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那天他去县城准时地跟那哥们碰面了，然后两人买了去上海汽车票，直奔上海。他躺在长途客车上，就问旁边哥们，去上海后干什么工作啊，那哥们很自信和笃定地说，那不用管，放心好了，表哥早就安排好了，咱只管拎包过去就行。

    接着两人就聊起了那表哥，那哥们说，他表哥在那家公司已混到副经理了，一口一个表哥，一个一个经理，言语之中，那表哥在公司里绝地是个人物。林斌想着有这哥们，有那表哥，到时去了随便干个工作，月工资不还得六七千嘛，这绝对比他爹强多了，他爹整年在外面到头也就能混个两万多块钱，三个月就赶上他爹一年的了，林斌还在盘算，那工作地方在哪里，离沈庆学校远不远？远的话发了第一个月工资就去买辆摩托车，那样去看沈庆就方便了，工作还没干上，工资已经想好怎么花了。

    一路想，一路睡，第二天早晨七点多点就到上海静安区汽车总站了。林斌是后来才知道那是上海静安区。却说两人下了客车就被震撼了。车站里人山人海，周边高楼林立，好一副大上海派头。林斌感觉大城市跟小地方就是不一样哇。那时林斌以为，他俩要坐车去表哥公司的，于是掏出手机，让那哥们跟表哥联系下，问下那公司地址以及怎么去，没想到，刚出车站口，外面七八个人中竟有举着他俩名字的牌子了。这么早，表哥竟派人来接他们了。表哥果然是大公司里的经理，有这派头！林斌就和那哥们跟接他们的人搭上话了。

    可他俩并没在那群人中看到表哥，接他们的人说，表哥忙，暂时没时间来接他俩。也是，大经理哪有时间来接人呢。那群人甚是热情，嘘寒问暖的，又帮忙提行李，又打问家里情况的。于是他俩就被表哥手下热情地招呼着上车了，黑色面包车。

    在闷热的面包车里，在车水马龙，在左拐右拐中，一路高楼渐少。林斌感觉在往外开，那时也没觉出问题，心想，公司嘛，在远离市区地方也很正常。就这样，面包车开了两个多小，他们才到地方。

    林斌也不知道到底什么地方，反正眼前是片居民楼，周边环境不怎么样，看起来跟他们县城差不多。公司就在居民楼里？那些人说，公司里来的人不止他俩，还有其他新人，想进公司得先培训下。他俩觉得也对，毕竟大公司嘛，不是想进就能进的，尤其听说表哥会亲自参与他们培训，那时还感觉，有人就是好哇，若不是哥们表哥，肯定连培训资格都没有的。

    然而他俩刚进屋，林斌就感觉出不对劲了。那不大屋子里，竟挤满了二十多个人。那些人看到他俩眼神都是异样的。最让林斌感到不对劲的是，刚进门，就过来几个穿职业装的人来给他俩要身份证、手机还有所有钱财，说，这是公司规定，要进行魔鬼培训，目的是让他们专心受训，还说培训完就会还跟他们。林斌上交了身份证，还有早已露出的手机，但他也留了个心眼，给那哥们递了个眼色，然后只上交了十多块钱零钱，便说他们来工作只带了单趟路费，就剩下这些了。那些人有些不信，还翻了他口袋，确认没有后，就作罢了。其实，林斌早把一百块钱悄悄藏到了屁股里了。

    却说到了晚上，他们吃得倒真不赖，三菜一汤，吃过饭后，林斌终于看出了端倪。因为吃过饭后，那些人就立刻把客厅简单收拾了下，然后又从卧室里拉来了个白板，八点刚过，就从外面来了个胸牌上挂着“亚太地区驻中国迪力国际公司首席培训官”的培训师。那培训师长得怎么说呢，四大面方，一表人才，讲起课来，声若洪钟，口若悬河，怎么看怎么像那么回事，如果不听讲课内容的话。

