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菲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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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词(十七)

    (一菲日记)

    一菲,你多少岁开始喝酒的。

    十岁。

    那你今年多大了。

    说实话,我有一点不记得我今年多大了,还有,有时候我都忘了自己给自己过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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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唐词之下雪)

    下雪了,今冬的第一场雪似乎是具有某种特殊意义的,或洋洋洒洒或静悄悄,总带着人们的期盼,有了雪才算是真正入了冬。

    今年渭北高原的雪比往年来得更早了些天,进入腊月,便已经下了几场像样的雪了,厚厚的积雪漫过了冬青树的脚踝,天气愈发的冷,让人从心底尝到了寒冬腊月的滋味儿。雪水充足,庄稼人心里踏实,也许丰年就有了指望。

    大雪飘过屋檐,遮住青山,笼罩层林,覆盖原野,但无论怎样,乡下的冬天是清闲的。生一炉子炭火,三五个妇女坐在热炕头上,拉扯着家常,火炉上的水壶滋滋冒着白气,老人盘起腿坐在炕边窗子下,跟前放一筐针线,一碗糨糊,几沓剪好的鞋样,一针一线将窑院外日头的影子磨得西移。针线在大雪纷飞的冬天是不会闲下来的,老人的日月是衲出来的,衲在了眼里,衲进了心里,衲到了远行人足底的岁月里。老人偶尔会说些连句押韵的板数,惹得年轻人笑出声来,不知不觉一个松软的春天就到来了。

    踩着黄昏,走过村头,我沿着大坡向川道走去,山洼里没有一个人,太安静了。料峭的寒风吹得两旁的槐树叶子沙沙作响,带动着耳机里民谣的热情与躁动。被积雪覆盖的阳坡,曾经是放羊娃的天堂,那儿草多且嫩,如今沟壑连着沟壑,再也没有了羊,茂盛的杂草是永远也不会懂他心思的。太冷了,而我有限的行动力只能在大脑发出讯号的延迟三秒后把外套裹紧。

    四十来分钟的路程,我上了六路车,找了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了下来。渐渐人多了,车也动了。记不清驶过了两站还是三站,上来一位背着口袋的老人。他个头不高,手里拿着一个咬了一半的锅盔,脸冻得通红,身子骨看着却十分硬朗。口袋很脏,老人的背上和腿上蹭了许多灰。也许是太饿了,他把手里的馍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挪步往我这边走来。我赶紧伸手去扶他,示意我旁边有位置。老人坐了下来,将口袋放到两腿中间,朝我笑了笑,然后继续咬了一口馍,馍太干了,老人说话时嘴里的馍渣子飞了出来。

    我朝老人的麻袋里看了一眼,里面是一杆秤,几小袋分好的花椒。我同老人拉话,闲聊起心中的疑惑。老人说他是石坡人,今天拿了二十来斤花椒,一大早就到招商市场来卖,花椒的品种是“狗椒”,好得很,虽务劳艰难,也没大红袍收益好,但味儿好,吃起来香。想着快过年了,拿出来悠弯悠弯,一斤四十元,在招商卖了二斤半,就再没人过问了,然后又到十里铺村转了转,一两都没卖出去。晒花椒都不容易哩,便宜给人又舍不得,这不,日头也快下山了,剩了这十七八斤就拿回去了,明儿再去。

    我问,那往常椒熟的时候都有人专门到村里来收,湿的干的都收,你咋没卖呢?老人说,那时候价不美气,老伴儿没舍得卖完,留了这一点,想着过年了城里人肯定要买花椒,结果却没人要。今年一入冬老伴儿就去西安儿子屋里了,城里有暖气,不受苦,人家享福去了。

    那你咋不去哩?我问老人。老人说他没那享福的命,去不得,热得受不了,整个人都是懵的,老是觉得头上戴了个帽子,手一摸,啥都没有,没办法,就是这下苦的命,还是屋里的铁炉子舒坦。这阵子太冷了,老伴儿不停地打电话催他,让儿子过两天就开车回来接他。

    老人又指着他手里的托托馍说,以前只有腊月二十三祭拜灶王爷的时候才能吃到这馍馍,平时谁还敢吃,都是稀茬,过去那些年捋点花椒叶子拌到馍里,满村人都闻到了香味儿,后来花椒树都捋得光秃秃的,现在不知道是这花椒不香了还是人吃得太挑了,连味觉也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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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菲日记)

    说实话,一菲有时候真的会忘记给自己过生日,所以,一菲就将自己的生日写在了日记本的第一页。

    这个时候,小艾翻开日记本的第一页,看到,一菲的生日是十月十日。

    啊,十月十日,好美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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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唐词之四月末)

    四月末,桌上的玻璃瓶子里,几枝芍药终于开尽,花瓣和叶子蜷曲着。清理后走出公司,暮色围拢,这一年春天已至尾声。

    每年春天,我都有买芍药的执念,今年亦如此。买了一束,未开花,后又买了一束,从一个个圆鼓鼓的花苞到含羞半放再到盛开时的潋滟花容,其实不过一下午时间,遇水后就全开了,花儿粉里带白,花瓣上似乎能透出水的光泽,一派微雨含烟的样子,又像是美人欲语还休,庸常的日子里便多了些愉悦。

