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圆寸男手里有什么证据？”我的语调超乎寻常得冷静，甚至有一种宛如三九天的飞雪扑在脸上的冷酷。听我这样问，原本激动不已的左小林，和不停安抚她的罗小森都扭过头来看向我。

    “我……我也说不清楚。”左小林的声音支支吾吾。虽然见惯了她仿佛弱势群体的样子，但此刻的她却并未低垂着眼睛，而是用大大的眼睛直接地盯着我。

    “那你有没有想过，剪断车里的线之后，他可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死于车祸？”我继续以冷酷的语气发问。

    左小林的嘴巴慢慢张大，眼睛却逐渐变小。

    “你有杀他的心！”我斩钉截铁地断言。

    “不！我没有！”左小林的话音里带着哭腔。我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那里并没有出现眼泪或者任何类似的液体。

    “阿俊老师，就算我姐姐做了，那个人不是没发生车祸嘛……”罗小森的音量很小，但他说的确实没错。

    我扭过头去看向罗小森——明明是稍微斜一下眼睛就能看到的距离，可我却偏偏要用慢动作扭头。“那么，你做的事情呢？现在你难道不应该急着替自己辩护吗？”我的语调依旧冷若冰霜。

    罗小森的身体向后退去，他再次抬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后背慢慢地贴到了座椅靠背上。

    左小林也回过头去，看向自己的弟弟。

    “告诉你姐姐，你做了什么。”说这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俨然成了一个法官。

    “姐，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啊……”罗小森的话也带着哭腔。

    “小森，你……”左小林的话没有说完，眼睛再度瞪得浑圆。

    “说吧，你都做了些什么。”我再次以法官的语气催促。

    “我，伪造了婷婷姐的指纹，偷偷溜进了她家里好几次。”罗小森像是“长痛不如短痛”一般，飞快地说出了这句话。

    “啊？”

    “还记得之前我跟你说大王的耳朵里面黑黑的，叫你去问问婷婷姐要怎么办吗？那时你把婷婷姐家用空了的狗狗洗耳液瓶子拿回来了，对吧？其实我也没想到你会带个瓶子回来，省了我好多麻烦，本来我准备在party的时候拿她用过的杯子来提取指纹的。”

    “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我去找她呢？大王的耳朵里脏了，应该是借口，对吧？”

    “对。”罗小森点点头。“因为我想知道那个家的监控是怎样的，所以只好麻烦姐姐你跑一趟。实际上，那天早些时间我在婷婷姐家门口扔了个仙人球，不出意外应该会扎上她。屋子里面的监控大致都有规律可循，可是我在屋子外面没有找到疑似监控的东西。那是个看上去挺高级的小区，对吧？我担心会有什么地方隐藏着监控，所以用仙人球做了试探。婷婷姐的脾气很火爆的，对吧？如果她受伤了，应该肯定会去调监控找是谁干的——我就是这样考虑的，当然，我是做了伪装的。不过，你去完回来，完全没有提找到肇事者的事情，所以我才放了心。当然，这放心是不够严谨的，后来我进了婷婷姐家的控制室，才知道走廊里确实有一个监控，只不过正对着平时她取外卖的那扇门，所以没能拍得到我，这当然，只能说是我很幸运。”

    “可是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左小林的双手紧紧攥着，指关节的部分已经发白了。

    “姐，你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吗？”罗小森将视线投向上方，大约聚焦在天花板上的某个点上，也有可能根本就没有聚焦。如果他抽烟，此刻大概会吐出一串长长的烟雾吧。

    “姐你跟着妈也没过过好日子吧，那两个人本来就不怎么靠谱的样子，后来有了自己的孩子，应该对你更加不好了吧？我也一样，爸和那个女人，我每次看到那两个人就觉得恶心。爸有钱的时候还好，那个女人为了钱也要保持好脸色。可是后来，你知道爸开始酗酒了吗？你知道那些日子我是怎么过的吗？爸喝醉了就直接睡在地上，推他打他他都不动弹，那个女人就把怒气都发泄在了我的身上。那个家对我来说不是家，是人间地狱。”

