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星北海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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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庭之殇(一)

    北陆,伊姆鄂草原。

    日出东方,原野赤红。

    阿努拉将毡门撩开一线,试图从来往的人潮中寻找什么。

    今天是极重要的日子。半年前,阿勒斯兰部的主君,也就是北庭的汗王下函要为三女儿挑选丈夫。这是草原上的大事,各部族的青年们几乎都在夏至日前赶到了伊姆鄂草原腹地,阿努拉就是其中一员。

    “都是来当汗王的女婿的……”阿努拉看着来往的健壮青年们,不由感慨一句。

    汗王女婿,这是一个足以改变普通人命运,甚至是家族命运的机会。除了草原最大的六个部族以外,其他部族的青年若是真的成为了汗王女婿,那就意味着自己的本部将与阿勒斯兰部成为亲家。这样的关系,在这个不那么安宁的土地上,可以说得上是一枚护身符了。

    不过,阿努拉并不是为此而来。一是因为不需要,二是因为他没有这个能力。

    相比起同龄的青年,他显得太瘦弱了,哪怕是身上披着的灰帛袍都撑不开他的身架。在同龄的孩子早早便能跨马背、半开弓的时候,阿努拉连马背都摸不着,但摸不上马背并非是因为他害怕,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马儿只要跑两步就能把他轻松甩下。

    蛮族人是生活在马背上的,草原是如此辽阔,马儿就是他们的双腿,能带他们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而驾驭不了马儿便如同失去双腿,失去了腿的人连奴隶都不如!

    阿努拉就是一个失去“腿”的孩子。

    毡篷外,人头攒动,扬起的尘土里依稀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姆卜沙!”阿努拉掀开毡门。

    “小主!”姆卜沙轻轻弯腰,别扭地行了个礼。

    “干嘛?”阿努拉抬眼看去,有些无奈。面前这个与他年龄相仿、弯腰却还高他半个头的男孩是他的伴当。

    姆卜沙身形魁梧,皮肤黝黑,壮的像头黑牛一样,就连身上的麻布衫也被隆起的肌肉撑开。他从小好武,臂力过人,在同龄人中鲜有对手,就连部落里的大人们都对他赞赏有加。

    相比起来,阿努拉看上去就显得文静多了,像个蛮族姑娘似的,平日里总不爱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

    大人们总说他安静,可部族里的孩童们却不这么想,认为他是异类,总是变着法子想要欺负他,每次他被嘲笑或是欺负了,姆卜沙就会第一个站出来帮他欺负回去。他也问过姆卜沙为什么要帮自己,而后者总是挠头一笑:“见不得别人欺负人。”

    阿努拉无奈地看着姆卜沙,他却满脸不在乎。

    “这是我应该要行的礼。”姆卜沙咧嘴一笑,阿努拉是他的小主子,但两人相处起来就像是好朋友一样,并没有因为地位不同而变得生疏。

    “走吧,今晚之前一定要赶到阿勒斯兰。”说罢,姆卜沙拉着他向人流挤去。

    阿勒斯兰部地处伊姆鄂草原中心,外围的小部落和巡守的铁游骑如盾牌般拱卫这座大营。这座营寨是在战火中建立,那是一个如金子般闪耀的年代,是一个英雄们生在马腹下又死于马背上的年代,也是一个群狼环伺觊觎王座的年代。在那个年代里,阿勒斯兰无疑是最凶狠的一个。他们的主君成为了草原的汗王,而他们也就成了草原上的王族。

    ……

    午时,阿勒斯兰部。

    阿努拉和姆卜沙并肩而行走在人群中,耳畔时不时传来各式各样的语言。

    “我们到时候都要用中洲文说话吗?”姆卜沙低声问道。

    他是第一次出远门,平日里在部族里都习惯于用本部语言交谈。虽说如此,但如今每一位蛮人多多少少都会讲一些基础的通用语,也就是中洲文。

    “对,用通用语会免去一些麻烦。”阿努拉说,“你要是有听不懂的就不要回答,交给我来就好。”

    通用语啊……竟不是蛮文。

    阿努拉突感神伤,思绪也飘到了史书的一页。

    如今,很多地方都将蛮族部落独特的语言称为古蛮文,这是在中洲文通用以前所用的文字。古蛮文包括古代各部落根据物体形态摹写出来的所有文字,至少有上百种写法,不过大多都已经失传,这与各部落的衰亡有关。

    蛮族尚武轻文,时至今日,关于古文注释已经鲜少有人研究,平日里跨部族的联系常以口信形式传递,绝大部分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只有一些大部落里的贵族们才有余力去养一批整理书籍、起草书信的“闲人”,这些人被称为学士。这个称谓是从草原外传进来的,那里被称为中洲,亦或是中土、中陆等。以前的贵族老爷们很喜欢来自中洲的器物,无论摆放帐中或是挂在身上都自觉显得贵气十足。

