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听了，呵呵一笑。

    “那就好，我对你是百分百的信任，我支持你在暮春搞改革，那就不会对你束手束脚，就按你的意思，一口气干到底吧。”

    说完，老板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末了说了个嗯，没继续说。

    “只是……？”夏月峰问。

    “只是到时候，”办公桌对面，那老人“嘿”地一笑，“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之后这一个月中，程江云他们八人都挤在小宿舍里，夜以继日地读书做题，准备着第二场测试。饿了楼下有八块钱一份的炒饭，渴了就抱着便利店买的大桶纯净水痛饮。这些天里，程江云和其他学生一样沉默着埋头苦学。除了和外卖员说的“放门口就行，谢谢”，程江云几乎没说过第二句话来。

    可即便是如此，程江云苦苦坚持了一个月，生活上左支右绌，睡眠更是如履薄冰。几周下来脸上长了痘，皮肤红红的一碰就痛。这样二十多天下来，书没能看薄多少，压力却日复一日地重重堆积在心头。

    按夏月峰邮件里的说法，所有人读了书之后都应该渐渐领悟，开始破茧，身体和精神都应该开始变化，应该像那些舍友一般变得强壮高大，但程江云却没有感到丝毫不同。

    所有人都说那书是唤醒灵魂的宝物，理解文字就能破茧，跟着步骤做身体就会随之变异。程江云看着，只觉得是一本晦涩难懂的普通书籍，看得头痛。

    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程江云却发觉除了自己以外，看着身边人越发像狼神了。

    那些本来就人高马大的精英们，在这些日子里慢慢力气变大，目放精光。程江云还是一个普通人，他看着身边这些几乎不眠不休的舍友们，深夜了还在挑灯夜读。他感觉自己是一个麻瓜，眼看着身边人一个个领悟而变化，他却只觉得这一切都匪夷所思。

    精神破茧？肉体变异？光靠读书就能做到，这真不是痴人说梦吗？

    他无数次起了这样的念头，觉得自己像是那个躲在人群里弹琴，滥竽充数的人。他无数次觉得自己不该在这里，想要退回到普通的人群中。

    这不是第一次程江云怀疑自己不是狼神了，他不知道自己的信仰是何时开始淡薄，又被怀疑一点点占据的。

    但有一点他是知道的，早在从进入神学院之前，他就知道自己大概和大家不同，那包裹在茧里面的灵魂，大概已经很不纯粹了。

    在神学院没人认真听课，谁都知道那些僧侣连老师都算不上，只是些在讲台上念经的人肉扩音器而已。那时候程江云大家一样，每天都明晃晃地课堂上摸鱼。

    某天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的时候，他刷到了中二这个古早词汇，意思大概是每个在中学时候的少年，都有这样一段时间。他们感到自己是天选之子，有一股神秘强大的力量蕴含体内，这力量不被别人见到，他们就变得忧郁而孤傲起来。

    看着这个词汇，程江云曾经反复想过自己这样无端地怀疑自己，算不算得上中二，是不是和他的同学们也没什么不同？

    他想大概不是的。

    他也见过他舍友们戴着耳机装忧郁的样子，可那说到底还是一种自信，他们只是想看起来酷酷地从女生面前走过，生怕她们看不见自己——他们总喜欢模仿着那些破了茧的狼神，上蹿下跳。既然不能如狼神般淘汰异类，清扫外神，他们就殴打一下像程江云这些的小弟，过过手瘾。

    优胜汰劣！运动会上，他们会喊着口号，和打扮成狼女的拉拉队少女们合照，摆出种种对世界不屑一顾的手势，然后翘课去网吧，路过程江云就给他两下子，然后再搂着他的肩膀说兄弟。

    在程江云眼里，这样的他们毋庸置疑是狼神，只是比较劣等的罢了。

    而程江云自己呢，他成天躲在那群大摇大摆的舍友们中，像是个忘记带作业来学校的小孩，收作业前，他能和舍友们一样谈笑打闹。可他深知自己是少了什么的。

    ——他听不到狼神的召唤，他对于暴力与吼叫从来都只有敬畏。长到二十多岁了，身体也还是瘦不拉几的。眼睛还是黑白分明，看到月亮也只觉得寂寞，从没有半点破茧的迹象。

    他知道现在大家都还年轻，没人管，但他心里清楚，清算总有一天是要到来的。

    于是他的谈笑打闹间，总是多了几分惶恐。

    如果在神学院的前几年，他还只是怀疑的话，在毕业前夕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大概知道自己是什么了。

    那些手上蔓延的影子都还只是辅料，最让他印象深刻的，还是开大会的那一次。

    有一年求职还是干嘛的动员大会上，他记得老师一个人发了一个本子，让他们这些学生写些励志的句子，要充满能量的那种。程江云看着身边人奋笔疾书，他只是发愣。老师在上面怒吼，说想想起一生中激动人心的时刻。他脑子里还是只有炒饭和游戏的连招。

    那天下午，老师和身边的同学们喊了一下午的话，说要找工作！要开豪车，要挣大钱！他们喊完话就开始大合唱，个个叫得脸红脖子粗，搂着身边人的肩膀，仿佛个个都是生死之交。

    程江云呆坐在椅子上，呆坐在起立狂欢的人群之中，像是秀木林立的森林中，一个被砍断而光秃秃的木桩。

    他心想我们都上神学院了，还弄得这么励志，至于吗？

    能不能挣大钱，大家心里都没数吗？

    头一次，他觉得身边这群舞动的影子，觉得人不像是人了，它们像是某种吃人的怪物，它们的影子连绵成群，嘶声吼叫。

    直到会议，人们痛哭流涕地出去，他的本子上还是一片空白。

    晚上回到宿舍，那是他第一次想找个陪聊聊天的日子。他问那个叫小巫的陪聊，说虽然很突然，但是一个想不出励志名言的学生，他以后会成为一个合格的狼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