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还是被我父亲咬死的。”

    “虽然我只见过父亲的照片，虽然那个人的样子面目全非，我还是能感受到，他就是我的父亲。”

    沙发上，年迈的姜紫雯双目慈祥，带着追忆缓慢讲述。

    “我的父亲是一个英雄，在我还不记事的时候就已经奔赴前线了，再也没回来过。”

    她转头看向窗子外面，苍老的面庞上竟然浮现出了小孩子才有的孺慕，崇拜的神色。

    “我很想他，想见见他，想像其他小孩一样，在他怀里听故事。”

    “没想到等了这么多年，才见到他。”

    言语间，姜紫雯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父亲的老旧照片，神情温柔，手指在上面轻轻磨蹭。

    “它不是你父亲，只是在你父亲遗体上诞生的恶灵而已。”

    鹿辛略微犹豫，还是开口提醒。

    “我大概猜得到。”

    “人哪有死了还能活的。”

    “它现在在哪？”

    “死了。”

    鹿辛顿了一下，补充道：

    “我杀的。”

    姜紫雯的神情略微有了变化，不是愤怒或者惊讶，而是感激。

    “死了，死了。”

    “死了好啊。”

    语句依旧平淡又缓慢，但是任谁都能听出其中蕴含的复杂情感。

    无需刻意渲染，已是“无声胜有声”的意境。

    老太太没再多说什么，静静地看着手中的照片，逐渐泪眼朦胧。

    鹿辛知道照片和泪水都是鬼气所化，没有实体，可在此时此刻，他没有半点吐槽的欲望。

    即将奔赴战场的父亲在离开之前，亲吻出生不久的女儿的脸颊时也不会想到。

    几十年后，自己会从坟墓里爬出来，亲手杀死女儿。

    世道无常。

    一滴泪水滑落，将照片打湿。

    不舍生，愤恨死，思念亡父，敬仰英雄，最后，悲怆命运。

    千言万语都汇聚在这滴泪水之中。

    姜紫雯似是被泪水打击照片的声音惊醒，收起照片，擦干泪水，勉强笑笑。

    “这么老了还掉眼泪，让老师您见效了。”

    “没事。”

    鹿辛摇摇头，长呼一口气，似要将胸中憋闷的万般不快一并吐出。

    稍稍平复情绪，鹿辛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为什么姜紫雯没有变成姜怀义的伥鬼？

    “我也不知道。”

    “死后不知怎么就到了儿子家。刚开始浑浑噩噩，记不清东西，有时候还觉得自己还活着。”

    “后来有一天，对，就是老师您来上课的那天，我还做了噩梦，梦到我自己要来杀我。”

    梦到自己杀自己？

    或许是死气造成的灵异现象，又或许是姜紫雯浑浑噩噩中出现的幻觉，但一定不简单。

    鹿辛对死气的理解只是皮毛，不敢妄下结论。

    “之后，我好像听到一声狗叫，然后就清醒了，再然后就是老师您来上课。”

    姜紫雯目光看向一直趴在旁边的莉莉。

    这……总不会？

    鹿辛跟着看过去。

    “汪！”

    莉莉抬头挺胸，眼中的骄傲神色清晰可辨，以至于给鹿辛一种错觉，这狗的意思是：

    就是我的功劳，厉不厉害？

    话说，金毛的智商能达到这种程度吗？

    鹿辛发现了盲点。

    在他的感知中，这只狗的生命力旺盛地有些过分了，甚至比小时候揍过的山熊都要旺盛。

    “三千，观察一下。”

    三千应声而出，死气在小小客厅中聚散，变幻成实体。

    莉莉呜咽一声，狗眼中透露惊恐。

    幽冥鬼神对普通亡者的压制力超出了鹿辛想象。

    姜紫雯浑身瘫软，就要跪倒。

    鹿辛伸手欲扶，又想起此前三千在明德山触碰到自己的状况。

    上次老太太给自己递水时也刻意避免了肢体接触。

    只好作罢。

    “三千！”

    三千惊觉，立刻收敛气势。

    一狗一鬼顿时轻松下来。

    “王上，此犬体内蕴留灵气，已非凡物，灵气运转无序，不通修行。”

