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锦书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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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收到信件

    河郡是江南的一个小镇,小镇四面环山,其间有一支河流蜿蜒而过,形成了几个好大的弯,小镇以它为名,或多或少有点影响。它并不是一个交通要冲,也就更加不是战略要地。群山的阻隔虽然让这里远离了战火和权力的纷扰,但是同样的,它也阻隔了这里的人们通往外界的道路。千百年来,它很多旧有的习俗还是在保留着,粗犷的秉性,淳朴的民风,贪财的毛病,仗义的豪气,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混合在了一起。在这个没什么名气的小镇子里,人们大多不认识什么字,他们操着外地人听不懂的口音,口口相传着他们的习俗。如果要给这个地方写一本传记,想来会是极为枯燥乏味的一本书,书页的厚度必不会丰富,书上的内容必不会生动,因为哪怕往前细数百年,这里也未曾出过有名的文臣武将,一批又一批的人普通地生活,普通地老去。河郡,就是大夏一朝境内,数万个普普通通的小镇的一个缩影。

    即便文风不盛,但人们的心中对于读书人还是心怀敬意的,他们发自内心的认为,读书识字的人,是有大本事的人。镇子里有一家私塾,私塾是当地一位有名望的秦姓老人建的。秦老年轻的时候在外面闯荡,走南闯北,吃了不知道多少苦。虽然肚子里学识不多,但是靠着一份胆气和一份义气,挣了一份家业,后来便回来了,修建了一所大宅子。在这种小地方,家底殷实便可称为为当地名门,更何况秦老为人还十分仗义,自然成为公认的“名宿”,受到极大的尊崇。性格蛮横的人们,或许不会拿官府的律令当回事,但绝对不会不理秦老爷子的嘱咐。秦老妻子早逝,并未给他留下一子半女,而他此后也未再娶。偌大的宅子里,除了一些佣人外,其实就秦老自己一个人。秦老喜欢小孩和后生。他自己掏钱,办了间私塾,自己出钱请来教书先生,让镇子里的小孩读书识字,不收取分文。几个教书先生,年纪大不相同,但都是河郡的本地人,知根知底,让人信赖,其中最年轻的叫柳南。

    柳南长得十分俊秀,为人彬彬有礼,话不多,属于性子内敛的人,小镇中人常取笑于他,问他何时取妻妾,柳南不脑,总是笑着回应,不多答话。他在外头读了好些年书,据说是师从一个极为有名的读书人。虽然柳南没有取得功名,但这在河郡人看来,他仍然是“一等一”地厉害。秦老看重私塾,他会去看柳南教得怎么样。虽然他学问不多,但阅历丰富,可以看出他是不是适合,能力够不够。但是自从去了私塾一两次之后便一概不问,足以可见他对柳南的满意。而后家中一些生意上的事情也常问柳南,柳南回答地十分在理,让秦老十分欣赏。秦老见他谈吐不凡,知晓他家中只有两个姊妹一起生活,知根知底,便想着替他做一份良媒。只是柳南拒绝得十分干脆。秦老心中了然,便也就此不再提此事。

    清明之后,镇子上空烧着的纸灰的气息渐渐散去,对于亡者的哀思虽然仍然萦绕在心头,但是日子却不会等人,太阳照旧东升西落,催着人进行农忙。柳南和清清、李子翻新了一下家里,给母亲置办了些衣裳。虽然母亲已经穿不了了,但是他们每年都会如此,只是因为母亲年轻的时候喜欢穿,但那时母亲极为操劳节省,不舍得给她自己置办些东西。

    一个雨天的早上,邮差披着蓑衣,踩着草鞋来到他们家门前,他要给柳南送一封信,信来自竹都。当时邮差还嘟囔道,“竹都,那可是天远的地方咯,不愧是我们河郡的文曲星啊,就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柳南谢过邮差,对他说道,

    “您过誉了。进来坐坐再走吧,喝口茶歇歇。”

    “不了不了,还得去给别人送信呢,免得他们等。”

