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姓老人用茶盖轻轻刮着茶水，待到下面厚味的茶水翻滚上来之后，又喝了一口，这才缓缓开口。

    吃讲茶规矩，怕是三方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都要当面再次说明情况。

    远来是客，自然是李姓老人先开口。

    “老朽养了一头牛，平时雇人照看，经高人指点，就在城西的落月坡东面半山腰上放牧，那里水草丰茂，牛长得极好，已经养了9年有余。半个月前，天气炎热，老朽的牛就在拴在树荫下乘凉，没想到，那边有人养蜂，几只蜜蜂落在牛身上，其中几只被牛用尾巴抽死，引得剩下的蜜蜂倾巢出动，把老朽的牛活活蛰死，而这蜜蜂的主人——”李姓老人看着对面的刘老。

    “没错，就是我养的，我那蜜蜂也是养了好几年，每年都产不少蜂蜜，也是经人指点，落月坡山东面蜜源好，能酿出上品蜂蜜，所以才把蜂巢移到那边，被他的牛抽死几只之后，大批蜜蜂为了给报仇，蛰牛的同时也几乎死伤殆尽，怕是好几年吃不到蜂蜜了，这位李大爷还要让我赔牛。”

    “你的蜜蜂把我的牛蛰死了，赔我的牛，天经地义。”

    “我的蜜蜂还死了大半，我又去找谁赔？”

    “是你的蜜蜂先惹我的牛。”

    “你的牛如果不先抽我的蜜蜂，我的蜜蜂怎么会去蛰你的牛。”

    “明明晓得老子的牛养在那里，你为什么要把蜂房放在那里。”

    “那块地又不是你的，你去得，我去不得？”

    “刘麻子，老子的牛养在哪里好多年了，大家都知道，你还带着你的倒霉蜜蜂过去，不是找抽的嘛！”

    “李和尚，有礼不在声高，你说你的牛放在那里，大家都知道，为什么没有来通知我？”

    “刘麻子，你是不是要跟老子斗，老子那头牛养了九年多，还差一年就可以取黄了，现在你说，啷个赔我！”

    “我家蜜蜂取出来的蜜喝了也延年益寿，现在没了，我又去找谁要？”

    “你那个烂蜜蜂，只要你赔了老子的牛黄，老子拉一车过来给你。”

    “烂蜜蜂？原样的蓝蜂蜜，你只要每年给我两斤，我送两车牛黄给你！”

    被叫做李和尚的胖大老人脾气火爆，越说越肝火越旺，这位诨号刘麻子的刘老，虽然面上看不出来，但是握着茶杯的手指，已经在暗暗用力了。

    站在两人身后的小兵和干瘦汉子，两人的肌肉已经绷紧，似乎时刻都在准备有所动作。

    这一切，都无法摆脱苏意映的感知。

    不是，这就是这些帮派大佬们的日常吗？层次很低啊，为了一头牛和一群蜜蜂都能争得起来，你要说这是乡间的两个老农，倒也正常。

    但是放到两位坐馆大爷身上，这个格调就很低了啊。

    稍微想了一想，苏意映就释然了。

    这两位所争的，并不是一头牛或者一群蜜蜂，哪怕这头牛血统再好，这群蜜蜂多么稀有，以他俩的财力，也不是大事。

    他们所争的，乃是面子。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苏意映暗叹一声。

    这不是养蜂人和养牛人的争斗，而是两位大佬的之间的争斗，试想，如果其中一人认赔，外面的江湖同道怎么想，他们手下的小弟怎么想。

    怕是今天刚刚赔偿，明天其中一人向另一人低头的新闻，已经传遍了千城有心人的心中。认赔的那一方，接下来要面对的问题，就不是简单的金钱损失了。

    诸夏的江湖是残酷的，弱肉强食，不进则退，示弱的那一方会被认为软弱可欺，不仅手下的人可能蠢蠢欲动，上面的人也会觉得能从你身上割到更多的肉。

    看来大佬也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啊。

    苏意映暗叹一声，早就听过自家爷爷讲过无数次江湖险恶，现在他是真的体会到了。

    “格老子的，刘麻子你是不是要斗！”

    “你划下道来，无论是动公还是动私，我都奉陪。”

    “好！很好！”李和尚拍案而起，双手撑在茶桌上，恶狠狠地盯着刘老。

    “李大爷，这里是茶馆！”小兵立刻走上前，隐隐将刘老护在身后，那干瘦汉子也趋步向前，一副时刻准备动手的样子。

    不是，你们准备在这里动武吗？看着面前的情势，苏意映不禁觉得有些厌恶。

    哎——这就是江湖人，无论装得如何人模人样，儒雅随和，都难以改变他们习惯于依靠暴力而不是靠道理来解决问题的本质。

    习惯于用暴力来让他人屈服者，必定遭受更大的暴力。

    “李大爷，今天喊你来是吃讲茶的，莫要坏了规矩。”明明捏着杯子的手已经极为用力，刘老还要保持表面上的风度，以示自己并未将对方的威胁放在眼里。

    一句话说出，光头老人安静了下来。

    自己终究是在对方的地盘，如果闹起来，自己讨不了好，虽然自己带的人就在楼下不远，但是如果发生冲突，闹大了之后，警方关注下来，谁都会吃不消。

    别看他和刘老在本地小混混眼里，不啻于神一样的人物，但是在警方面前，不过是轻易可以抹除和替换的人而已。

    虽然他年轻时候以莽和不怕死著称，但是那是面对比他弱的人，能混到一方坐馆大爷，没有一个人是莽出来的。

    “好！今天我也不坏门中的规矩，李麻子，你想怎么搞，老子奉陪到底。”

