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她的三次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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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节 二十年前的真相在山里

    谈判的安排,比我预想得要快。之所以会这样,我想是因为警方找到了新的受害人的缘故。

    在我去找圆寸男的家人那天,警方出动了大量警力,还出动了警犬,对葫芦村附近的山地进行了拉网式的搜查。这些都是我在第二天打电话给谭警官时,他告诉我的。

    我开门见山地把找到了圆寸男的家人这件事告诉了谭警官,并且向他提出让我和圆寸男见一面的要求。“我想和他谈判,我的手中握有对他来说很重要的筹码,我想我可以帮你们撬开他的嘴。”我是这样自信满满地对谭警官说的。

    以前的家人对圆寸男来说很重要,他一直在找他们——这是我的猜测。从光头侦探进行了相关调查这个结果来看,这应该也是陌小婷的猜测。圆寸男曾经要求我帮忙找回他的旧手机,当时他说那里面重要的东西是照片,而我也向左小林确认过了,那部手机里仅有的几张照片,都是些模糊不清的人物合影而已。

    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些圆寸男无论如何都想找回来的照片,应该是他手里仅存的亲人的照片了吧?

    根据光头侦探的调查报告,当年的案件发生时,圆寸男的儿子还不到入学的年龄,而圆寸男的审判结果公布之后,年轻的妈妈就带着孩子离开了家乡。她似乎一开始进了一个工厂去当女工,把孩子藏在宿舍里养着。但是这件事没多久就被发现了,他们就被请了出去。那之后,她经历过什么,调查报告上便没有记载了。最新的一条记录来自烟草经营许可证的申请记录,想来应该是他们想在铁板烧的店里或是别的地方放上一个柜子卖香烟。就是这条有她身份证号码的信息让光头侦探找到了她,也让我见到了她。

    当侦探还真是了不起,需要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能力啊!我一边感叹着,一边想到,缺乏这种情报网的圆寸男找不到他们也很正常。虽然,他们就在距离这个城市不过几个小时车程的地方。

    “我安排了你们下午见面,你直接来找我就好了。”我很快收到了谭警官的联络,他的语气很严肃,并且又说了一句:“务必让他开口说话!”

    我面前的白色一次性纸杯里漂着碎碎的茶叶,同样的纸杯和茶水,不远处的圆寸男面前也摆着一杯。

    他低着头眼睛看着地板或是别的什么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即便在我推门进来,说“好久不见”的时候,他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微微抬起头来瞥了我一眼。

    “我有东西要给你。”我把匆忙洗好的照片放在桌上,朝圆寸男推了过去。

    圆寸男先缓慢地抬头,看向我身后的谭警官,然后才缓慢地垂下眼睛,看向桌子上的照片。虽然才几天没见,但我感觉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动作变成了0.5倍速,就好像下雨天被忘在草地里的铁皮壶,一下子就生满了锈。

    “啊!”他惊呼,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慢慢瞪大。他的手从桌子下面拿上来,朝那张照片上的三个人扑过去,他手腕上的镣铐发出哗啦呼啦的声音。

    “认出来了吧?是你的前妻和儿子,他们现在过得挺好的,自己开了一家店,生意很不错。”我微笑着说。

    圆寸男仿佛听不见我说话,他的嘴巴保持在微微张开的状态,手停在半空中,像是想触摸又像是怕弄张那张照片。

    “没关系,我有电子版的,就算花了也可以再洗。”我笑着对他说。

    “这……”他的手指指向那个孩子,但手仍是悬空的。

    “是你的孙子呀!”我依旧满脸堆笑,虽然自己看不到,但我想,我笑得一定很慈祥。

    “啊……”他再次发出惊呼。直到他收手回去擦拭自己的眼睛,我才注意到他深陷的眼眶里已经饱含了泪水。

    “他们的住址,我可以告诉你。他们也说,可以和你见面。所以,等你离开这里,你就可以去找他们了。”我抬眼看看这间空旷洁白的屋子,墙上长长的监控探头,应该是单向玻璃的镜子。这样的屋子,我在电影里见过很多次。