    芍药枝细长,最好是用玉壶春瓶搭配,然而格子间里,只能是找窄口瓶子配着,深蓝色玻璃,有细细的纹理,倒也别致好看。芍药花宜少不宜多,像《金粉世家》里那样花团锦簇的芍药会,是适得其反的。

    盛开的芍药一朵足以惊艳。花谢去,春将离,赏完芍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我心甘情愿告别春天的仪式。

    二

    喜欢上花草,是因为一位旧同事Y。

    许多年前,我们在某周刊供职,她是读书版的编辑,我是跑美食线的小记者,相交并不算多。此后,几番周折,她至某出版社从事图书编辑工作,而我彻底转行,彼此只在微博上遥遥关注。

    对于我这样慢热又恐惧和人深度交往的人,距离有时候反而能拉近彼此。很喜欢看她的微博,短短几句,记录育儿琐事、养花乐事、读书偶得。不过是上下班和接送孩子的间隙,街头巷尾,杭城的春柳如丝、杏花疏影、小荷微翻、榴花渐欲迷人眼,一年四季皆入镜头。

    如此,几年下来,她的微博成了我自我慰藉的去处之一。因为她,我关注了诸多趣味相通的人,因为她,我亦开始用手机记录身边每一季的变化,那些细微之处的动人。

    三

    今年春天,始于一树意外的李花。

    那天已是黄昏,路过另一栋楼,单元楼的暖黄色灯光下,递来一树素净的李花。花蕊纤细,蕊珠鹅黄,绿色枝叶夹杂花间,一朵挨着一朵成簇成团,满树犹披白雪,每一朵花都安之若素,每一朵花都素面俯首。光线已暗,但我仍用手机拍了许多照片,又在树下仰着头痴痴看了许久。“自明无月夜”,想来月夜立在树下定是别有一番意境。地上恰有一枝断枝,于是捡了带回家,用一只闲置的小玻璃瓶子插着,养了近一周。

    瓶子里的花谢了,想着再去看看。那一周多雨,只见树下满地落英,而枝头绿色倒是愈显葱郁。春光纵然是刚开始,也是稍纵即逝,而我们想留住春天的心思多么卑微。

    想起去年春天的一个傍晚,去华家池湖畔长廊散步。长廊上种了一大片紫藤,暮色里几乎分辨不出花的样子,但可以感觉到紫藤花被风吹得纷纷扬扬,蝴蝶般飞进了一池春水里,也飞进了那一刻,于是独自坐了好久,旁边亦有独坐的人,大家都不说话,夜风里每一张面孔都是温润的。

    隔了几日,再去看,花已谢了,只余枝叶繁茂覆盖在长廊之上。那一晚的情形仿佛是梦,我曾匆匆记录过:“关于紫藤花的交谈/像一个永久的秘密/被锁进春色里……”

    四

    日常奔波于格子间和生活琐事里,日子大抵平庸,看花看草是日常排遣的最好方式。玉古路附近有条小河,沿途及河道两边绿植繁茂,那一带是午休时间的最好去处。

    春风一吹,粉色的美人梅最先开放,玉古路和天目山路交叉口一带,人行道两边栽种了近百米,盛开时远不是如云似锦可以形容,地上落着细小的花瓣,而抬头皆是一树一树明艳的花朵。路人们经过,都忍不住停下,拍了花还不够,那天遇到一男生,请我帮他拍一张背影照,说要发给女朋友看,这样的要求大约也只有彼时彼景才会油然而生,但又那么合情合理。

    而河道两岸,草木依次展示着春天。柳树、早樱、红叶李、晚樱隔着小河彼此呼应,一树花开一树尚是蓓蕾,河边低矮的是迎春、月季,一场雨过后,树下居然长出一蓬蓬嫩黄色的小蘑菇,虽是人工景致,但每天都有惊喜。

    最大的惊喜来自于拐角处的玉兰。花苞时犹如杯盏,盛开后花朵直立,阳光下看像一只只小鸽子,恨不得立马扑啦啦飞出去。光线略暗后,两树夹杂,地上落着大朵的花瓣,有些已零落成泥,会让人莫名觉得忧伤。我有一个玉兰花的小坠子,用和田玉雕刻,温润、内敛却有独立的气质,串在极细小的石榴石做成的手链上,每年陪我整个夏天。

    五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写下这段文字时,已至立夏,蔷薇正值盛花期,不久之后,就是紫薇和凌霄的季节,生如夏花则是另一番模样。

    久居此地,这三言两语的记录实属出于热爱,无论是这年复一年的风景旧曾谙,或是这一季季生趣盎然的草木,她们和你一样,在这座城市以自己的面貌出现,又或者在某一天离你而去。去年,Y的微信、微博停更许久,获知消息时,她已去了另一个世界。

    时节犹如渡口,我们站在某一段时光里,有太多不可预知,某一次相遇、某一次分别,都无从知晓我们曾经经历的人与物又将去往哪里,但这正是人生吧,未知却充满探寻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