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节:望八荒
一排坟墓,上面有熟悉的名字:蘧瑗、孔鲤、宰予。
子路已经不知道自己来了多少次了。而这次他带了一个八岁的小孩,他的儿子——仲子崔。
“爹爹,人可以不死吗?”子崔问。
“可以。”子路能带他来,就是已经想好了答案。
“怎么才可以?”
“回到星星上去。”
“怎么去?”
“知道这个答案的人,除了你仲尼公公,都已经死了!”
蘧伯玉精于养生,再加上子路的禁术,享年102岁。这在任何时代都算是高寿了,但是同样难掩大家的悲伤。值得奉献热泪的人本来类型就不多,一个德高望重的人绝对是最值得的一类。
孔子主丧,大家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之中。祸不单行,传来了另一个噩耗——孔鲤死了。
太突然了!对孔鲤的死,突然绝对是大于悲伤的。
据说是孔子和颜回去收的尸。
没有人知道孔鲤是怎么死的,夫子从来没有说过原因,颜回只是用叹息代替回答。
有人说是病死的,有人说看到尸体上有箭孔!
一个人死,原因无非五种。自杀,他杀,意外,病死和自然死亡。
没有人相信圣人的儿子,唯一的儿子会自杀;一个刚到知命之年的人,也很少会自然死亡;孔鲤从小就喝“红鱼”汤了,又晚婚晚育,从来没听过一向健康的他有啥大病;况且他本就是死在回来的路上,因为他的妻子就要生了!
他杀!会是谁?弟子们猜测着。
近年来,孔子的名声越来越大。所有的人都听过他,勤劳善良的百姓和第一流的人才都尊他为圣人。都知道他提倡的“仁爱之学”、“忠恕之道”,都知道他最近早都不参加政治活动了,只是在著《春秋》。
在这个大争之世,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根本原因就是两个字——僭越!
士僭大夫,大夫僭诸侯,诸侯僭天子,天子僭天!
《春秋》对周天子迁都洛邑以来,从鲁隐公开始,两百多年的历史进行了总结和评价。仅仅发布了半部《春秋》就引发了热烈的讨论,因为孔子运用了“卦辞”般隐晦的语言,以至于他的徒弟,文学排第一第二的子游、子夏都不能增损一字,参赞一辞!授业的子夏,教了两个徒弟,公羊高和谷梁赤。他们在各自的《春秋公羊传》和《春秋谷梁传》里都有一些分歧,有的分歧还很尖锐;孔子的好友鲁国史官左丘明,都只是把史料写得更丰富华丽一点,对于他不懂的地方,在《春秋左氏传》里从不敢乱评价。
即便这样,《春秋》一出,乱臣贼子惧!
比如在齐桓公和晋文公相继称霸之前,郑国出了一个敢于叫板周天子的雄主——郑庄公。在诸侯眼中,他雄才大略;在百姓眼中,他爱民如子;在皇室家族和满朝文武眼中,他孝友慈爱,对于厌恶他的母亲和要造反的弟弟公子段,他一让再让,一忍再忍……
可是这一切都逃不过圣人的眼睛,一句“郑伯克段于鄢”成为千古定论!一个“克”字把这位奸雄的心思袒露无遗,在公羊家法中,“能杀”之谓“克”!本来凭郑庄公的能力,要教化或者控制他弟弟都是不难的,可是他故意养虎为患,让自己的亲弟弟一步一步恶贯满盈,罪无可恕,最后一举追杀!
虽然郑庄公在形式上做得很“隐晦”,在事功上做得很“辉煌”。但是依然难逃“功过三七开”这样的天地评价,功过三七,是功三过七!因此无论社会如何强势,独裁如何强硬,都不可能瞒过一个精于《春秋》的读书人!这样的例子在《春秋》里随处可见,一字褒贬,严于斧钺!
因此最恨孔子和孔门的必定是那些把“僭越”当“进步”的乱臣贼子!
最想颠覆周天子且有一定能力的,只有吴、秦、晋、齐这四个国家。
吴国,不可能!夫差就是一个庸主。他自从亲手放走了越王勾践和范蠡后,天天和“亚父”伍子胥吵架。伍子胥说越国只要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就能灭了吴国。夫差居然一怒之下杀了伍子胥,用他的那把“属镂”之剑!
