眼里竟闪烁着光芒。

    “我决定赌一把。如果成功了,帮小张掩盖真相,从此由我当他的爸爸,我们两个一起生活。如果失败了,这样的案件,应该能激起一些风浪吧?只要有新的视线投向我,我便有了伸冤的机会。实际上,我一直对你寄予厚望。我自己找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我的妻儿,这个世界发展得太快了,有好多我不懂的新玩意儿。所以,从第一次走进你的家门,到后来的一次次接触,我都觉得你一定会帮我找到妻儿的。”

    “你既要找以前的妻儿,又要保新收的儿子,不会太贪心了吗?”对于圆寸男在利用我这件事,我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并没有怒火中烧,仍然维持着一定程度的理智。

    圆寸男抬头,冲我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在里面的时候,”他突然用回忆的方式打破了沉默:“我有好几次想到要自杀。最糟糕的时候,从早上醒来到晚上睡着之间,大约平均没十分钟就冒起一次‘想自杀’的念头。那地方,机会是有的,而且挺多。但我还是活下来了。我总是想,二十多岁的年纪就被关了起来,一直要到四十多岁才能重见天日,这样的我,就算走出了那堵高墙,不是也已经被时代抛弃了吗?年轻时,我其实很好学,也很喜欢各式各样新鲜的玩意儿。高墙里面的我几乎可以说是一成不变的,但外面的世界却是日新月异的。就算等我终于从里面出来了,我能重新融入这个曾经践踏过我的社会吗?我会不会再次被踩在脚下?我很害怕,怕到想要死去。”

    “可你不是学会了很多东西吗?比如修车。”圆寸男脸上的深沉打动了我。

    “对,我在里面学会了修车,也学会了不少其他东西。我受了不少苦,但是终究还是自由了。我很有在很努力地活着。”

    我点点头,表示认可。说起来,圆寸男已经四十多岁了,可是,一直以来,甚至直到刚才,我都还能从他身上感觉到或许可以称之为“少年感”的东西。这或许也是,从一开始我便称他为“圆寸男”而非“圆寸大叔”的理由。

    “我想上天会补偿我……”他轻轻地说,话语仿佛一片羽毛,飘落在雪地上一样轻描淡写。

    “很对不起那个叫陌小婷的小姑娘……”圆寸男慢悠悠地说。

    “你的小张开车撞了我。”我决定把这件事也说出来。

    “怎么会?”他又露出痛苦的表情来。从他的表情能看出来,这件事他之前并不知道。

    “不过这件事跟你应该没有关系。之前有一次,他想用针管扎左小林,被我阻止了,应该是那时记恨上了我。后来他开了辆白车来撞我,当时还没有牌照。哦,就是你们被捕时开的那辆车吧。”

    圆寸男抿了一下嘴:“那辆白车,是最近才买的。老张死后,我找到了他的存折,他真的存了很多钱。然后小张又一直喊着要车要车,所以就给他买了。”

    “他竟然有驾照?!”我惊呼,那家伙分明是个疯子。

    “有的有的,是买的还是怎么弄来的,听说还能找到代考,本子确实是有的,看着也不像假的。我让他试着开了我的车,虽然不熟练,但他确实会开。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撞了你的事情实在抱歉。”

    我瞥他一眼,在心里吐槽:以前拿刀架我脖子还把我从车里拖出来的事情,你还没道歉吧?这叫什么?替孩子道歉的家长嘛?

    “虽然可能跟案件没什么关系,不过,黄色的老虎是怎么回事?”我拿起记事本看了看,问道。

    “哦,那孩子属虎呀,他很喜欢老虎。你说的是他车上那个挂件吧,那是我送给他的。以前放在我的车后备箱里,最近才翻出来的。那是我在别处捡到的,觉得还挺新的,就洗干净收起来了。没想到他居然那么喜欢。”他说到这里笑了笑,笑得很腼腆,但也很满足。

    “咚-咚-咚-”轻轻的敲门声传来。我回过头去,与正走进来的谭警官四目相接。

    “聊得怎么样了?好像还挺愉快的呀。”我分不清谭警官的话语里有没有酸酸的气息。不过,如果是我站在他的立场上,大概也会有点不高兴。

    “肚子饿了吧?请你吃饭。我们这儿的食堂,有鸡肉饭和猪肉饭两种,要哪种?”谭警官居然是以“餐厅服务员”的身份进来的,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走到我身边的谭警官在桌上放下了另外一支录音笔,还冲我眨了眨眼睛。原来是担心原来那支没电了吗?我在心里微微一笑。

