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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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秃子岛的老钟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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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秃子岛是离陆地五十多公里的一座海岛,岛上有座山,山高林密,听起来“秃子”这个词并不适合它。但是秃子岛的资源并不丰厚,人都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这座岛显然什么也不愿意供给人们。就连经验最丰富的老渔民,在这周围海域也难得能有什么收获,所以,偌大的一座岛,其实并没有多少人居住。

    秃子岛有个很小的码头,每周三才会有一班船往返,因此每周三,码头都是最热闹的日子。当然,即使岛上每户人家都出动,也不过二十几个人。

    但凡有需要去陆地采买办事的,总是需要一早就到码头等候。因为那船老大总是不守时,早晚都随他自己的心意。

    这不,老钟医生坐在码头的大石头上等了个把小时了,还不见有船来。一同等船的人已经渐渐散了,他抽完了最后一口烟,将烟头掐了掐,放进随身带着的塑料袋里,然后站起身来往海上望了望,也打算回家了。

    已经过了晌午,即使船来了,今天也来不及回岛,在岸上过夜这种事,老钟医生是从来不做的。

    “老钟。”不远处穿花色大棉袄的老钟太太小跑着过来。

    “你来干什么哟,这天渐冷了。”老钟医生连忙迎过去,拉住老伴的手搓了搓,“冷不冷?我今天不去了,咱回家吧。”

    “东东、东东回来了。”老钟太太气喘吁吁的。

    “哦,那一起回家。”老钟医生倒是没什么反应,仿佛已经听惯了这句话。

    “我们得等他,他说了要从海上来。”老太太拉着老钟医生往码头旁边的海滩走。

    老钟医生也不言语,只顺从跟随。

    这片海滩啊,还有谁比他更熟悉呢?即使岛上土生土长的资深居民老叶,恐怕也比不过他。

    老叶是秃子岛村名义上的村长,实际上什么事儿也不管,岛上就这么个把人,有几户正常过日子的住在码头附近,靠捕食小鱼小虾为生,还有几户干脆就隐匿在山间,平日里也难见到踪影。

    老钟医生虽然是二十年前才搬来的,可是他每天都环着这个岛走上整整一圈。有几个老太婆说老钟医生是在拣破烂,海滩上不时有被浪潮卷上来的塑料瓶子,在她们眼里,老钟抢了她们的资源。

    可是老钟是在等人啊,没有人知道,从来都没有人知道。

    老钟的儿子二十年前在秃子岛浮潜的时候意外失踪了,警方通过后来发现的零散的潜水设备推断他已经遇难。老钟两口子坚决不接受这个推断,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怎么能随便推断一个活生生的人遇难了呢。他们俩从那时候起就搬到了岛上,住在离码头稍远些的山腰上。

    最初是老两口一起环着岛走啊走,后来,老钟太太走不动了,老钟就自己走。

    四周海面苍茫,远的望不到边际。

    但是,遥远与未知有时候也能给绝望者一丝希望。

    “你仔细脚下。”老钟医生回头叮嘱着老伴。

    “你吃饭了吗?”他又细细地问。

    “我梦见东东了,他穿着蓝色的雨衣,就是他上幼儿园的时候你买的那件,胸口印着小汽车。”老钟太太答非所问,只是说着儿子的乳名。

    岛上的人后来才慢慢发现,老钟太太脑子不太灵光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老钟医生当然也知道,但是他对她更加顺从。她凌晨三点钟爬起来要去海滩等东东,老钟医生就二话不说地陪着去。她蒸了一锅包子要去海滩送给东东,老钟医生就抱起锅坐在海滩上等。

    老钟医生在海滩上寂寞而漫长的二十年行走,从来都不只是为了等东东,他的行走与等待,是给自己太太的希望。

    午后的海开始潮涨,浪头一波又一波地卷了过来。

    这是十一月初的天气,岛上已经很冷了,等到下个月,海面就要结冰了。到时候,船就再不好进来了。岛上有些老住户是夏天来冬天走的,像候鸟一样。剩下的都是懒得挪窝的,要么是年纪大了,要么是在岸上根本就没有家。

    老钟医生看着海面,心里盘算着等下个周三说什么也要去岸上一次了,要采买足够的过冬物资,最重要的是要补给药品。全岛上下,二十几口人的健康问题是他的肩头重担。

    “是东东,老钟,你看,那是东东。”老钟太太忽然手指海面,声音却格外平静。

    老钟医生循着她的指示看过去,只看见万顷波涛。

    风并不大,浪却汹涌极了。

    “你快看啊,是蓝色的,海里面那抹蓝色,那是我东东。”

    老钟医生忽然表情肃穆起来。

    波涛中间似乎真的有一抹深沉的蓝色,不同于浪涛的浑浊昏黄,那抹蓝色随着波涛起伏时隐时现。

    他擦了擦眼睛,心里又想,或许是浪涛卷着的塑料布吧,保不齐真是不知从哪里冲过来的蓝雨衣。

    老钟太太却开始往海里跑,老钟医生吓了一跳,连忙拉住老伴。

    “我去,你等着啊。”

    他先脱鞋子,然后是厚厚的外套,等他正要脱裤子的时候,一个大浪头忽然拍了过来,差点把他卷到海里去。他打了个趔趄,等他站定,却仿佛痴了呆了一样。

    他脚底下,趴着一个瘦小的女孩。

    那女孩几乎赤裸着身体,皮肤是异于常人的白,身上的一条红色裙子几乎成了碎布条,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老钟医生根本没察觉到她是怎样被浪涛推送过来的。

    他怔忪了片刻,迅速地弯下腰,将孩子抱了起来。

    老钟太太则沉默而镇定地把老钟的外套盖在了孩子身上,然后给老钟穿上鞋子。老钟医生诧异地看了眼此刻的老伴,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年前做事干练沉稳的她。

    夫妻二人默契地跑起来,在静谧的午后时分,整个码头空荡荡的,就只有鸥鸟目睹着这二老一小回家的路程。

    行到家门口,老钟太太忽然神秘地说:“这是东东的孩子。”

    老钟扭头看了一眼老伴,她眼里一片清明。

    怀里的小女孩却轻轻动了一下,她纤细的手指碰了碰他的胳膊,力道不大,像小猫一样,软软糯糯的。

    老钟医生喉头哽咽了一下,已经听不见身后的惊涛拍岸了,他只听见一个声音——这是东东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