众所周知吴王阖闾临死给夫差的那把剑——“莫邪”宝剑,是一柄雌剑。因为雄剑“干将”已经载着它真正的主人上于列星了!
因此夫差找到了所有的铸剑名师为“莫邪”打造一个“丈夫”,让此“镂”终有所属。就在“属镂”宝剑铸成的那个晚上,“莫邪”宝剑不见了,这次它不像“湛卢”宝剑那样飞到了楚国,而是真的不见了。
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人如此,剑亦如此!
直到六百多年后的晋代,丞相张华见牛、斗二宿之间有紫气,听闻名士雷焕先生妙达象纬,召而问之。焕曰:“此宝剑之精,在豫章城内。”后果掘石取剑。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秦国,也不可能。夫子在传授《书》之时,在讲最后一篇《秦誓》时,曾经言道,秦穆之德,二百年后乃大显之。
晋,可能性非常大,因为晋国的乱臣贼子最多!偌大的一个晋国,现在被范氏、中行氏、智氏、赵氏、魏氏、韩氏架空。在这六卿中,最狠毒的就是智氏,就在几年前,他几乎公开吞并了范氏和中行氏。而其次厉害的就是赵氏,因为鲁国第二“长人”——阳虎,现在正是赵氏的家臣!
齐国,可能性更大,就在五年前,齐卿田恒,弑了齐悼公!立了齐简公,自任丞相。就在去年,田恒又弑了齐简公!拥立了简公的弟弟齐平公,从此姜太公的齐国,在朝廷权力上基本上姓了田了!宰我当时是齐国的大臣,他英勇抗争,为护国君最后牺牲在了齐简公的身前!
这件事震惊了同门,更震惊了子贡。就在大家都以为宰我这个爱睡懒觉的学霸,只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时候,他用生命捍卫了学霸的尊严,不,是学神才对!读书人,优秀的读书人,不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能把所有的学问化作挺身而出的力量吗?
只有孔子没有震惊,在齐国送鲁国女乐之后,所有的大徒弟基本都跟着孔子周游列国了,而就在此时,宰我居然去齐国当家臣去了!
一度连子贡都觉得非常的尴尬。学神是最难懂的,要么怎么能天天睡大觉,而成绩优秀?在所有徒弟中,孔子分了四科。
德行科目最优秀的四名: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
言语科目最优秀的两名:子我、子贡
政事科目最优秀的两名:冉有、子路
文学科目最优秀的两名:子游、子夏
学神的水平只有自己和圣人才会知道,后世的亚圣孟子就明白宰我。他说宰我之所以睡大觉的原因是,只有宰我才知道孔子的底细——天纵之圣,以他观之,夫子过尧舜远甚!
因此不要想着通过学而成圣,对于凡人,成圣只有一途——就是在命运到来之时挺身而出,作出不负所学的决择!
宰我做到了!后世的专家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天天睡大觉,并且被孔子骂为“朽木不可雕也!”的人是怎么成为孔门十哲的。在大周,哲就是仅次于圣的意思!在大周,一流的君子的称呼排序如下:圣、哲、师、贤、儒、豪、杰、士、英、雄。
就在宰我的死讯传来之时,孔子请求鲁哀公发兵讨伐田恒!当然鲁哀公不敢,他把周游列国的孔子从最后一站卫国接回来,表面上是为了结束孔子周游列国长达十四年的漂泊生涯,其实是为了让他在国内宣传忠君思想、节省行政成本的,可不是想追求真理、为道义献身的!他才不想打仗呢,何况是以弱敌强!
可是你不打我,不代表我不打你!就在刚刚,田恒已经向齐平公上奏了,他愿意讨伐鲁国,灭掉鲁国!
因此孔鲤死因的调查只能先放下了,杏坛敲响了木铎——这是紧急动员的标志!
不久,鲁国附近的弟子也纷纷赶来了!
孔子登坛讲座,说道:“今逢乱世,天下大争。九州陆沉,八荒鼎沸。人心不古,列星不安。那些上于列星之神圣,遗留给人间和子孙的福德,大多已经成为其子孙危害世人的凭借了。长此以往,必将引发新一代的人王大一统,再次作出根本意义上的——绝地天通!”
