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难斗，小鬼更难缠。周吉越发体会到班长说杨玥是墙头草的意思了。

    杨少春说周吉说话土时，杨玥说：

    “周吉，你就不会说普通话吗？像我有点东北口音，还好哇，你们那的话，真不好听。”

    杨少春说周吉邋遢时，杨玥也说：

    “就是的，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呢，像大表哥打扮干净利落多好。

    “哎你说你，皮肤又黑又糙，也不用点香水，不用点化妆品。

    “还有你发型，是五块钱的吗？我跟你说，以前我是干理发的，给你个忠告，你这头，留长点，跟我这般，烫一烫……”

    有时杨少春都说完了，杨玥还在那碎碎念。每次杨玥说完，都不忘说句：

    “或许我这样说，你可能不爱听，但真的是为你好。”

    无论周波或杨少春说什么，杨玥都会紧随而上。最讨厌的是，周波时常喜欢谈论杨玥，说他大男人，皮肤怎么那样白，怎么还擦护肤品，不觉中控室有股味道等等，这时杨玥就道：

    “哎周吉，你这么黑，你该好好用点护肤品的。”

    “对，杨玥这话说的对，”杨少春接话，“周吉你该用点护肤品，喷点香水，捯饬捯饬，年纪轻轻的，怎么……”

    话题成功地转移到周吉身上。有时，杨玥找不到相似话题转移，便强行岔开话题：“周吉你家哪里来着？”话题重点再次转移到他身上。后来周吉不愿搭理杨玥。他却拿话撩拨，像个复读机似的，在周吉耳边一遍遍说，哎周吉你咋这样黑呢，这么黑呢？这么黑呢？

    周吉不搭理他。

    他又说，哎周吉你们家旁边有山是不是？

    周吉还是不搭理他。

    他说，怪不得你这么土呢，大山里的男人，大山里的汉子呢。

    周吉依旧是徐庶进曹营。

    他说，你这人咋那么不行，我在给你说话呢，也不回复人家。

    他说，你是不是生气了？我跟你闹着玩呢。

    周吉说，我不想跟你闹着玩，行不行？

    他说，可我想跟你闹着玩，怎么着，怎么着？生气了？你生气就很开心，哈哈哈。

    ……

    后来有次班里聚会，杨玥喝得微醺，出了店门，扶着周吉说：

    “其实，我也不知为什么说那些话，总喜欢说你，总是说那些话。”

    当着周波的面，周吉没有戳破他。当你真不知道为什么说那些话吗？呵，包括这句话都是当了婊子又想立牌坊！开始阶段，周吉感觉在公司举步维艰，天天面对杨少春压力，感觉度日如年，数次萌生退意。

    那时周吉还是学生心态，出了问题总喜欢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觉得可能是自己太“学生”，不会像杨少春那样来事，才不被他们接受？那时杨少春每天的发火，都让周吉对自己有些怀疑，让自己失去些许自信。那时周吉才知道原来赚钱是这样不容易。赚不了钱，又怎么帮赵琪，以后又怎能给赵琪幸福？一连串的反应，让周吉对工作、对感情甚至对未来失去了信心。那时幸亏还有考研这件事，在支撑着他。

    却说周吉快要离开那家公司才真正看明白了杨少春。他发现杨少春脾气很坏，其实也分人，比如他对周吉，对食堂大爷，脾气坏得跟个炮仗似的，但他对班长和杨厂长，哪怕是他无比讨厌的王总经理时，从来都没有坏脸色。原来他的坏脾气是有的放矢的。

    直到快要离开时，周吉才真正明白为何来到这个班上第四天杨少春就变了脸。

    从王总经理跟杨厂长暗地里不合，从王总经理一直想接管生产上，又从王总经理把他们从学校招来上，周吉知道了真正原因！当初那顿饭可不是白吃的啊！

    再到后来，周吉对这个公司乃至整个社会越发看明白了。不免生出失望，心底里失望。

    后来周吉才明白中控室就是个人踩人人吃人地方。以前杨玥处在这条食物链最底端，后来变成了他，而处在这条食物链较顶端的是周波。杨少春就是个打手和狗腿子。杨玥是中间派，周吉是被统治对象，那个冯鹏是政敌。这多么像极了朝廷和社会。