    “原来我们已经聊了那么久了。”等谭警官走后,圆寸男笑着说道。他的表情很无欲无争,就像冬天在村头眯着眼睛一边晒太阳一边打瞌睡的老汉一样。

    “那个,我还有个问题。”研究了一会儿记事本上的记录之后,我问道。

    “嗯?”圆寸男歪头看我,其悠闲程度让我怀疑我们现在根本不是在公安局的问询室里。

    “我在左小林家见过一床被褥,还有些瓷杯之类的东西。是你的东西吧?”

    “嗯,对。怎么?你也下去那地下室了?”

    “地下室确实下去了,不过,杯子和杯子都在上面啊,在左小林家的一楼。”我有些不解,但与此同时,脑袋里又仿佛电光火石般,逐渐明朗了。恐怕那些东西原本是在下面的,左小林罗小森为了演戏给我们看才特意拿上来了。

    “不,应该在地下室里才对。因为救走了果老之后,我亲眼看到罗小森给那块地砖的缝里滴上了胶水,所以便想到可以搬到那里去住。虽然在地下一片漆黑,但是很暖和,我也觉得很舒坦。”圆寸男缓缓地摇摇头。“果老掉下河时,我立刻就跳下去想要救他,可是河水太急了,我自己都是费了好大力气才爬上来的。那之后我就赶紧回了果老家里,只拿了那床被子和那个捡来的杯子,去了左小林家的地下室。在遇到小张之前,我就住在那个地下室里。”

    “为什么不回车里睡呢?”

    他摇摇头,“习惯躺平了之后,卷曲着身体睡觉实在有点受不了了。”

    我点点头,表示我能理解。“那么遇到小张是怎么回事呢?”话说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按照圆寸男的习惯称呼那个年轻人为小张了,而非小木头。

    “因为兔子。他打伤的兔子跑过来掉进了洞里,那时我刚好顺着绳子往上爬来着。好险,要是我上来得早一点,没准中枪的就是我了……”他不好意思地抬手挠了挠头,链条再次发出清脆的声响。

    “还有什么问题吗?我好像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没说的了。”他微微伸出一点儿舌头,舔了舔嘴唇。

    我抿紧了嘴巴。还有问题!一个很大的问题,一个已经在我内心深处盘旋了很多天的问题,我几乎已经没有多余的力量来压制那份冲动了。

    “陌小婷她……”话音出口,敲门声再次传进了耳朵里。我回过头去,刚好看到满脸是笑的、正端着饭盒走进来的谭警官。

    “吃饭了!吃饭了!”谭警官的声音里满是喜悦。“一定饿坏了吧?”还有满满的关切。

    “嗯!好吃!”等谭警官再次离开,圆寸男便迫不及待地打开饭盒吃了起来。虽然在我嘴里,那不过是些普通的饭菜,圆寸男却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他的样子不像是装的,而是,仿佛自己真的在吃着什么山珍海味似的。我突然感到有些心疼,在此之前他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呢?

    “你看上去挺高兴的。”我低声说,筷头上夹着一根青菜,悬在半空中。

    “嗯,我挺高兴的。”他低头吃饭,回答声是那种满嘴包着饭的含糊不清。“你刚刚说到陌小婷,她怎么了?”

    刚刚的冲动早已消失不见了。

    “她是个绘本作家,你知道吗?她正在创作一个故事,一个离家出走了的小人儿,在外面的世界闯荡。有一只大狗和她在一起,她们也许会创造一个适合自己生活的世界。”

    圆寸男扒饭的动作停下了,他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我。等我说完了,他才说:“有一点像我吗?”

    “嗯。”我点点头,“像你一样坚强。”

    “那个,小张会怎样?”

    我摇摇头,法律不是我的专业,我不懂。

    “我会怎样?”没有等到回答的圆寸男继续发问。

    我叹了口气,好像要鼓足勇气才能发声似的说:“我也不知道。不过,你们都有寻求法律援助的权利。”

    圆寸男认认真真地点点头。

    “对不起。”这也许是他第一次对我说这三个字。他像停下来给气球打气似的,又慢慢地说:“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