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锦书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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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星河长明

    柳南出发向北走。河郡的路并不好走,弯弯曲曲,路上时不时会蹦出一个尖锐的石子,咯得脚生疼。走过一个弯道,又有一个弯道在前方等着,他的目光始终穿不过前面的山。行路时,他没有看到同行者。但他并不孤单,这一路上总能够看见星星点点的人家,人家之上,炊烟阵阵。他突然想起了老师教他的一首诗,他记得当时还尚年幼,尤其喜欢这首诗,读了不下百遍,只不过那时的他无法清晰地洞明自己为何对这首诗情有独钟,反正念念不忘了很多年。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老师根据这首诗绘了一幅图,他尤其钟爱。现在他有点明悟了。这么些年,他的见识已然不凡,王公贵族,他见过;鲁州的繁华,他也见过。但刻在骨子里,连梦中也不会忘记的,还是他生长的家乡。他可以从这几句话中,寻回旧时的记忆,重温那时的温暖与无忧,而这,于此时的他而言,却是再也不可得。他有想过,自己多愁善感,在某种方面,是不是意味着,自己难成大事。他当然有过出将入相的梦想,只不过,现在的他已经不求了。

    他觉得很有趣,就像刚刚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自己,以极为理智的心态的分析自己。这样的事情他常做,但每次他都怕会过度地贬损自己。老师常说需要时时反省自己,但也说过犹不及。这中间的分寸着实难以把握,说道理,他还没有修行到那一步。修行修行,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修了些什么东西。

    走了大半天,太阳渐西斜,于山头上徘徊,柳南在一条小溪旁停了下来。水不深,两边有很多碎石。江南并不缺少水,这样的小溪算是常见。于岸边找了些干柴,生上火。去水里清洗了一番,换上干净衣物,把脏衣物洗洗好,在火堆旁立起两根支架,上面横放着另一根树枝。只待把衣物放上去,便可进行烘干。忙完了这些,他从包裹里掏出干粮慢慢啃。边啃,边给自己的衣服翻翻边。吃东西的时候是最放松的,他在心里估计,半天的行程,走了约莫有二十五里地。他这时才反应过来,腿脚若有若无的一阵酸痛,伴随着酸痛的,是一阵一阵的困意。看看天色,微风,应当无雨,于是吃过干粮后,他索性寻了个草堆,拿衣服铺了一层,又把烘着的衣服拿开,躺下睡了。或许是疲惫的原因,他很快就睡着了。

    等他再醒来时,一个时辰已经过去,揉了揉眼睛,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起身,活动了下筋骨,然后趁着火堆还有点火星,他在草堆前又添了些干柴,火势一下子就起来了。有着这团火,晚上倒也不怕虫子了。他坐在火堆前,双手抱膝。此刻头顶浩渺繁星,他思绪乱走,而周边蝉声阵阵,清风微凉。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等回过神来,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微叹一声,于是目光灼灼地看着火焰,这是他一直就有的习惯。

    火焰没有固定的形状,一簇一簇从柴薪里绽放。火焰的威力似乎扭曲了空间,以至于火焰周围一束又一束的条纹。细小的热浪铺在他脸上,温暖却不灼伤人。他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每次烧火的时候,总是盯着火看,他并不是对火情有独钟,他只是喜欢看火焰生生不息。每次放进一根柴薪,火焰覆盖它周围,于是它也泛起了火焰,成了火焰的养料。

    火堆时不时溅出一两点火星,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这声音与他作伴。一直以来他认为离群独处是他的本性。很多年了,他都很喜欢此时此刻的状态,因为这令他觉得很自由,安静,不用跟其他人有什么纠葛。可是,现在他觉得他被无尽的孤独包围着,这样的孤独让他心里颤抖,寒冷得唯有靠近火堆才能抵抗。他凝视苍穹,看顶上月光淼淼,洒下清辉一片,映照着内心无人可以诉说的荒凉。这儿的月光,和鲁州的月光,并没有什么不同,所以他本不应当回忆起那时候的日子才对。他强迫自己不去回忆。

    不远处,大山下月光照耀下显现出依稀的轮廓。沧海桑田,人事几经变换,但这些山伫立在那,亘古依然。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思想,如果有,难么看惯了人间的悲喜剧,它们会怎么想呢,到底是无动于衷,还是感同身受?他想不出答案了。远处的山,还有身下的土地,千百年来埋葬了多少生灵?永远离开的人世的人,究竟到了什么地方。或许,这辽阔的大地,便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只不过这个入口,肉体无法通行。

