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郊，城隍破庙。

    初夏，夜，乌云滚滚，闷热异常。

    “嗝！这瓜还不错……”

    今夜比往常更加晦暗，只能勉强看清庙门边贴墙坐着两个汉子，一老一少，衣衫破烂。

    说话者约摸二十出头，正大喇喇地半躺半坐，脑门上挂满汗珠，身旁已是瓜皮四落。他抬起脏袖子心满意足地擦擦嘴，然后用手肘戳了戳身边人，“哎，老家伙，你说这天气抽的哪门子疯？才刚入夏，咋能这么闷？！你听听外面，静得连个虫子叫都没得，邪门！”

    “噢哟~那你可小心咯，别是无常要来索你的命咯！哈哈哈~”年过六旬的老大爷也是一脑门子汗，他一边跟年轻人开玩笑，一边翻找附近的瓜皮，看还有没有可啃的余地。

    年轻人闻言瞪起了眼睛，“嘿老头子，不就比你多吃几块瓜吗？至于这么咒我！别忘了，这瓜还是我讨来的呢！你这简直是……为老不尊！”

    “哈哈哈，还‘为老不尊’？不过跟书院蹲了几天墙角，就觉得自己从叫花子摇身变成学子啦？”老人家语气带了些讥讽，“你就别跟我这显摆啦，刚才也不知道是谁仗着年轻力壮胡乱分瓜？你说我为老不尊，那我就说你……假仁假义！”

    小叫花仿佛受到莫大的侮辱，他噌的一下蹿起，故作愤怒的样子，“呸呸呸，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假仁假义？？我要真不仁义，你！哦，还有他！”小叫花手往破庙正中的佛像侧边一指，“我早甩掉喽！天下这么大，江湖这么广，哪里不是小爷我的去处？！”

    “哎哟哎哟，毛都没长齐呢，还小爷……”老叫花笑着摇头，却也顺势望向了年轻人手指的方向。

    因着神像遮挡，那个角落显得尤为幽深黑暗。若不是他心里知道，真是很难发现那边其实还躺着个活人，或者说，躺着个半死不活的人。

    明明是差不多年纪，眼前这个小崽子嘴上就从来没个消停，而那个躺在角落里的小伙，却是那样的寂静，老人家不禁叹气。

    “咋？你不信我一个人也能闯荡江湖？”年轻人还沉浸在自己的江湖梦里。

    老人家大大地瞅他一眼，“别人那是靠一身功夫行走江湖，你呢？靠讨饭的本事吗？哎嗨，小爷您想去就赶紧去，别拿我说事儿。左不过我再认个干儿子就是了，也没什么损失。”

    “嗯？再认个儿子？那怎么可以！我是绝对不会点头的！！”

    看着小叫花气呼呼的样子，老人家笑了。吵闹些也罢，只要这小子健健康康的就好。要是哪天病得像那个小伙一样，我才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老人家刚想到这里，就听见神像旁飘来一声轻浅、枯槁的呻吟。

    小叫花一惊，“嗯？刚才，他是不是出声了？？”

    “我也听见了。”老人家缓缓站起，眼神中透出关切，“是不是饿了啊？”

    小叫花点头，拿起专门给那人留的瓜，快步走了过去。

    他蹲下，看向躺在破席子上重病缠身的男子。男子头发脏乱，眼窝深陷，皮肤干黄。已经瘦到了皮包骨，就算草席只有半幅，他躺上都还宽敞。男子身上盖着片不规整的破布，衣领处有许多脏污，若非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实难瞧出这不是一具尸首。

    “喂，醒醒，今天有瓜吃。”小叫花轻声呼唤，没有回音，反而是屋外传来一声雷鸣。

    他又试了一次，男子始终未曾睁眼。无奈，他把瓜留在男子嘴边，回到了干爹那里。

    年轻人不免有些伤感，“唉……你说，他还能活吗？”

    老人家叹口气，这样的事见过再多，终究还是难以适应，“我看，八成是不行了……之前他还能起来说几句话、吃点东西，到了这两天，怎么喊都喊不醒。”他望向庙外黑压压、阴沉沉的天空，“你再看看今天这个天气……”

    “轰隆隆！——”远处又是一阵闷雷。

    小叫花忽然觉得很无助。有钱有权的人病了，有神医仙草，而乞丐病了，只有破庙剩瓜……

    老人家看得明白这份失落，他轻拍年轻人的肩膀，“他来这儿的一个多月里，你能为他做的都已经做过了。既然是老天要他走，我们就祝他下辈子投个好胎吧，别再这么没着没落的了。”