    那晚讲课的内容，是梦想，大略意思是，你甘于平庸吗，你甘于人下吗，那就用梦想铸造你辉煌的人生……接着那培训师就讲起了那些一夜暴富不是童话的例子，还领着大家信誓旦旦喊口号，屋子里那些原本死气沉沉的人，忽地热血沸腾了，口号喊得一个比一个响，歇斯底里，跟有病似的，至于怎样一夜暴富，那培训师没讲，只说那是下节课内容。

    这时林斌终于有些明白了：传销，他俩进传说中的传销窝点了！

    林斌以前只听村里人讲过传销，却从来没想过自己有天也会进传销组织。他明白的那刻，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是从那刻起，他对狗屁培训师的话，左耳进右耳出，而且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准备出逃。可一时半会又怎么逃得出去。传销的日子还要继续。

    却说第二天还是讲课，这次来的是另个培训师，名头也很唬人，同样仪表堂堂、谈吐不俗，讲课内容也大同小异，那些人又一次的疯了，狂了。第三天，他们就被“公司”的人带出去玩了，是真玩，上海各种景点，比如外滩、东方明珠等等，美其名曰增加团队凝聚力，可玩归玩，他们那些人被传销人员看得死死的，根本没机会出逃。第四天还是，吃饭，听课，旅游。可到晚上，新来的培新师终于露出最后的目的，就是让他们邀人，每邀一个人获多少提成，能进阶什么官职，年收入百万指日可待等等，很多人纷纷去给家里人打电话。

    这时林斌才知道，他俩就是这样被表哥忽悠来的。对了，他俩见过表哥了。哥们口中的人才兼备的表哥，不过是面黄肌瘦自带猥琐气质的青年，表哥也有与众不同地方，就是的确是“经理”了，把他俩弄进来后就成“经理”了，胸牌上写着呢，只是这个屋子里二十多个人，仔细看，光“副经理”就有八九个，“经理”就有五六个，还有两个“副总经理”……林斌是在第四天晚上深夜逃出的。

    这几天观察，林斌终于发现了个漏洞。可以说唯一的漏洞，不是漏洞的漏洞。因为那个小区高墙把持，唯一出入口还有传销人员二十四小时监视，平时根本出不去。林斌还是出去了，而且一个人出去的。他没带那个哥们一起走。

    其实，他也不是不想带那哥们走。在走之前，他试探性地想拉那哥们走——当时他又留了个心眼，并没说自己已有逃出去法子，只说准备逃出去，而那哥们回复，让林斌大跌眼镜了。那哥们说，他暂时不走了，不混出点样子不回去了。林斌很惊诧，问他难道看不出来，这是传销吗？那哥们回答更让他想吐血了：

    “我当然知道这是传销啊，而且我也知道传销坑人，但你想过一个问题没，有人被传销坑，就一定有人为此发财，同样是搞传销，我们为何不能是‘上家’？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就是干传销，我也能干到赚钱的大传销那种，反正我不甘于平庸，不甘于人下……”

    啧啧啧，有那个味了。要说他这哥们被洗脑了吧，他还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传销，若说没被洗脑吧，听听那言辞，还妄想做个能收割别人韭菜的上层传销人士。疯了吧。这就像明知道街头把戏是骗人的，却故意上套妄想能跟人家学到骗人把戏再去骗别人，既是骗人，人家怎肯教其中诀窍呢，所以那哥们不知是聪明还是愚蠢！

    林斌裤头带暗兜，里面放着钱，不止他自己的，还有那哥们的——第一天他给那哥们递了眼色，那哥们倒也机灵，留下了部分钱，晚上，两人就商量着，把钱都放到林斌裤头里了。听到这话的林斌，按了按小腹，下了个决心，那决定就是，带上两人的钱，自己先颠！

    林斌找到看管他们的那帮传销分子的唯一漏洞，是小区里的下水道。林斌早就瞅摸准了，在居民楼侧面那个下水道是通往外面的最近下水道，而外面正好也有一个下水道，应该是连通的，这样是躲开传销分子监视的唯一办法！