    对于周波来说，无论谁去干活，只要能保证班组正常运作就可以，所以他为自身利益不惜维持暴力下的平衡。杨少春张牙舞爪，周波为何容忍他如此，其实根本原因是，周波不会为小员工，去得罪开“班车”又是当地老员工的杨少春，何况他需要杨少春这样追随者，需要杨少春这样黑脸。因此最大利益者周波才是罪魁祸首、才是最大不公平制造者。其实，每个人都如此。杨玥犹如打游戏段位终于提前，成了既得利益者，忘却了当初自己被踩在底下痛楚，或说庆幸找到“替死鬼”终于了却自己困苦，摇身一变，也成了不公平制造者和帮凶。

    有些东西是千百年来都不会变的。只有一段时间变了，可惜好景不长。

    看明白这些的周吉陷入了一场信仰阻击战。这些年来他一直信奉“天道酬勤”，一直相信“天之骄子”，许是家庭贫困原因，他从小就是没自信孩子，他的自信是从高中一道道题目一次次考试成绩上慢慢拼杀出来的，从自卑变得自信了，甚至有段时间自信到自负。考上大学，周吉的骄傲和自信达到了顶峰。大学时，他的骄傲和自信在一点点抽离，依旧在云端里，可没想到，毕业后，一下子就从云端跌了下来。

    天之骄子？他在公司里被呼来喝去，哪还有天之骄子的那种风度，从小到大周围人都说，上学是人生唯一出路，考上大学就出息了，现在他也对这话产生了怀疑，尤其听到林斌故事。

    原本去上海打工的林斌，听说他不在那边打工了，回来后，却开了一家公司，在本市，开的那家公司就是家政公司。后来林斌又把爸妈接过去管家政公司，而林斌自己买了拖挂车专门跑蔬菜运输，从他们县城去往上海菜市场；还听说现在林斌已从一辆车变成了两辆车、三辆车，甚至听说林斌跟沈庆一直好着，好像快订婚了，可谓是事业和爱情双丰收……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人家林斌高中都没上完，竟有了如此成就，而周吉上完大学却只有在公司苦苦挣扎份儿。他如何不怀疑上学是唯一出路这句话？

    当周吉看到车站那些背着化肥袋子外出打工的农民，再看看自己手中蛇皮袋，忽然觉得自己跟他们那些打工的没有不同。只不过是新时代打工人罢了。

    巨大落差下的周吉，没有心思想赵琪了，也不敢再想赵琪了。

    现在让周吉做梦都能吓醒的，一旦梦到第二次考研失败。第二次考研，是他最后信仰，是他苦苦咬牙坚持动力，是他对未来生活的唯一希冀。他不能想象若第二次考研又失败，那以后就要这样在社会上生活下去了。这样日子还有什么盼头？即便换个公司又怎样，看透这个公司，周吉就对其他公司没有任何奢望了。

    周吉更深远的忧虑是，哪怕考研成功了，毕业了还是要工作。那么工作时，又同样面对这些问题，而且他还要面临买房买车的压力。他出身农村，学费都是问题，买房买车那就只能靠自己了。只房子也要七八十万，就算付首付也要三十多万。研究生毕业还是一无所有，稳定两年，赚够首付也要两三年吧……前途依旧堪忧。所以还是走科研道路是他快速翻身机会。考研是科研道路上必经之路。

    周吉明白当务之急是考研，那是对自己对赵琪最负责的事。他收起闲心，顶着巨大压力，终于熬到了第二次考研。

    可上天却又给周吉开了个天大玩笑。很多时候周吉不知道上天为何总喜欢对他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