    回忆从前,他是很喜欢这样的日子的,在家时,他也常常和清清、李子一起坐在外头看星星,但是李子总是不原谅他。想到这,柳南心里又苦涩起来,这次不告而别,还是为了去见一个只认识了半个月,分别了五年的姑娘,李子怕是已经恨死他了。只是,累了清清。收信后,他生起这个想法时,未尝没有想到李子的反应,可是他不得不去,当初他没来得见母亲,现在他不想再一次来不及,韩锦于他的重要性,或许不如他对韩锦的重要性,可是正是如此,他这一趟便非去不可了。

    ……

    “永远不要放弃自己的理想,哪怕它虚无缥缈。”

    “如果自己的理想一定会和另外的东西冲突呢,比如父母兄弟姐妹间的亲情、知己红颜的爱情,该当如何选择?”

    “亲情融于血肉,那是终身不可以辜负的。”

    ……

    他有很多后悔的事情,可他从未对李子说起他的后悔。清清说,母亲走得很安详,她从未怪过柳南。但是,柳南又怎能不怪自己。午夜梦回,他时常忆起母亲,看见她慈祥的笑容。可是转眼,他又见着了面色苍白,形容枯槁的母亲。他惊醒,汗水打湿他的衣衫。

    他看着天上,伸出手,什么也没抓到,只有泪水流下。“母亲!”越想头越昏昏沉沉,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母亲的身影出现在了眼前,不只母亲,还有他们三个,那是小时候的他们。正当柳南想要伸手触摸这景象时,突然间一阵天旋地转,他又看到了长大后的清清和李子,她们在盼望,在说,“柳南,你什么时候回来。”柳南想快步走到她们跟前,可是画面又瞬间转到他在鲁州求学的岁月。老师温老夫子一如既往地和蔼,师兄弟们还和以前那么和睦,北星主师伯神神秘秘,说话玄玄乎乎,当然,还有阿吕。画面再度一转,他看见很多人在指着他,听着一声声的“柳南,你不配,”柳南神情大变,“滚!”他大叫,感到自己冷汗淋漓,气喘吁吁。再后来,他感觉自己飘到了另外一个地方,是韩宅。他看见了韩锦在窗前撑着病体写信,看了韩父在一旁焦急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画面要停得久一些,他还看到,韩锦终于没有抗住,咳出了血,神情苦痛。

    “韩锦!”他大呼,想跑上前去扶住她,但怎么也跑不前去!

    当他再度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置身于田野堆上,原来刚刚只是一个梦,还好只是一个梦,可惜只是一个梦!

    身前火堆的火势小些了,他木然加了些柴火,听着自里边传出的劈里啪啦的声响。自己刚刚就像做了个大梦一样,这梦中的景象是那么真实又是那么虚妄。这人与事的荒迷,竟然迷乱了记忆,混淆了过往与现在。火堆上的火焰在舞动,他闭上眼睛,冥蒙空间中仍然看到明晃晃的亮光在跳动。他自回到河郡,便不敢回忆,回忆有什么好呢?当年开心的时候终究过去了,不可复得,可那痛苦却依旧横亘在心里,一点未少。乍然间他感觉,心里的痛胜过了自己的脚的酸痛了。

    恍惚过后,他不大能睡得着,索性就躺下。仰着看天空,星星散落在四方,一闪一闪。

    他听到不远处的路上有人走过,赶着牲畜。就着月色,他只能隐约看个大概,并不真切。他想到,不管多晚,总有人为着几文钱拼命地劳作,这是谋生,是生存,是这片古老大地上,最为普遍的场景。他感到一种难言的痛苦,他为着这些人艰难的生活而痛苦,为着这并不公平的世道而痛苦。他突然有种冲动想去跟那人好好聊聊,其实他自己也没有想好要聊些什么。

    行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彻底听不见,柳南的心也渐渐平复了下来。也许是情绪起伏太大,也许是身体感到很疲倦,柳南眼皮垂下,复又沉沉睡去。

    柳南不知道的是,在这一晚,清清和李子同样在院子里坐着,她们睡得很晚。星河高悬天上,它不独属于谁。正是由于谁都不属于,方能长明。

    若在星空之上往下看,这广袤的大地也缩成了方寸之地,天涯海角,不过豆大点距离。这天地之外,有人跟他一起看这同样的星空,在为远行人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