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烟雨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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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灶间传来炒螺蛳的声响,从浓郁的酱香味中可以断定,贱人做的是酱爆螺蛳。“嗦螺蛳下酒,强盗来了也不走。”对喜欢喝酒的人来说,螺蛳无疑是上好的下酒菜,根生自然也不例外。女人虽然贱,但根生对她花样翻新的厨艺还是非常满意。即便是为一日三餐发愁的年头,她也总能给他带来惊喜。

    笨重的八仙桌被女人搬到了房前的道地上。根生清楚,当他洗完澡,再次出现在道地上时,所有饭菜都将摆上桌面,而朝南位子则放有一个瓶烧酒。女人能干、侍候得周全,说到底还是他这个做丈夫的功劳,如果不是隔三差五地对她进行修理,她不可能这么怕你,更不可能时时记着你的喜好。

    除了酱爆螺蛳,还有炒南瓜、雪菜蒸茄子、水蒸蛋、咸肉蒸鞭笋。今天的晚餐算得上丰盛。对孩子们来说,最受欢迎的当数咸肉蒸鞭笋,兰芳发现儿子们的目光很少从那只碗中离开。

    当两碗荤菜将要见底时,兰芳小声说道:“春雨还没吃呢,快一天了,这高烧也不知什么时候会退下来。”

    两个儿子似乎没有领会母亲的意思,或者说太领会母亲的意思了,反正他们马上有了反应,只一会儿功夫,就把剩下的荤菜吃得干干净净。

    “春雨又没吃的了,他胃口不好,我才弄了点好的。”兰芳叹口气道。原本想给他预留一点,转而一想,如果被看到,少不了又是一顿打骂,这样一来反而得不偿失。

    螺蛳还有大半碗,但那是根生的专属,很少有人将筷子伸进去和他抢食。除此之外,只剩有少量雪菜蒸茄子。根生指着它说:“不是还有吗?一个杂种,哪来那么高的要求,有得吃已经不错了!”

    女人不吱声,起身离开饭桌。她给自己打了一桶水,走进房间。身上那件厚实的土布衬衣上布满了盐渍,全身粘粘的,散发着浓重的汗酸味,得好好洗个澡。

    对根生来说,这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光,他得慢慢品味。自家酿造的大麦烧酒是那么芳香醇厚,晚风是那么的凉爽,吹在赤膊的身上麻麻的、痒痒的,舒服极了;天上的明月仿佛也禁不住美酒的诱惑,从薄薄的云层中夺路而出,欲和他同酌共饮……。

    但蚊子并不想让根生过得太惬意,它们从院子外的香樟树叶上飞落下来,越过低矮的围墙,落到根生只穿了一条短裤的身上。他只好拿起妻子为他准备好的蒲扇,胡乱地拍打着。

    这时,东边传来越剧《碧玉簪》三盖衣的选段。不用看也知道,田丰茂和他的女人正微闭双眼,在躺椅上欣赏金彩凤如诉如泣的唱腔。

    根生吃到了臭螺蛳,顺带着恶狠狠地呸了一声,心里骂道:有啥好开心的,我家的猪都比你住得好!母亲的话在根生的心里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十多年过去了,他对田丰茂仇恨一点不曾减少。那年,他在离家两百多里外的水利工地干活,家里除了老婆孩子,还有一个多病的母亲。根生托他的邻居、最亲密的发小丰茂帮忙照顾,田丰茂回答得爽快,照顾得也周全,挑水、担粪等粗重活总是有求必应。谁知,他居然顺带着替他把床上的活也干了,并且还播下了种子。根生有理由相信,老二就是丰茂的种,第一、那年春节离家后他一直在水利工地工作,只在初夏时节回家过一次,就一晚,怎么就怀上了?第二,老二怎么看都不像他史根生的种;第三,母亲亲眼见到田丰茂从他们房里出来,只差没有捉奸在床了。

    但兰芳这个贱人死不承认。根生恨死了田丰茂,但这种事情不能找上门去兴师问罪,否则就是讨绿帽子戴。没办法,他只好关上门拿老婆出气。

    陈家桥村的老人都清楚,根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他坚信他血管里流淌着高贵的血液,每一块骨头里都带着福气。他的曾祖父、祖父曾当过大官,抗战初期,史家还是富甲一方的大户人家。祖父去世后,史家若大的家业交由根生父亲掌管,这位史家的长子开始倒还尽心尽职,但不出三年就变得五毒俱全,逛妓院、吸鸦片,入赌场,只几年时间,若大的家业就被他败得精光。令人预料想不到的是,才刚过上苦日子就遇到新中国成立。史家因祸得福,虽然家财散尽,却保得子孙平安,落了个根红苗正的好结局。

