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朱晨晨故事，那就继续往下说吧。

    朱晨晨出去打工后，一年到头回家不了几次，除却五一长假、中秋节和春节，唐楠跟她连寒暄机会都没有了。她打工，唐楠上学，两人成了两条没有交集的平行线。

    唐楠跟朱晨晨再有深入联系，那已是在她上高中时候了。那时朱晨晨已正在北上哈尔滨火车上。很长时间，唐楠是村里除了朱家人为数不多知道朱晨晨下落的人。当然知道朱晨晨下落的，还有黄瞎子。

    在外打工的朱晨晨跑了，跟人家一票跑到了哈尔滨。

    唐楠知道朱晨晨跟人家私奔事情，其实很巧合。说来说去都因为一个电话。唐楠知道朱晨晨事情，是因为一个电话。朱晨晨跟人家私奔也是因为一个电话。那天下午，唐楠坐车回校的，但收拾书包时，书包背带坏了，等她缝好背带时晚了五分钟，若在平时晚五分钟村里通县城客车也不会那么早来，可那天客车偏偏早到了，开走了。那是村里去县城最后一班车。唐楠回不去学校，但要跟班主任说声。那时班主任腰带上别上了手机。那时手机还习惯性地被人们称之电话。十里八村有手机的人很少，座机倒是有，那也是在村干部、小卖部或做生意人家有。唐楠采用就近原则去了有座机的朱晨晨家里。

    当唐楠敲开朱晨晨家大门，看到朱晨晨妈妈一脸不高兴样子。那时唐楠不知道怎么回事。当唐楠表示想用下电话时，朱晨晨妈妈竟面有难色。朱晨晨妈妈是心宽体胖的那种妇女，对邻里一直都笑脸相迎的，这很反常。唐楠刚想说，不方便的话就算了。朱晨晨妈妈同意了。当唐楠到屋里刚要摸起电话时，电话铃声响了，是那种很原始的嘟嘟的铃声。这时朱晨晨妈妈竟抢过了电话。

    “喂，喂，喂，晨晨啊，这次可别挂妈妈电话了！

    “你就听妈妈的，妈妈是过来人，不会害你的。

    “你不知道，这一步对女孩是多么重要！

    “晨晨啊你真想好了吗，那么远，冰天雪地的，以后回来都不容易。

    “好好好，你要认定了，我们都依你，绝不反对就是了。

    “但咱也一步步来啊，这样过去，算什么事情啊！”

    “你们先回来，我们看看，没问题，两边坐下来先把事情定下来。”

    “怎么不说话了，晨晨啊，你就算不为我们想，喂喂喂——”

    ……

    到这时，唐楠已从朱晨晨妈妈语气和话里听出端倪，这时她才知道刚才朱晨晨妈妈为何面露难色了。唐楠如芒在背，心想，这时候走吧就太过尴尬了，不走吧，同样难堪，早知道就去小卖部或者沈庆家打电话了。唐楠正思量时，朱晨晨妈妈放下了电话，又忙不迭重拨，每次说不了几句话，又开始重拨，反反复复。朱晨晨妈妈一脸焦急和六神无主，一圈圈在堂屋里转圈，一遍遍地说，那个没用的，这会不知道死哪去了！大概是在怪朱晨晨爸不在家。唐楠更尴尬了。朱晨晨仿佛才想起唐楠存在，看到唐楠，突然眼前一亮，然后就把朱晨晨事情大概说了。

    事情很简单，朱晨晨在电子厂打工时，快一年都没回来了。之前也这样，可之前朱晨晨还十天半月用公用电话往家里打电话。后来朱晨晨竟买了手机，说是个二手手机，有二手手机也很厉害了，她觉得自己闺女真出息，以后联系方便了，可她没想到女儿有了手机，往家里打电话却少了。朱晨晨妈妈每次给女儿打电话，十有八九没人接听，要不就占线。那时朱晨晨妈妈还没发现问题，以为女儿在电子厂上班忙，女儿不是说过，经常加班吗。可今晚，朱晨晨妈妈莫名其妙想女儿，总觉得哪里不安，就给女儿拨了电话了。这次电话没占线，也有人接听，只是，接通一秒，还未说话就挂掉了。朱晨晨妈妈越发觉得不对劲，一连拨了四五个电话，后来电话那端终于说话了，是女儿，终于放心下来。可随后谈话中，朱晨晨妈妈又听出不对劲了，氛围不对劲，当时就问女儿在哪里来，朱晨晨结结巴巴说在宿舍。可朱晨晨妈妈知道，女儿从小一撒谎就结巴，穷追不舍地问，才知道女儿谈了个对象，现在她就要跟男朋友去他哪儿了，说本想到地方再给家里打电话，再问女儿对象事情，问他们到底去哪，女儿只说那男孩有多么多么好，只说在开往哈尔滨火车上……