    灵气便是修行的基础，相应与于亡者的死气。

    但灵气无序运转不得引导，就说明这灵气不是修行而来，多半是天生的或者有其他奇遇。

    灵气在体内会逐渐优化自身，掌握许多玄奇能力。

    就如同鹿辛天生神力，就是先天灵气内蕴的结果。

    能避免姜紫雯化为伥鬼，这能力已经不能算作普通的通灵犬了，应当属于传说中的妖？

    天生的犬妖？

    没想到，你和我一样，也是个异类。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被天宫发现？

    鹿辛看了一眼莉莉。

    此刻它趴在地上，前爪捂住眼睛，狗眼在缝隙间四处乱瞟。

    “知道了，你先回来吧。”

    “是。”

    饶是三千已经尽力收敛了气势，奈何鬼神位格相对姜紫雯和莉莉来说实在过高。

    直到三千重新化作腰牌，二者才放松下来。

    “抱歉了，我没想到会这样。”

    贸然叫三千出来确实是自己莽撞了。

    “没事，没事。”

    姜紫雯重新坐正，语速依旧缓慢。

    语气相较于之前的无声胜有声，更像是被吓傻了一样。

    “姜奶奶，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自觉有些尴尬，再加上疑惑已经解开，鹿辛直接起身开溜。

    “好，好，我送送您。”

    眼看鹿辛已经走到门边，姜紫雯方才缓过劲来，连忙起身相送。

    “对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鹿辛已经站在门外，突然想起来什么，回头问到：

    “在您眼里，我是怎么样的？”

    ……

    1046寝室。

    午时饭点刚过，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近乎垂直的阳光落在阳台边缘，金属栏杆反射出的光线万分刺眼。

    鹿辛坐在椅子上，背靠衣柜，息屏的手机在手掌中来回翻转。

    他问姜奶奶的问题，并非是出于自恋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原因，而是想知道自己在鬼物眼中到底是怎样的。

    得到的答案是，阳火之盛，烈烈如大日，温润入春风。

    生者皆有阳火，强者旺盛，弱者黯淡，但其无论强弱，除非刻意收敛，否则鬼物总会感到不适，只有鹿辛是个例外。

    在姜紫雯感知中，鹿辛光华之璀璨无人能及，只要进入感知范围便如同火炬，无论无何都无法隐藏。这并非是视觉上的感受，而是灵性层面的感知。

    来自鹿辛的阳火虽然璀璨，但并不炽烈，没有让她产生半点不适，反倒温暖万分，吸引她靠近。

    想要靠近，却又不敢过分靠近。只要接近到一定距离，火焰便不再温暖，来自灵性的警告会疯狂提醒她，，不可触碰，这是罪，是亵渎。

    这个问题他也曾问过三千。

    三千给出的答案除了并非不可触碰外，与姜紫雯相差无几。

    当时他还以为，这只是三千对自己这个‘王上’的溢美之词。

    现在看来，竟然是实话。

    我原本以为，这些没有实体的鬼物是我的天敌。

    原来，我才是他们的天敌。

    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怪不得姜奶奶刻意避免触碰到我。

    怪不得老卒抓到我后受伤惨重。

    怪不得那晚只有我活了下来。

    这么说，如果我当年能稍微勇敢一些，他们就不会死了。

    是我害死他们的……

    鹿辛捂住脸用力搓了搓，然后双手上移开始使劲揉头发。

    直到头发一团乱才停手。

    就在鹿辛陷入自责中时，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寝室的其他几人吃过午饭回来了。

    “怎么了这是，头发乱得跟鸡窝一样？”

    周昌第一个进来，发现鹿辛的状态不对后关切问道。

    “辛子，周昌说你去约会了，是不是真的？”

    程伟直接搭上鹿辛肩膀，笑问道。

    “一边去，烦着呢。”

    鹿辛此刻可没有开玩笑的心情。

    “我困了，睡午觉。”

    他一把推开程伟，转身上床。

    许是心境原因，推人的力道稍稍大了一丝，程伟倒退了好几步。

    “怎么了这是？”

    程伟倒没有以为被推了个踉跄而生气，他一脸懵逼地看向另外两人。

    周昌与王远无辜地摇摇头，众人不了了之，各归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