    “嗯……”小叫花听着雷声越来越近，胸口一阵发闷。

    他不自觉地望向那总在微笑的端庄神像，“你说，这神像真的管用吗？他就躺在神像脚下，却病得快死了……”

    老人沉默，他慢慢后仰至身体彻底靠在墙上，语气也染了沧桑，“我觉着这‘命’啊，跟菩萨烧香磕头是磕不出来的，还是得靠自己一步步走。但是如果你信菩萨、信这神像，然后少做恶事、多做善事，我相信还是会有福报的。”

    “那我以后要多帮助别人，然后把所有的福报都让给你，让你再多活几年。”

    轰隆隆隆……雷声已来到破庙近旁。

    没想到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老人家有些意外，他心中一暖，“好孩子，算我没白疼你。”

    小叫花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正要接着说话，却听得破庙的窗户咔咔作响。起风了。

    他走到墙边，想检查一下那些破旧的老窗子有没有关好，却不料一股劲风骤然袭来，直接把窗户吹得大敞！

    二人一惊，今晚的天气到底是怎么了？！

    老人家连忙站起，迎着大风，二人想要合力将窗子关起，但霎时间，一股强光直闪得他们睁不开眼！

    紧随而来的滚地雷更加骇人，“轰轰轰！——”完全就是在耳边炸响，真真是名副其实的震耳欲聋！

    过了好一会儿雷声才彻底消弭，两人都莫名生出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然而，受到雷电震撼的，并不止他们二人。

    破席子上病重的男子，方才还是气若游丝、奄奄一息，但在雷声过后，他竟微微睁开了双眼，艰难地开合着干裂的嘴唇，仿佛要说些什么。

    窗前的二人自是没有察觉，老人家在忙着观察阴云翻涌的天空，他觉得不对劲，“不行，这雷实在太近了！这里不能呆了，咱们赶紧找别的地方避避吧！”他一把拉起干儿，抬脚就走。

    小叫花跟着向外，却突然想起庙里还有个病入膏肓的人，他顿住脚步，“哎！咱们走了，他怎么办呀？！”

    老人一愣，“啊，这！”正在这个瞬间，第二道闪电又以万钧之势劈了下来！

    强光登时冲入破庙，屋内亮如白昼！

    小叫花还没来得及闭眼，就清清楚楚看见那个叫不醒的人此刻正瞪大了浑浊的双眼！他梗着头、张着口，干瘦的右臂极力伸向天空，手掌半张、手指紧绷，好像在够什么梦寐以求的东西！

    “啊！！！——”

    汹涌澎湃的雷鸣裹挟着小叫花的惊叫冲进老人家耳里，令他浑身打个了战栗，“怎么了？？嗯？怎么了？！”

    年轻人狠抓着干爹不放，“他他他！活了！他活了！”

    老人家没听明白，但心里也有点发怵，“什么活了？他本来就没死啊！”

    雷声渐渐退去，庙中留下一片死寂。两人胸口起伏不定，周遭的空气好像都变得粘稠、难以呼吸。

    小叫花颤颤巍巍地指向神像一侧，“他、他这是，回光返照吗？不是鬼上身吧？？”

    老人努力眯起眼睛观瞧，但因为太暗总看不清楚，脚下便不自觉地往前迈了一步。

    “哎！你别动，”这样邪门的事，不能让干爹去，“还是我、我来吧……”

    小叫花调整呼吸，拿出勇气！我要拿出勇气！……他终于迈开步子，腿却有点哆嗦，他猛地一拍自己，“别怂！”然后慢慢朝那边挪去。

    只可惜，不待他靠近，破席子上忽然传来一声长长的、长长的叹息。仿佛要用一口气，将此生都叹尽……

    ……难道？！

    一时间，小叫花对男子的担心超越了恐惧，他奔过去跪下，一把抓住男子肩头，不愿去相信，“喂……喂！你醒醒！！”

    然而，男子失神的双目微瞑，已然失去了生机……

    破庙中的神像一如往常，正襟危坐、慈悲平静，祂垂眸俯视着这一出生死戏，还有那许多的“喜怒忧思悲恐惊”。但祂从来不发一声、不置一语，不知是不愿说、不能说，还是无法说……

    第一次经历生死的年轻人眉头紧蹙，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对不起，没能帮得了你……”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了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