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我还从没来过这种高档酒店，但婚礼这东西在一定范围内总归是大同小异的。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由手握话筒站在舞台上的男性司仪“控场”，以其庄重而且深情的声音向我们介绍今天的男女主角，介绍他们的恋爱史。他身后巨大的荧幕上轮番播放着两个人的照片，大多是些在各种各样的室内空间的合影。末了，司仪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张纸出来，展示给众人看，说是新郎写给新娘的情书。不过，新郎当场拒绝了朗读情书的提议，而是由司仪用他那声情并茂的嗓音读了出来——尽管如此，内容却也谈不上文采飞扬。

    仪式期间，我偷偷地瞥了瞥身边的陌小婷，她靠在座椅背上，双手抱在胸前，眼睛眯着，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我突然想起她之前说过的“猴戏”两个字，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

    好不容易熬到仪式结束，接下来就是令人期待的自助餐时段了。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一旦宾客们开始可以自由走动，朝陌小婷迎面扑来也顺带着打湿我的“浪潮”就来了。

    “你爸爸妈妈最近还好吗？今天怎么没来呢？”“你哥哥嫂嫂现在怎么样了？”“你的侄儿侄女几岁了？有没有照片拿来看看呀！”——我总结了一下，来跟陌小婷打招呼的人大概都问的是这些问题。偶尔也有一两个似乎对我更感兴趣的，不过只是转动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并不多问。

    “婷婷你也年纪不小了吧？你看小晴妹妹都结婚了，你这也有对象了，啥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只有一个满脸通红的大叔一边打着满是酒气的饱嗝，一边这样说。陌小婷的鼻头动了一下，嘴随之微微一撅，不过她还是礼貌而客气地说：“不急的，表叔。我还得再等等。”

    “等啥子等嘛？我看这小伙子好得很，你干脆就今天在这儿把场地定了。”红脸大叔又打了个满是酒气的饱嗝。“我算算看啊，（咕哝……咕哝……）你是不是已经三十好几啦？还不嫁人等啥啊？”

    陌小婷的脸色一变，眉头往上一挑，刚刚的和气生财已经消失不见了。站在红脸大叔身后的中年男人赶紧跨上前来一把拽住红脸大叔，口中道着歉：“小婷，我爸喝醉了，你别往心里去。”

    陌小婷不吭声，不笑也不怒，就这么定定地看着这对父子。当儿子的马上增加力气把醉了的老爸拖走了。“我这还有事，就先走了，你们忙，你们忙……”一边对陌小婷这样说，一边又冲我点了点头。我也回之以微笑和点头。

    “哼！老东西！自家的儿子儿媳妇闹离婚，明里暗里打得一塌糊涂，还有功夫来管我的闲事！”待他们走远了，陌小婷小声地对我抱怨。

    “是这样的，长辈们自己的婚姻就算经营得再不好，数落起儿女来还是头头是道。再说了，就算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又不是所有吃过的堑都能长成智，况且堑也是会层出不穷、更新换代的呀。”顺着她的话说，故意耍点小小的嘴皮子，也算逗她开心。今天我是她雇来的男朋友，就做点男朋友该做的事情好了。

    “喂，你看得出来我小姨父有情妇吗？”陌小婷突然话锋一转。

    “这种事情，我怎么看得出来？”我咧嘴求饶。

    “不但我知道，就连我小姨和表妹也都清清楚楚。她们是怎么想的我一点也理解不了，换做是我，丈夫的这种行径我绝对不能接受，哪怕鱼死网破，也必须要讨个说法。她们倒好，表面上还是一团和气。哼，只要钱到位，没有不好商量的事。”

    “啊这……”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要说“只要钱到位，没有不好商量的事”，我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不就是一例嘛？我好像坐着不动，膝盖上中了一箭哎。

    “你家的孩子们都叫-ing？”我故意拿出手指头来掰：“先数我知道的，你叫小婷，舅舅家的孩子叫小玲，小姨家的新娘子叫小晴，还都是女孩子呢。”

    “Bingo！我哥叫豪英，在米国。感谢英明神武的哥哥，把爸妈都接走，让我一个人乐得自由自在！”陌小婷的心情似乎已经好转，笑着歪头小声透露她的家事，然而这些从刚刚的寒暄中我已经得知了。