    “我是开茶馆的，来者都是客，哪怕是恶客，我也一样接待。”刘老放下茶杯，意思很明显，出了这个茶馆，自己和他就是敌人了。

    “我今天请了一碗水过来，为啥子不听听先生的高见呢？”

    “好，我就请教这位小先生高见！”李和尚气哼哼地坐回位子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苏意映，“小先生世家出身，想必有些章法。”

    言下之意，自己和苏意映今天才认识，说不定他也是刘老的人，所以他才出言警告，意思是如果不是他所认可的“章法”，他就不同意。

    不是，这就冲我来了？

    苏意映现在百分之百肯定这位刘麻子刘老对自己有些想法，这才江湖当中叫做夹媳妇，又叫逼门槛。

    两姑之间难为妇，他把自己拖入自己和李和尚的无解纷争当中，逼他拿出一个意见来，自己只能选择一方，但是自己一旦做出选择，就得罪了另外一方，为了自保，不得不依靠另外一方。

    而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自己和那李和尚头次见面，而且自己之前还求着刘老介绍工作，自己能选择哪一方，根本就不用想。

    看似给了自己一个选择的机会，但是选项只有一个。

    果然是江湖手段吗？不过你区区一个江湖大佬，你怕是小看了我呀。

    苏意映朝两人拱了拱手，将摆在茶碗中央的茶壶拿在手中，开始给两人添上茶水。

    这是调停人要说话的标志，意思就是事情我已经清楚了，你们先喝杯茶，听听我的解决办法。

    “两个问题，第一，给刘老指点的高人和给李老指点的那位高人，是不是同一人呢？”

    “不是。”

    “不是。”

    两人对望了一眼，纷纷否认。

    这位一碗水有点东西的啊，才听了一会儿，就隐隐抓住了其中的关窍。两人脸色缓和了不少，特别是李和尚，对于这位年轻得过分的调停人，心中的轻视也比开始少了几分。

    两人过节发生之后，第一反应想到不是不是对方无故的挑衅，细细想过之后，两人都第一时间想到了指点自己的那位高人，怀疑是不是有人操纵，故意让自己和对方起摩擦，然后好渔翁得利，关于对方那位高人的身份，两人都让人去查过了，完全与其无关，完全是因为落月坡那个地方风水好，所以都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其实，这件事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两人心中都清楚。

    不过一个小年轻能在短短几十分钟想到这一点，也就难能可贵了。

    “既然不是，那就说明一个问题，那块地有问题！”

    “那块地有问题？”两人异口同声。

    “能养出稀有的牛和培养出稀有蜂蜜的，足以说明那块地有些奇异之处，而且两位都说了，都是高人指点到落月坡养蜂放牛的，说明此地的价值，怕是不在那牛和蜜蜂之下，甚至远远超出！”

    咝——两人倒吸一口凉气，之前两人的脑子，满满都是江湖斗争人心鬼蜮的东西，完全没有往落月坡那块地方面想，现在被苏意映点出来，心中有种恍然大悟之感。

    “蜜蜂喜欢落到牲畜身上，牛要驱赶落在身上的异物，蜜蜂蛰惹了它们的动物，这都是天性，换言之，这就是天意安排，天意不可违，人力可补救。”

    苏意映的声音，不知不觉的用上了灵力压迫，让两人不由自主地放弃了反驳的念头。

    “现在牛已死，蜂已亡，已经无可挽回，再为此徒费精力，甚至引起争斗，都不是智者所为，坏了门中义气，看两位都不是差钱的人，而那块落月坡半山腰上那块地，听来现在也是无主之地，不如两位共同买下来，一家一半，名正言顺地养牛或者养蜂，不是更好，而且下次再发生纠纷，也就有了评判的依据，两位化干戈为玉帛，传了出去，不是又是一桩美名？如此三全其美的事情，两位觉得呢？”

    两人愣了一下，看了对方一眼，目光交流之后，立刻都从对方眼中得到了答案。

    作为年老成精的人物，哪里不明白这样这简直是当下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案。

    第一，发现了一块风水宝地。

    第二，矛盾不仅解决了，而且两人的名声不仅没有受损，反而借对方的势，还能高涨一番。两位大佬大度的名声，想必就会传遍千城的灰色世界，而且上面也能觉得他们懂事，上面也希望看到的一个稳定局面，而不是一个为一点小事就闹得治安混乱的千城。

    他们之前都知道这一点，不然早就两方开战了，只不过被名声所累，不得轻易动手罢了。两人心里各自的最佳解决方案，就是先拖着，拖到千城的各方都忘记了这件事，两人依旧如常。

    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一眼看穿了其中的关窍，还提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方案。

    “小先生果然有些章法，老李服了。”李和尚对着苏意映拱了拱手，表示接受。

    “小先生辛苦，我这边也同意，就按照小先生的方法做。”

    “既然如此，请茶!”苏意映端起那碗白水，将其倒在地上。刘李二人将手中的茶杯放回原位置，又从端起另外的两杯茶。

    “请！”“请！”三人端起茶，一饮而尽。

    “手拖玉龙归本处，二龙出海为争珠，双凤朝阳兄弟到，玉盏移开定太平！”放下茶碗，苏意映念出茶诗。

    “辛苦，辛苦。”

    “有劳，有劳。”

    三人各自拱手为礼，今日的调停，算是已经成功了。

    “谢过小先生，来人，上面！”刘老笑容可掬地朝苏意映拱手，然后大声的喊了一声。

    然后，一碗面被送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