    七十年代末,根生敏锐地觉察到贫穷似乎不再光荣,于是,他把母亲留下的细软变卖成现钱,开始着手采购建材。

    酒足饭饱,根生迈着发飘的脚步撩开蚊帐。收拾碗盏和桌子是女人的事,他只需美美地睡上一觉,等贱人把早饭做好了再起床。

    当根生打出第一声呼噜时,羊圈里那只怀孕四个月的母羊发出了饥饿的第一声抗议。紧接着,另外五只羊也争先恐后地叫了起来。

    “见鬼!看来,今天晚上不会安耽了。”根生恼怒地咕哝道。他能想像到羊儿一边叫着一边在里面转圈的样子。如果不填饱肚子,它们会一直叫下去。

    根生困得连眼皮也睁不开,但羊儿声嘶力竭的大合唱把他搅得浑身燥热,不一会儿便出了一身的汗,本来没有什么感觉的痱子也变得活跃了,撩拨着身上的每一处皮肤,弄得他奇痒难忍,睡意全无。

    对根生来说,休息是一件极其庄严的事,容不得被破坏,但和睡觉相比,他更不允许羊挨饿。这六头羊是家里的宝,羊粪给生产队做肥料可换来工分,一年两季的羊毛买了可补贴家用,到了冬季把羊买了,更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根生走出房间,用手指着正在洗碗的妻子。“羊在挨饿,听到了吧?那个野种今天肯定偷懒了!”

    “说好每人一筐的,你是说只有春雨没有完成?”

    “我看到寒雨和秋雨背着满满的草筐回来的,唯独没有看到那个贱骨头的草。”

    女人小声道:“倒也有可能,他病了嘛……。”

    “屁话!不就是感冒吗,难道这么点小病就不干活了?告诉你,他不是王子,也不是宰相家的公子,而是一个下贱的野种!他没那么娇贵!”

    女人想说:春雨并不是什么野种,他是你滴水不掺的亲儿子,他病得很重,我很想带他去看医生……。但她不敢说,只顾用抹布擦干灶台上的水。低着头她也能感觉到他凶神恶煞的眼神,只要看上一眼,就让她不寒而栗。

    “我得去看看,他睡得可安耽?”

    女人听出了话中的凶险,抬头看去,只见丈夫从门边拿了把扫帚走向退堂。

    女人冲过去抓住男人鱼一般光滑的手臂。前几天,当这个竹制的扫帚柄打向春雨头部时,她用手挡了,结果,手背上留下了一块深深的淤青。几天过去了,伤痛仍不见好转。“求求你,别打他!我去弄些干草喂它们就是了。”

    “亏你想得出来!那些干草是为雨天准备的,今天把它喂了,明天下雨吃什么!”

    “这么晚了,那你说怎么办?再说了,明天天气很好,让他们多割点,把用掉的干草补回来?”

    “贱人!这毛病都是你惯出来的!”男人甩开女人的手,快步走到床边,掀开蚊帐,举起扫帚柄,对着裹在床单里的人吼道:“你不让我睡,我怎么可能让你舒服!”

    女人冲到丈夫前面,死死地抓住扫帚。“求求你,放过他吧。”

    “打死就干净了,这个野种根本不配活着!”

    “春雨快跑,去你四叔公家里避避。”女人手上有伤,感觉快坚持不住了。

    春雨掀开身上的床单,坐了起来,用沙哑的嗓子说道:“妈,我不跑,我跑了,爹会拿你出气的。”

    “傻孩子,你会被打死的。”女人的话中带着哭声。

    “爹,要是我告诉你,我割的草并不比往日少,而且比哥哥弟弟都要多,你信吗?”刚才,春雨留意了一下,发现寒雨和秋雨在箩筐里架了乌桕树枝,上面只盖了薄薄的一层草。这是贪玩的小伙伴们惯用的伎俩,但他们骗过了父母,却骗不过羊的胃,即便过了半夜,也要对弄虚作假者进行检举揭发。

    “寒雨和秋雨的草筐我是亲眼所见,你比他们割得都要多,为啥羊还饿得直叫?”

    “我也不晓得,你去问问寒雨就知道了。”父亲的骂声和母亲的哀求声寒雨和秋雨不可能听不见,但他们就是不愿出来承认错误,却让自己来做替罪羊。他们怎么就不明白,如果说出真相,就等于救了自己,父亲却不会难为他们。

    “反了!好一个野种,乳臭未干的野种,居然学会顶嘴了!今天,我非打死你不可!”酒后的根生满脸油汗,瞪着一双凶神恶煞般的发红的眼睛。

    春雨下了床,上前两步走到父亲跟前,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我知道,我的话,你是不会相信的。不管我怎么努力,也得不到你的喜欢。在你眼里我就是个不配活着的野种。爹,你打吧,我保证不逃,保证不躲。打死了,我解脱了,也遂了你的心愿。”

    做母亲的松开紧握扫帚柄的手,像老母鸡似的用身体护住春雨。“傻孩子,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你才十四岁,会有出头之日的。这辈子,我是没有好日子了,要死,我替你去死……。”

    根生本该对母子的对话有所察觉,但他喝了酒,根本没有把它当回事。根生举起扫帚柄,倒退一步,朝女人头上重重地打了下去。女人感觉脸颊似有东西在爬动,用手一摸,竟全是鲜血,她啊了一声,倒在了床上。

    “算你有自知之明,我这就成全你!”扫帚柄落到了春雨头上,但除了眼前一片金星,头皮并未破裂,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如果不是一脸的鲜血看着瘆人,根生是不会就此收手的。这个野种,居然顶起嘴来了!