    送走邮差,看着手中信,陷入沉思,那是在五年前,他自鲁州回河郡,路经竹都时,境况困顿,幸得竹都韩善人救助,在韩宅停留过一段时间,也是在那时,遇见了韩锦,这个小他六岁的姑娘。初见她时,那面色苍白,脸带愁绪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信封上绘着一副淡雅的山水墨画,画中山水朦胧,一条小河穿过,河中一条小舟,一个女子立于舟上,一男子坐在岸边椅子上,立杆垂钓。柳南对此自然是十分的熟悉,因为这不就是河郡吗?信封用火漆封好,火漆上印着一个“韩”字。柳南手持信封,竟是一时间不知所措,他似是有点害怕看到信的内容。踌躇良久,取出信,入眼便看到十分清秀的小楷,平和简静。柳南心里感慨,果真字如其人,韩锦成长了。

    “柳南亲启:

    自与你一别,已是五年。此时,竹都春来,千花正放,我见了十分开心。但心中亦感到十分惋惜,你没能见着。但我想,心念河郡的你,必不会眷恋竹都的花团锦簇。这几年似是白驹过隙,我每日坐于书窗前,读你曾读过的书,按照你的教导临摹小楷。我甚少出韩宅,但在这案台前,我却仿佛已经在不同的世界中穿梭而过。你曾经与我说过的感悟,我现在能体会一些了,但愿还不晚。我每每心里有所悟,总是急切地想跟你说,我写了好些封信,可是又不想寄给你。于是我便说与父母听,他们很是惊异于我的成长,念及此,我也感到别样的开心。到夜晚时分,总是想起与你的点滴。林湖同游时,我犹记得那时的阳光是何等的明媚,夏夜桃花园里宴饮,那天的明月是我见过最为澄澈的一次。这一切于我都是极为美好的。韩宅极大,有时让我无所适从,你在的日子极短,却让我心安。我对父兄说,韩宅因你的到来而增了颜色,兄长气的想要训斥我,说我不向着他,可他到底没有训我。你曾说过,你的心愿是回到河郡,安稳一生。我说,这很好。但是,我仍一直相信,如果你愿意出来,你也可以做到极为远大的事情,登车揽辔,澄清天下。只是可惜,我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澄清天下吗?柳南苦笑着摇头,自己哪有这么大的能量。

    柳南继续看信。“大夫说,我已经命不久矣。这个结果,不算意外。父亲总是跟我说,我的病是可以痊愈的。现在反倒是我在劝慰父亲,让他不必如此伤心。遇见你前,我恨苍天无情,我观世界是那样凄苦与苍白。遇见你后,你告诉我说要去看这世界的光芒暗影,我自由的意志既可以游荡于朦胧的旷野,又可以腾跃于青色的山尖。我彷佛已经见过了世界的胜景,我知道那并不是是虚幻。苏仙曾叹生之须臾,但于此世,我已无所求了。你说,天上的星星是无情的,因为他们活得太过长久,不会记得人间的情。那么,想来,我永远都是有情的,无情的韩锦不会存在。你在时,我希望你喜欢我。你走后,我又不希望你喜欢上我。天涯路远,我们无法再见,但我会记得你在我生命中的这段时间。我会向菩萨祈求,希望你能永远平安。

    絮絮叨叨了这么些话,希望你不要见怪。

    妹韩锦字。”

    读罢,柳南深呼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信件折好,放于桌上,用石砚压着。脸色并无太大变化,只是坐在竹椅上,双手无力垂下。外面的雨淅沥落下,雨滴落地的声音极为清晰。雨打地,文字敲打心头,这两者形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共振。柳南失神的眼睛,好像一池水面,失去了波澜,表面平静却内部氤氲着洪流。当初见韩锦体弱,他心有不忍,将自己身上仅存的千年人参留给了她。他那时已知道,她的病,的确药石难治,只不过他仍然愿意去相信或许会有转机。但无常的世事,在此刻却显得那么规律与守信,当真是极为讽刺。想到这个跟在他后面的姑娘,他心中一痛。