    四百多年前,中洲的大皇帝派使者来到草原。

    彼时的草原四分五裂,征战不断。中洲使者走了好几年,把当时草原上能排得上号的大部落都拜访了一遍,甚至在此期间还有两个已经拜访过的部族被灭族了。最终,迫于政治压力和经济需要,各大部族基本上都同意与中洲开放马市,用草原上的牛马羊换取中洲的粮食或其他器物,也正是在那个时期,中洲的文字流入草原。

    现在的学者们往往将那段时期的草原称为铁旗时代,那时候的草原上遍地插满了各大部族用来宣誓领土的铁旗,混乱是那个时代的主旋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连年征伐的大部落开始用中洲文字起草书信相互联系。第一份盟约来自于可烈格达部、拉雅部和鞑靼部。三部主君在高坡上按下血印,三份内容一致的契约为混乱年代的终结写下了开头。

    草原部族的结局不再是成为一方霸主,而是坐在宽大的圆桌前,履行和承担盟约中属于自己的义务与责任。

    那是钢铁盟约,是北陆王庭的摇篮。

    百年后,草原大会初立,各大部族之间虽不能说冰释前嫌,但在诸多矛盾中确实有了缓冲的余地。铁旗遍地的时代彻底结束,领袖们用整整一百张羊皮缝制的地图勾勒出草原的辽阔,也划清了各大部落之间的界限。

    大部落的贵族们最初还交替使用蛮族文字和中洲文字编写书信,但各大部落的文字传承千差万别,最终,中洲文字逐渐成为贵族们互相交流的主要工具。

    ……

    正在阿努拉失神之际,一声闷响突然传入他的耳中。片刻后,人群突然散开,久违的阳光重新打在他的身上。

    好像是大钟的声音。

    “阿努拉!”姆卜沙没拉住他。

    阿努拉扳直身子,抬眼就看向不远处骑着马的黑影,他们背对阳光望向少年。

    是因为阳光太刺眼了吗?

    男孩下意识用手遮光,这才发现面前是一群穿着黑甲胄的骑兵!

    漆黑的甲胄上有一块显眼的徽记,是一颗染红的狮子头。血色狮子,黑甲,是阿勒斯兰的铁游骑。

    阿努拉定睛一看,面前骑兵们胯下的战马形色不一,却都有一身虬结的肌肉,云间透过来的光就如同金缕一般从肌肉缝隙中穿过。

    “让开!”厚实的铁盔下传出一道低沉的声音。

    阿努拉这才回过神,发现周围的人群早已退让至道路两旁,只有自己还站在路的中央。如刀般的目光似乎要将他切开,他连忙闪身一旁,将路让出。

    为首一人拉动缰绳,骑军继续前行。

    “铁游骑……”阿努拉默念一声,看着一字穿行而过的骑兵,心中不免有些羡慕。

    尘土飞扬过后,倚在两旁的人们再次合流,似要漫无目的地继续游荡。

    “阿努拉!”姆卜沙第一时间挤了上来,关切地扫看他,“你怎么样?刚才怎么站着不动啊?”

    “我没事。”阿努拉笑道,“刚才在想一些东西。”

    “刚才那些是阿勒斯兰的骑军吗?”姆卜沙心有余悸,眼里透着神往。

    “铁游骑。”良久,阿努拉沉沉地回应,“草原最强的骑军。”

    两人走了很久。

    太阳终于落下,最后一抹暗红从天际不舍退去,伊姆鄂草原黯淡下来。

    ……

    历史。

    在修正的《蛮族大典》中讲述了蛮族帝王与第一骑军的初次相遇。

    “北庭309年,夏至,暖阳,伊姆鄂草原。

    帝少时游历原野,于伊姆鄂之阿勒斯兰初遇铁游骑,骑者漆甲黑面,挂印血色狮徽,是为原野之风,欲压荒野之草。”

    许多年之后,当帝王站上中陆的高原时,他的身后跟着数以万计的铁骑,骑军宛若黑色长龙一直蔓延到天地的尽头还隐约能看见卷起的苍黄云烟。军骑的长戈在烈风中鸣啸,战马的瞳子在铁盔下闪烁着摄人心魄的红光。

    草原的将军们立马于他的身侧,像是古老神山中的石像护卫。

    铁骑兵们目光灼灼地看向那披着裘袍的瘦弱身影,心中依然有股火焰在燃烧,他们的火从草原点燃,烧穿了横亘他们与中陆的崇山雄关,蛮族骑兵千年都未曾踏过的土地,如今已在脚下。

    在后世的史书中,学者们对这位草原帝王的评价出奇的一致,其中有一句话说的最好,出自大徵太傅莫方绉的《征北五胜表》,道:

    “北陆帝王少时羸弱,力微,身不及马背。然,于时乱,生民几亡,原野厌人之肉,河谷流人之血,鬼神皆泯绝。北帝奋先祖之威,聚各部兵马,歃血荒野,平东野之乱,镇北原狼豺,举百族兵骑,踏三关,破百万之陈,摧九州之军,雷震四野,席卷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