    “小森……”左小林欲言又止。

    “人人生而平等，那句话是那么说的，对吧？但是我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哪一天觉得人人生而平等过。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经常在街上徘徊，几乎可以说是无家可归。也正是因为这样才和那些同样流落街头的人成了朋友，人生走了不少弯路。为什么有些人就可以一出生就被大家宠爱，从来没有过流离失所的时候呢？婷婷姐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还是自己的房子，不用给任何人交房租。她还养了一屋子的动物，对不对？只要她想，就算把家变成动物园，也没人管她，对不对？为什么生活对于我们就这么艰难呢？为什么有些人也许一辈子都不必经历艰难困苦呢？姐姐你，也应该有这样的想法吧？你不是直到现在还会梦到那个教你古筝的老教授，然后尖叫着醒过来吗……”

    “小森！”就在罗小森越说越激动，而我竖直了耳朵的时候，左小林大声地喊。罗小森的嘴巴于是停留在了半张着的状态，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空气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教古筝的老教授”，那是什么意思？我似乎在侦探先生给的关于左小林的调查报告里读过，她是被一个远房亲戚接过去照顾的，也是在那时学会的古筝和跳舞。

    “是我做的，我不会抵赖。那种门锁，只有我能打开。监控也是，如果只有那个圆寸男，没有我在，他什么也做不了。”罗小森好像赌气似的说。

    “你，”我的喉咙干涩了，发出奇怪的咕噜声，我咽了一下口水：“圆寸男为什么和你一起掺和这件事？”

    罗小森扭头，用接近翻白眼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眼睛再度望向天花板：“是他给我出的主意。”

    这回答多多少少符合我的预期，那个圆寸男，似乎对潜入别人家中十分痴迷。出这样的主意，倒是符合他的风格。我聚精会神，等待着罗小森说下去。一旁的左小林也微微咬着下嘴唇，一脸严肃。

    但是，罗小森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闯进那个家里能得到什么呢？”我不得已，开始提问题。

    “那家伙是这么跟我说的，他说，人每天生活的地方，一定藏着他的软肋。这些线索有可能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暴露在外面，可是他自己却因为早就习惯了，所以根本不会察觉到。这种软肋或者说线索，只要别人留心，很快就能找到。只要找到一个人的软肋，就可以为所欲为了。那家伙是这么引诱我的。”罗小森垂下了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

    “婷婷姐很有钱吧？她那些穿的用的，虽然在她身上不怎么看得出来，但其实都是很贵的东西。看到婷婷姐，我就想到了‘低调奢华’这几个字。而且，我也想见识见识真正的有钱人的家是什么样子的……”

    “就因为好奇心，就去偷偷闯进她的家里吗？如果你真的好奇，直接拜托她，说你想看看鳄鱼，她一定会兴高采烈地邀请你去的，而且，肯定还会请你吃大餐的。”我气鼓鼓地说，此时此刻的定位，既像是逮到了少年小偷的警察，又像是逮到弟弟在干坏事的哥哥。我的心情很复杂，从刚刚罗小森在激动中说起自己的少年时代，以及无意中提到左小林仿佛大有内涵的少女时代之后，我的心情就一直很复杂。

    “不，我要看得是她不会给你们看的东西。”罗小森仰起脸来，目光同我四目相接时竟然毫无惧色。

    “婷婷姐姐，和你们以为的都不一样，只有我知道她实际上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如此斩钉截铁的结论，让我措手不及。我的脑海里浮现起陌小婷工作室的那扇门来，我从未踏入过那扇门。那里面是她的工作室，还连接着她的卧室。比起外面的客厅和动物们生活的区域，那扇门后面其实才是内核。也就是说，我从未踏入过陌小婷的内核。我感到一丝苍凉由脚后跟升起，沿着小腿蜿蜒向上。

    “婷婷姐姐她……”