    “呜……”他终于哭了出来。

    我身后的谭警官不知从那里拿出一包抽纸来,放到桌上。我把它朝圆寸男推了推。

    “如果你想去见他们,最好还是和警方合作,把事情交代清楚。”谭警官插了一句嘴,说的十分切中要害。

    “呜呜呜……”对面的圆寸男仍是埋着头,所发出的唯有哭声。一直以来,在我看来,他是个虽然身材瘦小但却拥有巨大的力量的男人,如果一定要形容,那就是钢筋。眼前不断痛哭的圆寸男,让我意识到了钢筋一般的人,也会有软肋。

    “你还是把你做的事情交代交代……”谭警官再度出声时,我扭头用眼神阻止了他。

    “他们虽然吃了不少苦头,但是现在过得挺好的。你瞧,你的孙子,他笑起来多可爱呀!你离开家的时候,你的儿子比这孩子也大不了多少对吧?”我低声细语地说。

    时光飞逝,光阴荏苒。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这几个字。写出来只是几个字,但对于身在其中的人来说,有些岁月,是何等煎熬呢?

    我站起身,手扶着桌上的抽纸,朝圆寸男走过去。把手轻轻搭在他的背上时,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说的“我对男人可没有兴趣啊”那句话,差点笑了出来。

    过了好长时间,圆寸男才停止了哭泣。

    “我离开家的时候,他才6岁。他追着车跑,跑着跑着就摔倒了。但是他还要爬起来,继续跑……一边跑,一边哭喊……”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浓浓的鼻音,混合着由于长时间哭泣造成的喑哑,以及他特有的那种瓮声瓮气。

    “我犯了很多罪。”他好像准备好了要坦白一般,自己说出了这句开场白。

    “你杀了人吗?”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他的手就在我对面的桌上交握着。照片上的三个人,就像这场对话的见证人一样。

    “没有,我没有杀过人。”圆寸男非常坚定,一字一顿地说。我的眼睛不由得瞪大,满心以为他会说更多话来替自己辩解,可是他却就此停了下来。

    在我进来同圆寸男谈判之前,谭警官已经告诉过我了。从陌小婷家搜走的肉块,有一部分经鉴定确实是人肉——这是个可怕的消息。而在前一天的搜山行动中他们找到了一些骸骨。因为鉴识工作还在进行中,所以具体的情况还不清晰。

    “你拿去给鳄鱼吃的肉,那是人肉吧?”我咬着牙,说了出来。

    “嗯。”圆寸男回答着,头垂得更低了。

    “那是谁呢?”我的心里其实已经有个答案了,但我觉得这里不该用判断题而应该用问答题的形式提出来。

    圆寸男低垂着头,一声不吭。他的样子让我想到被拔掉了电源的机械手臂,一副了无生气的样子。

    “你知道那是谁,对吧?”我稍微抬高了一点音量再次发问,我的声音里的颤抖,就连我自己也能察觉到。

    “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啊……”瓮声瓮气的声音像是从桌子底下传出来的,不,其实更像是从地板下面传出来的。

    “跟我没有关系吗?难道你逃跑的时候没有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吗?把我从车里拖出来的人不是你吗?”我冷笑着说。

    “我……我没想到你会在那里……”他用来盛底气的容器像是破了个洞。

    “我已经跟左小林他们姐弟聊过了,你是怎么戏耍他们的,我都已经知道了。你明明知道自己的车被贴了追踪器,却将计就计,还弄了一出调虎离山计来耍我们。你明知道罗小森是左小林的弟弟,还故意去接近他,跟他套近乎。我是真心实意帮你找手机的,现在也真的找到你要的照片了。你还说这些跟我没有关系?”我细数着这些,突然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气恼。圆寸男的这句“跟你没有关系”竟然让我这么气恼。