绝地天通!所有人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长此以往,人将失去回到星星上的最后可能。人类将永远被封锁在以太阳为核心的阴阳维次的空间之内,甚至人将彻底失去神性,沦为禽兽!
“我十五而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耳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周游列国,阅人阅物不计其数。今发布《春秋》半卷而乱臣贼子惧,明里暗里,他们打击报复无所不用其极。我知道你们有很多议论,说聪明如宰我又如何,亲密如孔鲤又如何?还不是不免天灾人祸!善无善报,行善的意义是什么?今日我们就来讨论一下这个问题?谁先来!”
子路率然而出。
孔子曰:“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我们的学说难道有不对的地方,我们为何沦落到这个地步?”
子路说:“我觉得仁德高深,难以钻仰。我们肯定还没有达到大德至善的境界,因此别人不相信我们!我们的榜样还不够完美,因此别人也不愿意实行。”
孔子对众人说道:“由很坦率,他说的是很多人内心真实的想法。不怪大家,我五十岁之前也这样认为——觉得道无止境,人不可能拥有学问和道德。其实这种观念是不对的,因为悲剧的命运是黑手给你的,与你有没有学问和道德并没有直接关系!比方说,伯夷叔齐和柳下惠是最仁爱的,依旧得不到信任;比干和伍子胥是最忠诚的,照样被他的君主杀戮!”
子贡侃然而出。
孔子问了同样的问题:“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我们的学说难道有不对的地方,我们为何沦落到这个地步?”
子贡说:“夫子的学说极其宏大,不瞒您讲。我初学时觉得您还不如我,学了三年发现您跟我水平相当,又学了三年我发现您的水平略高于我,又学了三年我发现您的水平比我高太多,又学了三年,我发现您的学问是万仞宫墙,而我的学问不到七尺!因此您的学问和道德不是不完美不高深,而是太完美太高深了。我建议您应该更通俗一些,接地气才更好传播,您能不能把标准定得低一些呢?”
孔子说道:“看来宰我没有白白牺牲,赐闻一知二,已经到达了宰我的境界。不过我得告诉你们,优秀的农夫只能保证种下最好的种子和勤奋耕耘,气候和收成那是道甚至黑手的事;优秀的工匠和乐师做出最好的器物和阳春白雪,却无法强迫每一个俗人欣赏和会唱;君子能够修明自己的学说,用礼乐治理国家,用道统匡扶政治,用仁义拯救人心,而不能保证被时代所尊,甚至被世道所容。赐,你的志向还是不够高远啊!”
颜回悦然而出。
孔子还是问了同样的话:“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我们的学说难道有不对的地方,我们为何沦落到这个地步?”
颜回说:“老师的学说极其宏大,子贡师弟说的很对。但是正因为夫子的学说极其宏大,因此天下没有哪个国家可以容下。即使如此,老师推广而实行它,不被容纳怕什么?正是不被容纳,然后才表现君子本色。老师的学说不修明,这是老师的朋友和弟子太丢人,不努力推广;老师的学说修明但是没有被执行,这是当权者的耻辱!道大而不容何病?不容而后见君子!”
孔子很欣慰,所有的人意见也统一了。夫子本就是为天地立心,为人类立常道,为人性定标椎,为万世开太平的!乱世不容,方显其正;一代不容,方显其大;千载悬悬,方显其刚;万古悠悠,方显其德!
孔子说道:“今田恒作乱,欲侵我疆界。这本是有国者当谋,然父母之邦,不可不爱也不得不爱。今欲退敌,何人有策,何人能行?”
子张、子夏请出,孔子弗许。子贡请出,孔子许之。
门人不解,因为子张和子夏都是新一批弟子里最优秀的,相貌堂堂,博学多才,道德高尚,且语言华丽。而子贡曾经两次任务都没有达成。
孔子说:“子张过而子夏不及,过犹不及。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赐曾经是有过过失,但此次出访,必能如月当空,有目共睹;必将如日中天,光芒万丈!”
子贡很激动,夫子从来没有在这么大的场合如此的夸赞自己!
孔子说的是对的,子贡此行,必将光芒万丈!并且子贡身后渐渐以卫国鹤壁为中心,形成了所谓的“纵横学派”之滥觞,而鬼谷子正是他的晚辈同乡!
当地纵横派真正的后人有谚曰:
四海不兼纵横,则无以取天下;
八荒不尊儒道,则无以得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