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妄求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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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承诺

    跟昨夜差不多的时间,阿六站在张大西家窗前,眼神呆愣楞的。

    屋内女子被男人牢牢压在身下,白花花的身子在烛光的映照下旖旎一片。

    她的脸被男人精壮的背影挡住,看不真切。玉臂垂落于塌边,整个人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好似一个失了生机的木偶。

    烛影绰绰,阿六盯着地面上不断晃动的影子,几欲吐出。

    她只能再一次落荒而逃。

    大黄狗趴在窝边目送她仓皇爬过院落的身影,不解的偏了偏头。

    ——

    阿六跑至一处浅滩,看着月光下粼粼如镜的河面,恍若又看见了女子那日虽鬓发缭乱却秀美晶莹的玉颈。接着,是她被拖走时痛苦扭曲的面庞。

    没有人知道,那双彷徨求助的双眼不断朝四周人群望去,匆匆略过亭边一隅时,停留在那处的幼童心中掀起了多少惊涛骇浪。或许她没有见到自己,或许她看见了。

    这并不能改变任何东西。她彼时只是一弱质孩童。

    阿六的目光盯着不远处沉沉的湖面。水下漆黑似深不见底。但等到了白日,它又将变得清澈透亮。这就是黑夜的能力,它能笼罩一切你看见的东西。

    ……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如果一个人的人格与尊严可以被其他人肆意的践踏折辱,如果一个人的命运可以完全被他人掌控揉捏,如果一个人悲惨的遭遇可以因为一种群体的潜规则而被无数人漠视,那么她又是否可以?

    如果她可以,

    如果她可以,

    那么,

    那么……

    ……

    “这猪养了一年可算是长足膘了!”就听得一阵呼噜的哼唧声,是只约有二三百斤重的肥猪仰躺着悬在空中,四蹄被绳子捆住,扁担棍子从它腿间穿过,前后分别扛在村中老屠户和张成的肩头,老屠户显是觉得有些吃力,不由感叹道。

    “今年轮到俺家献祭这牲口,可不得养好吗!”张成笑呵呵的应着,手上不敢有丝毫放松。

    两人快步将这猪放在事先拼好的长凳上:“快来几个人按住!祭祖时辰快到了!”村民赶忙上前搭手,那猪似是知道自己的命运,不停的嘶嚎扭动,却是无济于事。接着,老屠户娴熟的摸了摸猪脖子,似在丈量些什么。不待人反应过来,就见得他拿起凳边早就备好的杀猪刀,一刀尽没!猪血哗啦啦流了满盆,冲天的嚎叫声响彻村庄。直到血流尽,直到热血变凉,直到嚎叫声越来越小,直到那颗硕大的猪头被摆在祠堂的案桌前。

    众人已散去,阿六朝着前不久刚发生过一场惊心动魄杀戮的屠宰地走去,她蹲下身子用手蘸着地上已经变得黑红的猪血,往嘴里送了一口,腥味瞬间溢满口腔,她面色不变,只觉心中那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慢慢地,慢慢地平息了下来。

    ……

    那么她可以做什么呢?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鱼肉的下场就是被杀,被吃,被生吞活剥。

    那杀了便好了。

    那你要杀谁?要杀谁?杀谁?谁?

    她倏的清醒过来,眼神中充满惊惧,冷汗瞬间浸湿她的后背。她再不停留。

    ……

    阿六小心的推开一道门缝,然后回身拴上门栓,悄步回到自己的卧房。躺在咯人的床板上,脑中嗡嗡作响。

    月光照进这破落的屋子,目光无神的盯着被隔壁柴房灶台熏的漆黑的房顶,她又想吐了。

    盯着盯着,眼睛发酸,就这么恍恍惚惚的睡去了。

    翌日一早,鸡还没打鸣,阿六便早早起床烧水煮饭,灶房里的柴火不多了,但现在劈柴会吵着少爷的觉,她只能先省着点用。将昨日的剩饭煮成稀粥,和着蒜头囫囵吃了后,又在煮沸的铁锅中下了一大把面,煮好后捞出,将昨日做好的卤料重新煮开浇上其中,分别装盛四碗,放上葱花,这是主人家的早饭。

    阿六将面条一一端到正厅主桌,此时鸡鸣已过三声,男主人张成和妻子楚氏已经坐在桌边,男人皮肤黝黑,身材很是壮实,但一双眼睛常年下垂不怎么与人对视,出了名的老实巴交,村中长辈都很照拂于他。