    圆寸男不吭声,像死去了的木头那样一动不动,仿佛正在空气和湿气的作用下逐渐腐烂一般。

    “可以请警察出去吗?”腐烂的木头里却发出微弱的声音。

    “那不行!”谭警官立刻断然拒绝了。

    “谭警官,不好意思,请你让我和他单独待一会儿吧。”我帮圆寸男向谭警官求情,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向房屋一角的监控探头。这屋子是安全的,没有任何能够成危险的物品。而且,那个人现在几乎已经丧失了斗志,不会再做困兽之斗了。我乐观地这样想。

    “好吧……”谭警官也看了一眼监控探头,然后便站起身来。从我身旁路过时,他往我的手里放了个黑色的东西,像一只过于矮胖的笔。看着上面闪烁的红灯,我知道了,那是一只录音笔,而且已经在工作中了。

    “有事就喊,冲摄像头招手也行。”谭警官简单嘱咐,然后便离开了这个房间。

    “录音也没有关系,跟你说的话,以后我也会告诉警察。反正他们总是要一遍一遍问的。”圆寸男抬起头来,他的眼睛不看我,而是看着桌上的照片。我有一种预感,往后的漫长讲述里,也许他会一直盯着那张照片看。

    “你有问题就问吧,我都会回答的。”圆寸男以他独特的嗓音如此保证。

    “那么好。”我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拿出记事本,想问的问题太多,如果不按顺序来,我非常担心会有遗漏。

    “我第一次见到你那天,你开车从动物园接上左小林和我,送我们到葫芦村。那天你是提前给左小林打过电话的,对吧?”

    “对。”他缓缓地点点头。“我给她打了电话,表明了身份。她起初想抵赖,说我打错了。然后我把她父母弟弟的名字都说了出来,还念了他们现在的住址。我也知道她的住处,所以很快就镇住她了。她问我想要干什么,我说只想见个面谈谈。所以,我就开着车去了动物园,本来只打算接她,你是突然冒出来的。”

    “你是怎么搞到她和她家人的信息的?”

    “很简单啊,她的家人十几年没有搬过家,很容易就打听到了。我假装查户口的打电话到她家,就问到了她现在的住址。我只是,万万没想到她会在葫芦村。”

    “什么意思?”我一脸疑惑。

    “二十年前她家住的地方,离那里不远。”圆寸男很有耐心地向我解释。“葫芦村原来在深山里,那个村子只有一个进出的通道,周围都是大山。村子的形状像个葫芦,所以叫葫芦村。后来发生了严重的地质灾害,好像是泥石流吧,再加上国家倡导‘退耕还林’,所以就整个村子都迁了出来。”

    “迁到了现在这块地上?”我不由自主地插嘴。

    “对。”圆寸男点点头。“以前的村子离现在的村子不远,就在后面的大山深处。”圆寸男虽然没有抬头看我,但摆在桌上的手却做了个双手五指并拢掌心向自己的动作。

    “你们原来就是葫芦村的居民?”我惊讶地问道。立刻得到了圆寸男肯定的答复。

    “原来是这样。”我也点点头。其实左小林的妈妈和继父就住在镇上,应该是开了一家小商店吧,我记得左小林曾这样告诉过我。

    “你为什么要见左小林呢?”

    “哎……”圆寸男叹了口气。“这将近二十年来,我有无数次想到一死了之。支撑着我活下去的,就是我还有个儿子这件事。那女孩是最关键的证人,对吧?但她并不知道真相。所以,我总是想,只要能让她知道自己哪里犯了错误,我就还能翻案。”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圆寸男飞快地抬头朝监控探头看了一眼。

    “翻案……”我重复他的话。

    “是的,我很傻吧?其实在牢里时,我也一直在到处申诉,写报告。我是清白的,是被冤枉的,这件事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空气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

    “那已经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左小林还只是一个小姑娘啊……”好一会儿,我才这样说。

    “是啊……”圆寸男竟然附和我,紧接着发出一声叹息。

    “我也知道这条路行不通,但哪里还有别的路可走呢?人活一辈子,总不能莫名其妙就背了这么大一个黑锅,还一背就背了一辈子,对吧?”圆寸男的话竟让我觉得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