    朱晨晨妈妈把这样重要说给唐楠，是想让唐楠劝劝女儿，理由既充分又让人无语。

    “你跟晨晨关系好，又是这片里学问最高的，赶紧劝劝那死妮子，现在我的话她不听了！”

    这事跟学问高又有什么关系？唐楠心里很崩溃，心想朱晨晨妈妈大概是病急乱投医。唐楠心里很震惊，朱晨晨竟跟人家私奔了，还一奔奔到了东北，当然想起朱晨晨过往种种，好像又释然了。唐楠很好奇，是什么样男孩让朱晨晨如此奋不顾身？唐楠心里有很大压力，朱晨晨如此决绝，劝就能劝回来吗？何况对他们俩事情一无所知，也没法对症下药啊，不管怎样，面对朱晨晨妈妈殷切嘱托，都要试试吧。

    久违的嘟嘟电话铃声再次响起。唐楠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快速地打了个草稿，稍稍犹豫后坚定地抓起了听筒。

    “喂——妈，我真不是故意挂你电话，刚才手机信号不好！还有，这是我到地方之前最后给您回电话了，什么都不用说了，也别再跟我打——”

    “晨晨，我是唐楠。”唐楠打断了朱晨晨的话。

    电话那端安静了。唐楠还以为朱晨晨又把电话挂了，电话里却传来了鸣笛声，然后是朱晨晨的声音。电话失真的语调和语气，却一下子把两个人扯得很远很远。

    “唐楠？哦，唐楠。”朱晨晨仿佛在努力回忆。

    唐楠自以为打好了草稿，在那张草稿上有很多很多话，一瞬间又不知怎么开口，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这时朱晨晨说话了：

    “你放学回来啦？在学校还好吗？”

    多么熟悉的台词。恍然如昨。唐楠正要解释。朱晨晨又道：

    “你怎么在我们家？我妈请你来的？你是来当说客？那就挂了吧。”

    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可唐楠觉得恋爱中的朱晨晨反而变聪明了，都聪明有些过了。唐楠刚想起的草稿上的那些话，一下子被朱晨晨噎回去了。唐楠原本想说，晨晨你都想好了吗，想清楚了吗，你对他足够了解吗，他是怎样的人，什么脾气和性格，甚至什么家庭背景，到底是哪里的，有几口人，家里是做什么的等等，这些你都了解了吗，反过来他都了解你吗，你们俩各个方面合得来吗，谈了多久了，你们俩有没有矛盾，怎么解决的，要是还没磨合以后除了问题又要怎么办？所以谈恋爱嘛，慢慢谈就是了，先不要着急跟他回去嘛。还有，去了以后还就在那里了，，以后你基本就跟我们拜拜了。那里山高路远，出任何事可只有你一个人。如果这些都还没考虑过，那就回来，回来让你爸爸妈妈过过眼，到时你即便执意嫁人，走走过程，那也好哇，毕竟这样跟人家走了，传出去，你爸妈还怎么在村里过日子呢，你走了就不管爸爸妈妈还有弟弟了吗，你跟他去哈尔滨，去哈尔滨哪里呢……

    唐楠当时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起这么多，本来做了最坏打算，如果劝不住朱晨晨，哪怕知道她跟他到底去哈尔滨哪个镇哪个村，那也好的哇，那也不辜负晨晨妈妈嘱托啊。可唐楠现在好像连开口机会都没有。不战而败啊。那就这样了？不，不能。唐楠想到，不能这样罢了，而且刚才没那样开口也不见得是坏事，因为那样劝朱晨晨跟她妈妈有什么区别？大概会被朱晨晨觉得站在了她对立面，又能有什么效果呢。唐楠心念电转，使劲抓了抓听筒道：

    “不是你妈请来的。我来你们家是要跟老师打电话的。”

    电话那端哦了声，仿佛放松了口气。唐楠不等朱晨晨说话，道：

    “不过，我刚才无意中听了下，你谈男朋友啦？很帅吧？怎么认识的啊，快给我说说呗？”电话那端沉默了像是在犹豫，唐楠又说，“没事，你妈妈出去啦。”

    两秒后，朱晨晨打开了话匣子。

    “你不是劝我的，那我就说说。什么叫很帅吧？那是相当帅哇。楠楠！你是不知道雷子有多么好。你没来电子厂不知道那些男生有多骚情，我从没想到雷子这样帅的却那样老实，我说的老实，是对女孩子专情的那种；