    “不要说了！”我却不由自主地大声制止。关于她的事情，关于她的内核，如果是从别人口中得知，我受不了。

    “你也没有资格知道她是怎么样一个人，更没有资格告诉别人。”我从身体各处搜罗出残存的“法官姿态”，以冷酷的语气说。

    “你去过她家多少次？”我想用数字来唤回自己的理性。

    “很多很多次，她什么时候不在家，我会知道。”

    “你在她家里放了监视器？”

    “不在她家里。”

    “那就是在外面，在哪里？”我终于知道光头侦探和他的助理对监听监视设备的侦察为何一无所获了。

    罗小森却不回答问题，而是看向别处：“最近一段时间，不，应该说是很长时间，她都没有住在家里了。偶尔回去一趟，但也只是拿点东西什么的。不，她好像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去过了。”

    我的喉咙再次咕噜了一声。陌小婷大概“离家出走”了，这件事情他们还不知道。他们不知道她在哪里，其实我也不知道。只不过，我必须得装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泰然自若。

    “罗小森！你不要这样！你这样让我觉得好可怕！”好久没有发出声音的左小林突然叫了起来，她的双手环抱到了胸前。

    “姐，没关系的，我们家已经没有那种东西了，我到处都找过了。”罗小森耸耸肩，笑得极诡异。

    “我不是这个意思……”左小林的声音唯唯诺诺着，逐渐小下去。

    “你刚才说自己做这些是为了你姐姐，你是什么意思？”我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姐，你就鼓起勇气告诉阿俊老师吧！”罗小森突然扭头过来，脸上居然露出了那种阳光少年充满痞气的微笑，与刚刚的阴霾跳跃性实在太大——这个人好可怕，简直像又好几个不同的人格可以自由切换一样，我的内心里也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左小林不吭声，板着脸直愣愣地盯着罗小森的嬉皮笑脸。

    “算了吧，我帮你说吧！阿俊老师啊，其实我姐姐一直很喜欢你，她还以为自己已经是你的女朋友了呢！哦，对了，以我对她的了解，大概连你们以后大小孩叫什么名字都想好了吧？是不是啊？姐姐。”嬉皮笑脸的罗小森转向我，脸上的笑意不减。

    “你不是我弟弟！你是谁？”左小林咬着下唇，一字一顿地说。她的眼睛里好像闪着泪光，但又好像冒着火。

    “姐姐，你就不要再害羞了。我也觉得阿俊老师很好，我也很喜欢他。你要主动一点，现在已经不流行女孩子坐着等男人来追了，你不知道吗？‘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这你总听过吧？你为什么不主动一点呢？为什么就直接打起退堂鼓了呢？婷婷姐是很好，可是你也不差啊！有一说一，你的脸蛋啊，身材啊，都比婷婷姐好太多了……”

    “罗小森！”左小林再次大声喝止几乎可以说是口不择言的罗小森。

    空气再次陷入令人难堪的沉默。

    “刚才的这些话，婷婷姐也都听到了吧……”罗小森低声咕哝了一句，然后又不说话了。

    “如果只是偷偷潜入，在室外安装监视器，似乎没有造成很严重的后果。”我想先安抚眼前俨然炸毛了的姐弟俩，所以放缓了语气。“你在她家里做了什么吗？”

    “这我可没有！”罗小森说着高高举起双手来。“我可什么都没有偷，就算拿起什么东西来看，也会小心翼翼地原样放回去，她绝对不会发现的。实际上，我还帮她浇过花呢。我可以保证我真的什么都没偷，她家里值钱的东西不少，但没有一样容易处理变现的。不，不，就算是现金我也不会偷的，我怎么会偷她的东西呢？”罗小森有点语无伦次地说。我多多少少有些明白他之前说的“走了些弯路”是什么意思了。失策啊，我在心里喊。以前把调查的重点都集中在左小林身上了，现在看来，比起弟弟，姐姐还算单纯的。

    “我弟弟有精神分裂症，他说的话不能全信。”左小林突然大叫着站了起来，朝我手边的手机伸出了手。

    当我反应过来，伸手去挡时，手机已经在她的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