    那天晚上，到了下半夜，估计是下半夜，房间里其他人都响起了呼噜声，林斌悄悄起来，什么身份证、手机、行李，统统不要了，踮着脚，弓着身，连气也不敢喘，轻轻开了门，走到了客厅里。计划中，只要出了那间屋子就成功了三分之一，只要躲开巡逻到那下水道就又成功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就“水到渠成”了。可事情就像电视剧演的那样，总要出点幺蛾子，果然，他弓着身子，刚走到旁边卧室门时，旁边卧室的门，吱呀下开了，里面走出来个人。

    林斌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借着对面楼道的光，定眼一看，卧室里出来的人，好像正是传销小头目，叫什么辉哥的。完了，这下岂不是要被发现了吗！林斌心念电转，已想好了理由，就说去洗手间，正要说话，只见辉哥打着哈欠，应该还没“睁眼”看到他，那瞬间，他也不知为何想起了电视剧里那个暴烈画面：挥起拳头，用尽全身力气闪电般地朝那辉哥头上挥去！

    一个闷哼，那辉哥晕过去了。林斌手疾眼快，上前抱住了辉哥，顺势放到在地上。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林斌跑出那栋楼时，才感觉手腕剧烈疼痛，像是断了，电视剧里东西真不能乱学啊，那时他才感觉到后怕，那个人没事吧，会不会被自己打死了？应该不会，放倒时那人好像还有鼻息，还有刚才要是一拳没把那人打晕，那一切都暴露了啊……林斌顾不得多想，毕竟还在小区里呢。接下来，事情倒很顺利了，林斌很容易地避开了传销巡逻，终于来到了那个下水道旁边。

    那个下水道井盖也倒很容易地打开了，可打开那瞬间，林斌才感觉把逃跑计划中最重要的环想得太简单了。那下水道气味太刺鼻了，比农村厕里味道还难闻，闻一下就上头，他觉得自己没被传销的人弄死，也会被下水道呛死，还是死不见人那种。可林斌已没退路了，把那人打晕了，传销的人不会太久就会知道他跑了的事，于是他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下了！

    下水道的情形就不用细诉了。总之林斌差点永远留在那下水道里。满身污渍的林斌，没头没脑跑了不知多远，看到一条河，就跳进去，洗了澡，勉强不太臭了，天亮后又去买了衣服，剩下的钱只勉强够回县城的车票。于是林斌从上海一路饿回县城。到了县城，天色已晚，林斌只好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林斌父母听到他这几天遭遇，又心疼又心惊，原本埋怨的话也说不出了。但是，关于林斌接下来干什么，父子俩又上演了一幕“板凳”谈话。父亲本以为儿子栽了大跟头，就会老老实实回去继续学电焊，反正也没其他事情好干。林斌想法却很坚决，就是，既然决定不学了，既然出来了，就是不学了，不会因为出师上海不利而改变！

    这次“板凳”谈话是最为激烈一次，也是最为彻底一次，结果还是没结果。父亲气到不行，两天后，接到老板电话，收拾起包袱头也不回地回工地了，大有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放任自流了！而无所事事林斌，成了街溜子。

    林斌每天都骑摩托车早出晚归，不知道还以为他在城里上班。其实，林斌在县城里瞎转悠，哪都去。知道的人都觉得林斌这孩子毁了，以后还不得成为流氓街痞子！可那些人并不知道，林斌看似在县城瞎转悠，脑子里却在想别的事情。

    林斌在县城找工作。林斌想找个好工作。林斌对好工作定义是，工资可以不高，但必须有前途，可找了又找，县城里工作是工资不高，也没前途。那时林斌脑海里，又跳出了一个想法，就是做生意。可他转遍了商场和街道，也不知道做什么生意。

    这时林斌才稍稍感觉到生活的艰难。这时林斌才稍稍感觉到自己跟沈庆的差距。沈庆去上海，一下子就去了。而他去上海，无功而返。难道以后就在这县城混了？不，不能的，那样他跟沈庆事情不用说，肯定黄了。可不在县城又去哪里？干什么？

    林斌想起自己对沈庆许下去上海的承诺，一阵恓惶，诺言易许，却难做，不知何去何从的他，愈发把摩托车骑得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