    “出来这么久，我也从来没遇到像他那样义气、体贴又会照顾人的人，你知道吗，雷子体贴到什么程度？我生理期时候，他大半夜骑车去买红糖，他不是那种话很多，很会花言巧语的哄骗女孩的那男人，他对你好是真心实意；

    “之前我们俩关系很不错，那时我也只是拿他当哥们，从来没想过人家会喜欢我。我也问过他喜欢我什么，他说，什么都喜欢，非要找个重点，他说喜欢看我笑，喜欢我直来直去。我同样也问过他，就不嫌弃我胖吗，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他说，首先我这根本不算胖，微胖，而且，他说，他就喜欢微胖女孩，一他觉得那些骨感女孩看着就硌得慌，二来他说他是东北的，就喜欢微胖的暖和的；

    “雷子还是那种勤俭持家男人，不像电子厂那种男生，发了工资就出去乱花钱；雷子还是个有理想男人，他说，钱花到刀刃上，该花钱就花，他说他们家就是这样攒起家业来的，他是中专生，学的是电子，本来不想出来打工的，想在镇上开家手机店，可家里人觉得他太年轻了，让他出来历练，这次回家他就准备开店了；

    “你不知道雷子还是孝顺的男人，之前有件貂皮大衣一万多说买就买了，后来才知道，他是买给他爸爸的，别看他们家在东北，他爸爸有肩周炎，还真没穿过貂皮大衣；雷子对我花钱也舍得……

    “遇到雷子我才知道，终于找到了真爱，我很开心，能够遇到雷子，是我这辈子最幸运事情，我也很后悔，后悔没能早点遇到雷子，所以无论天涯海角，我都愿意跟他去，因为我是为了爱情，为了爱情就该奋不顾身的嘛。”

    ……

    三十五分钟，墙壁上的挂钟滴滴答答，从七点整拿起的话筒，说了整整三十五分钟，朱晨晨密不透风地说了那男人三十五分钟的好。唐楠嗯嗯哈哈听着，晨晨妈妈在一边急得团团转，欲言又止。那刻唐楠忽然觉得自己策略有点失败。原本她想，先打消朱晨晨戒备，先让她说说那男人情况，知道他们俩相恋过往，然后再劝她的呢，但唐楠没想到，恋爱中的朱晨晨满眼里都是那男人，一说根本停不下来，根本就没有劝她机会。

    不过唐楠后来到底还是抓住了点空隙，聊了几个问题。

    “那个姐夫叫什么名字啊？”唐楠顺口改了称呼。

    “芈雷啊。芈你知不知道啦，我之前从来都不认识的，对，跟羊很相似的那字。”

    “你和姐夫认识多久啦？”唐楠又问。

    电话那端停顿了下说：“三，三个月了吧。”

    三个月，才三个月？唐楠吃惊得下巴快掉了，不过嘴上没说什么。

    “哎晨晨，你拿的衣服够不够啊？听说东北那边很冷的啊。”

    “放心好啦，我们都带着厚衣服呢，我们是去——”

    唐楠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就等朱晨晨说出后面的话，却听到电话里传来了男人声音，有些嘈杂，没听清那男人说的什么，然后却听到朱晨晨说：

    “那个楠楠！我不跟你聊啦，时间不短了，再聊估计快没话费啦，以后吧，以后有机会我们俩好好聊，最后也希望你能找到像雷子一样的男孩子！”

    “喂，喂——”唐楠还想多跟朱晨晨聊两句，那边却只有嘟嘟盲音了。

    朱晨晨挂电话挂得是如此果断和利落，代表了她对这段感情态度。原本那些想劝她的话，一句也没来得及说。到了这刻，唐楠才知道，如果这是次“谈判”，那么，失败得多么彻底啊，到底是辜负了晨晨妈妈期望。听得出来朱晨晨已彻底迷恋上那男人，爱情，朱晨晨为了爱情已奋不顾身，从最后谈话里知道，朱晨晨已被那男人拿捏得死死的了，所以“谈判”失败就早已注定好的了。可唐楠不知道，这次看似失败“谈判”，却也不是完全失败，最后那几句谈话，在后来关键时刻帮了朱晨晨妈妈大忙。

    可在后来的后来，唐楠真不知道，是帮了忙还是帮了倒忙，是救了还是害了朱晨晨。

    朱晨晨挂了电话，忽然感觉一阵心悸。因为刚才聊天中，她说谎了。她是从小到大都不会说谎女孩，可刚才说了谎，那刻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谎，有些担忧地想，不知刚才唐楠听没听出来？朱晨晨看了眼面前雷子，很快，那种心悸和担忧被另个画面覆盖了。那是她和雷子马上就能拥有画面：地上白雪皑皑，天地之间仿佛铺上了洁白棉花，天空中飘起了雪花，不大也不小，她和雷子行走在漫天风雪里，仿佛整个世界就剩下他们俩，手牵手，肩并肩，一路走呀走，走着走着，不知怎么的，两人打闹起来，你亲亲我，我亲亲你，两人在雪地里嬉闹，闹着闹着，不知何时，他们俩手里又多了个小孩子，三个人手牵手，摇呀摇，走向他们那遥远的温暖的小窝……