    春雨拿来水和毛巾,给母亲洗去血迹。“妈,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兰芳睁开眼坐了起来。“春雨,我只是晕血。你呢,我好像听到他也打你了。”

    春雨摸摸头顶,发现已肿起一大块。女人一手抱住他,一手在他的伤处轻轻地摩挲着。“作孽啊!”

    “妈,我没有说谎,我真的割草了,如果他们割得和我一样多,羊就不会挨饿。”春雨在母亲怀里小声说道。事实上,哑了的嗓子也不允许他大声说话。

    “我相信,你是最懂事、最诚实的好孩子!春雨,你一定饿了吧,等下妈给你做蛋炒饭去。”

    兰芳取了干草和水放在羊栏前。顿时,令人烦躁的叫声停止了,不到五分钟,男人的房间里呼噜声再次响起。

    兰芳将蛋炒饭和一碗白开水端到春雨房里的方凳上。“快吃吧,我放了两个鸡蛋呢。”

    金黄色的米饭上点缀着碧绿的葱花,油香夹杂着小葱的香味扑鼻而来。虽然饿得前胸贴后背,但春雨并没有表现得很着急,喝下半碗水后,他开始细嚼慢咽。这碗饭比山珍海味还要美味百倍,得细细品味,慢慢享用。

    “春雨,你爹一直骂我贱人,说你不是史家的种。我可以向观音菩萨发誓,我并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春雨,你相信我吗?”女人眼含泪花,用毛巾擦去流出来的血。

    “我相信!我相信妈妈是世界上最好、最纯洁的人!”

    “可是,你居然一点也不像他。你要是长得像他就不会吃这么多苦了。春雨,都是我害了你啊!”

    “不,妈妈是我害了你!要是我像他,你也不会天天挨打受骂……。”

    “好孩子,你太懂事了!你要是坏一点,油滑点我就放心了。”

    “我觉得我像你,可建国和建新都说看不出来。妈,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想弄清楚,可是我想了十多年,却怎么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春雨,你十四岁了,要不了几年,你就会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到那时,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但现在你还得忍耐,你太小、太弱,只能顺着他,不然,你会没命的。往后,妈妈再也不能保护你了,你得学会照顾好自己。记住,要好好读书,肚子里有了墨水,你才能出人头地,才被人看得起。还有,不论多苦多难,一定不能做坏事、走歪路。春雨,我说的话你记牢了吗?”

    “妈,我记牢了。”

    “这样我就放心了。春雨,要是实在过不下去,就去找你四叔公。除了他老人家和你根发叔,根本没有人治得了他。”

    女人的泪眼久久地看着儿子,仿佛要把他的相貌刻进脑子里。一会儿,饭吃完了,她替他收起碗筷,一边向外走,一边喃喃自语道:“其实,我是用不着担心的,春雨读书用功,又这么懂事,以后一定会有好结果。”

    用热水擦了个澡,春雨又回到了床上。一番折腾,高烧似乎轻了一些,身上也变得有力气了,只是头上被打的位置在隐隐作痛。想到今天凭白无故地被打,并殃及母亲。少年只一边默默流泪,一边默默说道:妈妈,我不要你保护,我宁可被打,也不愿你受伤……。

    早晨,根生因为没有听到开门声,比平时晚起了半个小时。起床时见大门还关着,灶头也不冒热气,走到外面,也不见女人洗衣裳的身影。根生只骂了两句贱人就停住了,他忽然想起,昨晚妻子并没有睡在同一张床上。

    莫非母子俩抱在一起在互相舔噬伤口?根生欲去退堂间看个究竟。却见马寡妇从河边跑来,一边挥手一边喊道:“根生,闯祸了!你家闯大祸了!”

    “你家才闯大祸了呢!大清早的,寻我晦气是不是!”

    马寡妇跑进院子,在根生跟前站定,喘着粗气道:“不信是吧,快去庆丰河边的乌桕下看看,那个没了气的女人是不是兰芳?河边已围了一群人,差不多半个小队的人都知道了,而你还在家里做青天白日梦。”

    根生这才感到真的闯祸了,难道昨天那一棒要了她的命?可她怎么死在了河边?他顾不得多想,急匆匆地向河边跑去。

    身后传来马寡妇的声讨声。“昨天你又打她了吧?根生,兰芳这么好的女人,硬被你逼上了绝路。给你做老婆太倒霉了!”

    马寡妇的声音穿过堂屋飘进退堂,春雨像受了电击似的从床上窜起。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妈妈再也不能保护你了,你得学会照顾好自己”。原来她早已做好了死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