    张成是家中唯一的青壮,碗里和张元一样都加了一枚鸡蛋。他每日都得早出晚归耕种自家的田地,这二三十亩地虽看上去不少,但大多是山地,农作物存活率实在低的可怜,尽管如此,他依然勤耕不坠。张成的妻子楚氏也是个老实本分的女人,时常会跟着丈夫一道下地帮忙,阿六今年秋收时也帮忙下地收过麦子,那高高的麦秸刮得她脸生疼。

    祖母孙氏已经出了房门,她发髻稀疏,两鬓斑白,脸颊虽然凹陷却依旧很红润,见到阿六便道:“速去叫元儿用饭,别耽误了早课。”

    阿六点点头,端着一盆清水朝里卧走去,一个十岁左右的男童正坐在床沿穿着鞋袜,他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憨圆的脸来,两边的脸颊在微黑的皮肤下依然显得红扑扑的:“对了,阿六,今日先生下午要去镇上见亲友,你不用再送午饭来了,我直接中午回家吃,下午就不去学堂了。”

    “好。”阿六在桌边放下面盆供他洗漱。见张元穿戴好起身,便开始整理床铺。

    正在叠被时,瞥见张元的书囊,心下一动。她侧着身看了看门外一家子,张元此时已经去了正堂内用饭。张成则正站门口,他头上戴着斗笠,手拿耒耜显是准备下地去了张成正在门口戴着斗笠,手中拿着耒耜显是准备下地去了,楚氏站在一边相送,还往丈夫怀里踹了一个油纸包,定是昨日烙剩的葱油饼。

    阿六回过头,偷偷打开张元的书囊,从中抽出了两张纸折好藏入袖中,她不敢多拿,这纸张虽不算顶好,可哪怕再劣的纸,只要能写字,只要是读书用的东西,总是卖的很贵,更别提毛笔墨砚了,这一家对这根独苗可谓是望子成龙,隐约听得孙氏说过等过两年后打算送张元去镇上的学堂读书,这村中的先生学识毕竟有限。

    但人心易变,阿六是是知道自己的身份的,倘若他日张家祖宗显灵,张元能榜上有名的话,届时张元还看不看的上自己老家的童养媳还有的一说,这孙氏一定是第一个打发她走的。这些还是隔壁刘婶说与她听的,她说自己和这孙氏当了十几年的邻居,这老邻居的本性早被她摸了个透,虽然张成为人还算不错,不过这夫妻俩都不是主事的。这刘婶看阿六老实,提醒让她以后别傻傻的被卖了都不知道,最好从小就得长个心眼。

    阿六知道刘婶那人虽然平时精明爱占些让她多干点活的小便宜,但那农妇心眼不差,这明显是真心的劝告。她又想起了之前那个病死的女孩,脑海里隐约浮现一个稚龄女童学唱歌谣的音容,那时她应该还在咿呀学语,这记忆对她来说实在太难寻觅。

    想着想着,阿六不觉有些茫然,毕竟,出了这张家,她又能去哪儿呢?

    劈柴,刷锅,淘米,煮饭,阿六一上午都跟着楚氏在灶房打下手。中午,张元果然提前放课回到家中,全家人都是一天早晚两顿饭,而张元是家中独苗,又在长身体的时候,于是一天三顿,顿顿不拉。不过长辈不用膳,孙辈是不能在主桌用食的,以往都是阿六送到村中学堂给他,像今日这般的情况,张元便只得捧着饭盆坐在自家院内,肉嘟嘟的脸蛋一动一动的咀嚼着,饭香飘鼻而来让阿六不禁咽了咽口水。

    终于得了闲暇,阿六坐在房中静思。窗子门都锁着笔墨是决计递不进去的,撬锁之类太过冒险的事情她不会去做,白天男人虽出去上工,可她更加不会去那里,据她观察,村子里的人白天都有意无意从张大西家门前走动,或者时不时朝他家看去,经过上次的事,这次大家显然都是心照不宣,绝不能再让人给逃了出去。是以,阿六不能表现出任何异样给村里的人注意到。

    她只能等待时机。

    除却雨雪天,她依然每日晚间会去那间屋子外,她发现这张大西几月来每日都会从镇上回来,无论风雨,绝不会夜宿他处。每次行完房事便会将女人锁入院中偏屋。届时阿六便会静待男人熟睡,再爬进院内,趴伏在屋门上与女子悄声说话。

    “我叫阿六,你比我大,我叫你小五好不好?”

    ……

    “小五姑娘,你会写字吗?”

    “咚。”

    阿六毫不意外,取出袖中白纸,从门与地面的缝中塞了进去。

    “那就好,我暂时带不了笔墨给你,还需从长计议。等日后有机会,我可帮你带信到你家中。”阿六看到露在外头的一截白纸瞬间无影。

    她顿了顿,又道:“我承诺你,你需耐心等我,我定会找到好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