    朱晨晨想着想着就笑了。这时雷子问她笑什么，她说，没什么。雷子问到底笑什么。她还是说，没什么。这是她为数不多隐藏心事，毕竟那么美好画面，只能做，不能说。雷子问她，冷不冷？不知刚才是不是想到雪花缘故，朱晨晨竟真感觉有些冷了。火车不紧不慢开了十多个小时，大概走了很远了。还不等朱晨晨说话，雷子已从皮箱里拿出羽绒服，给她披上了，然后哈了哈手。朱晨晨越发感觉自己抉择没有错，看到身穿小棉袄的雷子，关心地说：

    “你冷不冷啊？你冷的话，就穿上那貂皮大衣。”

    那件貂皮大衣虽是雷子买给他父亲的，但在电子厂时，雷子经常穿，几乎不离身，毕竟电子厂太乱了，这样贵重衣服，留在宿舍就等于捐给慈善机构。朱晨晨有些好奇，怎么这次雷子不穿那大衣。

    “不冷的，不冷。”雷子搓了搓手说，“皮衣在箱子里，不拿了，太麻烦。”

    是了。那是买给父亲的。离开电子厂，雷子就不用穿着了。雷子真是孝顺男人。一个孝顺的男人再差也不会差哪去。朱晨晨看了雷子，笑了。雷子也笑了。那笑里藏了太多言语。朱晨晨又陷入幻想。

    当火车一路往北，车厢里温度也越来越低。羽绒服似乎都不足以裹住身体温暖。朱晨晨便催促雷子，赶紧穿上那大衣吧。车厢里人越来越少，雷子终于坐到了她身边，他说，等下火车时再穿吧，现在就想抱着她。朱晨晨想，雷子太坏了，把她当做貂皮大衣了。不过，她愿意做他的貂皮大衣，然后依偎在雷子怀里。两人在狂吃狂吃的颠簸中沉沉睡去。

    唐楠走后，朱晨晨妈妈又打了无数个电话，可每次打过去听筒都传来那句：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朱晨晨妈妈一边担心女儿，一边咒骂女儿，那死妮子，现在连手机都关机了，可真狠心呢。她每隔两三个小时就打一次，一直打，打到第三天下午，终于通了。

    不太保真的电话，可以听出那是男人声音，可以听出那是外地口音。在她焦急地说了一连串的话后，电话那端冷冷说：

    “你打错了，说多少遍了，别给我扯犊子了！”

    然后对方就挂断了电话。怎么会打错呢。朱晨晨妈妈想，那男的难道就是晨晨对象，那他怎么可以那样说话？如果不是，那么手机怎么在另外男人手里？朱晨晨妈妈预感越发不好了，再打过去，手机又关机了。从那之后，那号码就再也没打通过。朱晨晨妈妈只有干着急份儿，急到不行，就骂晨晨爸爸，骂他没用，骂他不管女儿，骂他看不住女儿。

    朱晨晨爸爸平时话不多，有些蔫，心里也着急，却不说，刚开始被骂，还能忍着，次数多了，就忍不住呛晨晨妈：“那她随谁啊？！”

    一句话，只这一句话，朱晨晨妈妈天大脾气也不发作了。

    朱晨晨说，以后吧，以后要有机会，我们俩好好聊聊他，说这话时，唐楠心里有些苦涩，还有以后吗，天南地北的，估计一辈子也回不来几次，如果没意外，就连这次通话都可能是两人今生最后一次。可唐楠没想到，她们俩后来真有那个机会，而且她从朱晨晨手机上，终于看到传说中的雷子。

    国字脸，剑字眉，瘦高个，那真的是帅，帅到十里八村都很难找到那样的，雷子竟是比朱晨晨描述得还要帅的男人。那时唐楠终于明白朱晨晨为何会私奔了，一直都想找个帅哥的朱晨晨怎么抵挡住那帅气？不过唐楠从朱晨晨口中知道，电子厂不乏女生，于是偷觑朱晨晨，心底里升起一个巨大疑问，这样帅气男人怎会看上朱晨晨的呢？朱晨晨拿过手机，笑了，仿佛看透了唐楠，说，有个秘密，是关于雷子的。那就是雷子为何会看上她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