    “婷婷啊，这是我儿子小星。”一个中年妇女把手机伸到陌小婷的面前，身处侧面的我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形。

    “小星都长这么大啦！”陌小婷伸出手去放大照片。

    “是呀是呀，他小时候你还带他一起骑自行车郊游呢，是吧？那时他还说等长大了要和你结婚呢！”

    “哈哈哈！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中年女人也跟着笑，眯着眼睛但是抿着嘴。她拿眼睛偷偷看我，我便假装不知道她在偷看。

    “小星说想到米国去留学，我就想着能不能请你哥哥帮帮忙。”中年女人的语调降了下来，是求人办事该有的语气了。

    “没问题，没问题，我跟我哥说，包在我身上，你放心吧。”陌小婷相当豪放地大包大揽，立刻让中年女人高兴得嘴都咧到耳朵根了。

    “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用在自己的亲戚们身上是不是相当不厚道？”送走了喜形于色的慈母，陌小婷贴在我的耳朵旁小声地说。

    “你说都说了，还管什么厚不厚道？”

    “一开始是我哥出了国，然后就有各种各样的亲戚找上门来，求帮求带……好在我爸妈对这事特别热心，几乎在米国建立了一个我们家人的‘空间站’……”陌小婷继续低声诉说着。

    “那你怎么不去呢？”

    “我为什么要去？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我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何必带着各种家当跋山涉水地搬家。”她瞪大眼睛盯着我，好像我问她为什么不吃石头似的。“等等，在这里，我是不是应该回答‘因为我爱我的祖国’啊……”她又小声嘀咕着。

    “你自己的事情是什么啊？”我记得之前她有提到过“画画的”几个字，是我不了解的行业，所以我好奇了。

    “想探我的底，你就省省吧！”她突然变得警惕起来，如炬的目光透过我的眼睛直击我的灵魂，我简直要自动自发地举起手来投降。

    “没有没有，就是随口一问。你不想说就不说。”我赶紧求饶。

    “来谈一个新的交易吧？”陌小婷刚刚整理完礼服裙那略显累赘的裙摆，现在正弯腰把脚上的高跟鞋拽下来，准备换上一旁的运动鞋。

    穿这样的裙子是不应该坐在驾驶座的，应该坐在后座才对，她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我正在这样想。

    “你今天的表现我相当满意，所以想再跟你谈一个新的交易。实际上，我在考虑把你作为长期合作伙伴的可行性。”陌小婷说这话的语气俨然是个一本正经的雇主，我脑海中出现了穿着套装，抱着文件夹的女性高管的形象，时不时伸出中指来轻推鼻梁上的眼镜。不不不，也有可能是安妮·海瑟薇在《实习生》里面扮演的女强人，为了节省时间在办公室里也要骑着自行车的形象。总之，我一下子紧张起来了。

    “就算你说新的交易，我也……”我支支吾吾。

    “明白，明白，等价交换嘛！”陌小婷斜着眼睛瞥我，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我也就势闭上了嘴巴。

    “我建议，你帮我捉昨天的偷狗贼，作为交换，我帮你追求刚才婚礼上的那个伴娘。她的名字叫，左小林，对吧？”陌小婷的脸上露出坏坏的笑容，眼睛定定地盯在我的脸上，而我，目瞪口呆了。

    婚礼刚开始我就认出了小林老师，只在一瞥之间。她是婚礼的6个伴娘中的一个，虽说另外5个伴娘也像她一样纤细漂亮，但我不管往哪里看，都只能看到她。

    不过，我完全没有跟她打招呼。实际上，在此之前我完全没有同她交谈过。最亲密的一次接触，就是几个月前她在人行道上冲我笑的那次。这几年不是流行“女神”这个词嘛，小林老师对我来说就是女神一般的存在。说来也怪，我会在想象中同她牵手交谈拥抱聊天，可是在现实中，我却只是静悄悄地看着她，连去靠近去吸引她注意力的想法也没有。

    老实说，就连小林老师是否认识我这一点，我都没有把握。

    “你，你怎么知道……”后面的话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是在暗恋着小林老师吗？如果要承认这暗恋，不如就直接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好了。

