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气地生活
繁体版

16

    从不能在家过生日的那一年起,我就知道往后会出现数不清的这样的日子,某一天我甚至会不能回家过年。

    长至25岁,我头一次在外地过年是2018年,那年冬天我和高中同学相约去南京做寒假工。初时我们计划的很好,过年那天去逛一逛公园、吃一吃特色小吃,然后再以吃一顿热气腾腾的火锅作为收尾。可是等到“年”挨过来了,我们却都懒怠了,这不是因想家生了坏情绪,我们仍都很有兴致出去玩,只是上了一天班后,身子提不起劲儿。脑袋们只催促着大家快到宿舍去,快到宿舍的床上去。

    歇过来劲儿了便想吃东西。于是一行人又去了附近的美食城,大家四散,各自找心仪的美食,找完再端过来一起吃。我还记得大家围坐的那张桌子,四方长长的,饱和度极高的绿色,桌面上浸着油亮的黄渍。我们几个姑娘就围着这张桌子喂肚子,你夹一筷她点的菜,她舀一勺你点的汤圆。

    吃饭的人很多,桌椅供不应求,处处都坐满了,连走道里都挤挤挨挨,挪着不同方向的男人女人,大家头顶上都铺着厚厚的热气,讲话时也断断续续地吐出悠长的热气,热气、热气,似乎到处都升腾着热气,暖出人一身汗。餐厅里回荡着各种声音,这些声音忽高忽低,像夏夜嗜血的蚊子一样激情澎湃,声势浩大又源源不断地冲击着我的耳朵,不胜其烦又无可奈何。我还记得小虾当时坐我右手边,就这样近了,说话时也要把嘴巴凑到我耳朵上说才行。

    就是这样热闹啊。

    可我那时只觉得寂寥。

    我一个人到外面去,闷着头捱着一日又一日。我动作慢,跟不上生产线的节奏,安装零件的速度总落在别人后面,于是中午吃完饭又赶紧做几个,食指磨出血,血又结成痂。

    我就想申请换到生产线的前头去,领班却从不理我,眼睛盯着旁的人,话也懒得说。后来软磨硬泡,究竟是换到前头去了,简单一些,可也要不时去别的生产线支援,又是安装的工作,损坏了零件要被一顿骂,战战兢兢的一日捱一日。

    我性子内向,话总说不好,我如果会说适宜的话,也许那时的境地会和缓一些吧,可我那时只知去撞,只知去躲。

    我那时也遇见了千奇百怪的人。

    有刚开始冷口冷心、后来又热心体贴的女线外。刚认识时,她总是大声喊我的名字,骂我安装出来什么破玩意儿,如果我重犯了错误,她会在骂我时说我脑袋没开光。

    她从我身边走过去,我的心都哆嗦一下,头总是迅捷地低下去。但也不知道什么事什么时发生了转折,她又待我很好了,总会细心帮我处理问题,言语安慰我、鼓励我。我忘了她叫什么、长什么样,我走的那天还同她道别,愿她此后都顺利安康。

    还有一个女线外,这个人被我撞见过一回丑事,在撞见这桩丑事之前,她对包括我在内的寒假工态度很差,经常大呼小叫,伸着食指当着所有人的面骂,言辞颇脏污。

    有一日傍晚下班,车间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我忽然想起忘带了东西,又折回去取,到工位上却冷不防地看见她正在和一个男人亲热,我与她四目只相对了一瞬,我就赶忙看向别处,拿着东西慢慢地走了,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第二日她专程叫我一起去帮她送材料。短短几百步路,她明里暗里地提醒我嘴巴牢一点,我点点头。

    她大可不必这样做,我对整个工厂的人都没有兴趣,除了我同来的小伙伴们。

    打那以后,没见她骂过我了,我安装坏了东西也是压着火讲话。

    我不管她,也不管所有有意无意站在我对立面的人,只是不同的位置做不同的事罢了,只是一段旅程罢了。往后再也不会相遇。

    我好像坚不可摧,一个人总是有一种“光脚不怕穿鞋的”的感觉,遇见事就去撞,如果撞不破了,就再撞几次,撞不死就死命撞。我那时总是这样偏执地想。

    我那时也在想,一个人即使有了友情和爱情,没有亲情或者亲情薄弱也是种缺憾,这种缺憾,友情和爱情都无法完全弥补。

    我现在也这样想。

    亲情上的寂寥一直伴随着我,无论我做什么事,都没有办法勇往直前,感觉自己的胸腔只有薄薄一片,脆弱不堪,没有强而厚的支撑点。别人那样开朗大笑,我在人群里却总是企图假装冷静、沉稳、落落大方。

    南京的年夜饭已经过去两年半了,我却在几天前的某一个清晨突然想起其中点滴。

    第二次异地过年是在福州,这一年因为疫情的关系,通往老家的高铁停运,男朋友为了陪我也选择留在福州。

    在恋爱之后,我再次意识到,岁月留给我回家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少女时代时,我曾跟姐姐说过,大家的日子都不多了,多理解多包容,姐姐为此笑我,我知道现在也没明白她为什么笑我,笑我小小年纪说这种故作深沉的话吗?笑我童言无忌、实际上在说有诅咒家人嫌疑的话吗?

    可是那确实是我的真实想法,生死之外有什么大事呢?人生无常,如果常常跟家人生气,我就会连最薄最薄的一层“胸腔”也碎裂掉,从今往后还怎么走下去呢?我又偏偏是渴望亲情的那类人啊。

    五年级时,爸妈从外地回来,我半个身体斜靠在妈妈身上,妈对爸笑道,你看,这孩子这样靠我身上。我记得好清楚,现在想想都会心酸,我和妈太陌生了。

    妈回来那一天煮的稀饭是我这辈子都无法忘怀的稀饭,而今喝的多了,嘴巴也瞎了,也许味道仍是一样的,甚至放了许多豇豆、绿豆、蜜枣之类的东西,稀饭的味道更好了,可我那时的心情再无法复制。

    那时我捧着一瓷碗热热的稀饭,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喝,热气萦在我满是泪花的眼睛上,心里空空的,也满满的。

    刚谈恋爱时,室友告诫男朋友说,她很慢热,可能牵手都会排斥。是啊,男朋友来牵我的手,我下意识躲避,我自己都没想到,我竟然那样抵触肢体接触。

    我上大二时开始想要牵我妈的手。过马路时我开始生硬地挽住我妈的胳膊、抓住我妈的手。手心里沁出一层痒痒的汗。我妈一开始也很不习惯,后来过马路也会主动拉住我的手,不过我的手还是会沁汗。

    但我觉得我们都在变好,我们开始讲玩笑话,我会跟妈妈挤在一个被窝里讲家常话,我还会喊爸爸“老头”。

    偶尔我会莫名其妙地哭。看到跟爸妈年龄相仿的叔叔阿姨会想知道爸妈此刻在做什么,听到蔡淳佳的《要幸福啊》,就想起2014年我跟姐姐关系还不错的时候,可现在都不一样了,姐妹间莫名其妙疏远了,原因或许种种,越长大越觉得说不清“情”这东西,只有触景生情时眼泪一颗颗滚到脸上。

    或许我仍然想要更多亲情的依赖吧。没有人教我如何对最渴望的东西宽容,只有我努力去跟自己和解。

    和家人在一起时也明明不那么幸福,也永远会有一些庞大或细小的事刺痛我,令我脸上漾出来的笑不是心底的笑。也许就像李娟说的一样吧,父母的心永远在我们的追逐和猜测之外,是这个世上我们最无能无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