    “这难道不是像苹果堆上摆着一个猕猴桃一样显而易见的事情吗？”陌小婷又做出她那招牌式的、充满“嗤之以鼻”感的表情。

    “嗯嗯，左小林，自由职业者，经常做的工作是在某某音乐教室担任外聘古筝老师，在某某经纪公司注册承接模特、礼仪等工作。居住地在……”陌小婷对着手机屏幕念着念着停了下来。

    “哇！居然连她的身高、体重、年龄、特长、兴趣爱好都有哎，不错不错。”陌小婷相当满意地频频点头。

    “这些，你是从哪儿搞来的？”我拿不定主意这时应该报以怎样的情绪，总之，心情的复杂程度是很难用言语形容的。

    “当然是我那国宝级的表妹咯。一开始她还不愿意承认呢，谁不知道伴郎伴娘都是请来的呀，那种颜值高腿又长的角色当真满街都是吗？况且她的人缘，不靠钱还能靠啥撑着哟！”陌小婷吐槽着，圆乎乎的身体愉快地扭动着，竟然出乎意料地很有节奏感。“现在的婚庆公司真是厉害，只要钱到位，就连伴娘伴郎都给你包租到位。”

    “那你使了什么招数来让她帮你呢？她不是喜欢跟你做对的吗？”她显然在等这一句，我便问了。

    “哈哈哈，我告诉她，我男朋友好像瞧上那个小蹄子了。她立马就打电话给婚庆公司，要了那姑娘的全套资料！哈哈哈！”陌小婷相当豪放地笑了起来。

    “你的表妹不是巴望着你没有男朋友嘛，怎么这会儿又来帮你？”

    “那当然是因为想要看热闹啊！好奇心简直是女人身上的死穴好嘛！”笑着笑着，她突然停了下来，右手摩挲着下巴，微微点着头说：“接下来恐怕还是要被跟踪，看来得小心点儿了。不过，也不一定。”

    “怎么样？成交吗？”经过一番自吹自擂，鼻子翘上天了的陌小婷总算想起来她在谈的是“交易”的事情了。“有这东西在手，攻略一个妹子应该不难。”她在我面前晃了晃手机。

    “我其实并不想追求小林老师。”虽然有些困难，但我还是决定据实已告。我对小林老师怀有好感，这好感甚至相当浓厚。但追求小林老师、得到她、从今往后和她一起去迎接生活的风霜雨雪——这样的想法我没有。仅仅与小林老师一起生活在想象中，我便已相当知足了。

    “哦？那你总有别的想实现的愿望吧？说几个来听听，咱们来挑一个。”陌小婷既没有特别惊讶，也没有抓住问为什么——她这种性格，有时候我还蛮喜欢的。

    “愿望这东西……”我在脑袋里想，希望家人亲友都身体健康，希望一年前的那件事情没有发生，希望和大学时的女朋友分手时曾好好道别而不是大吵了一架……

    这些，陌小婷也帮不上忙啊……

    “没有。”我摇摇头。

    “怎么可能？人怎么可能没有愿望？”陌小婷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就好像我刚刚对餐厅服务员说了“给我上一盘石头”似的。

    “不不不，人是不可能没有愿望的。你再仔细想想！想要最新款的手机，想要去马尔代夫旅行，想要去做个不可言说的全套大保健……这样的愿望不可能没有吧？”

    面对着她期待的眼神，我很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然后低下头看着膝上的双手。手的下面是作为“道具”和“价码”而出现在这里的“高级的西装”，我想起自己答应上一个交易时曾幻想过小林老师穿着白纱朝我走过来的样子。其实昨晚躺在床上时我就已经为答应这个交易后悔了。后来冷静下来一想，今天也许就是这套西装最后一次被穿在身上了。

    “嗯嗯，那么这样好了。我还是帮你搞定左小林吧！”陌小婷一拍大腿，斩钉截铁地说：“虽然现在你说不要，不过也许跟她接触了之后就爱得死去活来、无法自拔，从此燃起熊熊欲火了呢！不试试怎么知道嘛！”

    “当然也有这种可能性……”

    “那好，那么交易达成！”陌小婷愉快地一拍双手，然后以“无影手”发动了汽车，从狭小的停车位里开出来了。

    此时的我还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就要遇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