    待得片刻,门外雨已经停下。他回过神来,下定决心,必须要重回竹都一趟,再去看望一次韩锦。门外,老伯正准备去往菜地里忙活,见柳南出来,忙说道:“先生好”。老伯是柳南雇的老仆,与其老妻一起过活,并无子女。就住在柳南家旁。虽为主仆,却情谊深厚。

    “老伯,我出去走走。”

    “雨刚停,路滑得很,先生可千万小心啊。”

    “无碍的。”

    雨后的河郡,群山被白雾笼罩,微风吹来,吹起雨雾扑在人脸上,放在平时,他会停留驻足,体味这平静。但这次,柳南却无心。此时的道路也确如老伯所言,路泥泞,泥土粘在鞋上,溅到了他身上,柳南毫不在意,他只是想出来走走。厚重的雾水打在他脸上,发上,身上。他在担忧,并非担忧路途艰难,而是担忧,当他到达竹都的时候,未必能赶得上见韩锦的最后一面。

    他一路走去,前方雾蒙蒙,依稀可见山峦重重。小的时候,柳南并不喜欢看山水,但是自从回到河郡以后,他时常望着周边的大山与河流,只是感觉十分的真实,所以他喜欢。真实的,更是这水村渔市,还有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

    他来到河边,坐在竹椅上,从怀中,拿出两块玉佩。这玉佩,一块刻“柳”,一块刻着“南”。当年星主替他卜卦后,赠予了他这玉佩,玉佩可有传音功效。摩挲了片刻,便将两块玉佩合上。不过片刻,柳南听到了声音,声音渺渺茫茫,出声的人并不在眼前,而是在数千里之外。“你决定要离开河郡了?”

    “是的。”

    “能不能告诉我,是为什么?”

    “有一个竹都的朋友,我得去见见她。”

    “竹都在北,你应当知道,你一旦北行,总会引起某些人的猜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尽管你不是去鲁州,但是他们放心不下的。”

    柳南必须承认,他的提醒是对的。他很早就知道,他自己想要不成为被注目的焦点而只是旁观,根本做不到。

    “这么久过去,还在防备着我。”柳南冷笑。“但是我必须要去一趟竹都。”

    “作为朋友,我必须提醒你的是,你此行若有意外,白、李二位姑娘必然伤心欲绝,当然,不仅仅是她们两个,还有……”

    “闭嘴!”

    “好吧好吧,你愿意接着逃避就随你,不过你真的不怕死?”

    “李子说我胆子小,命却硬得紧,我一直很信这话。”

    “老师曾说,我应当阻你一次,可是我想,我不应该这么做。”

    “难得北星帅违逆了一次师伯的指令。”

    “那你这次联系我的目的是?”

    “我想让你帮我看看,竹都韩锦的命数。”

    “原来她叫韩锦啊。我可以帮你,但是我不能保证一定是准确的。”

    “北星主师伯最为得意的弟子,我向来是相信的。”

    “没想到你也会给人戴高帽了。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值得信任,你等等。”

    柳南没有催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如果从远处去看柳南,这一幕,像极了韩锦信封上的那画水墨画。画中的男子就是柳南,但是那个女孩不会出现在这。

    大概过了一刻钟,声音再度传来。“我算出来了。”

    “如何?”

    “命不久矣。这是命数!”

    “没有一点希望吗?”

    “柳南,我不想骗你。你知道的,我无能为力。”

    柳南兀自点了点头。

    “你知道了这个结果,你还要去?你要知道,哪怕你现在出发,不一定可以见她最后一面。”

    “当然要去。”

    “我就知道,刚刚我顺便帮你算了一下,你想不想听?”

    “福祸相依?”

    “你这人就是这么没意思。顺道给你个消息,你师弟陈和在来找你的路上了。”

    “他来找我做什么?”

    “要事!你的路程不用担心,他会找到你的。事已至此,我也没有什么多说的了,朋友,祝你好运。”

    “多谢。”

    “既然我未阻你,那老师让我替你做的一件事便不算完成。如果你死了,我一定把你带运回河郡,算是完成约定。”

    “我肯定不会死的。”

    交谈到此结束。柳南把玉佩再度拆开,放回怀中。

    行了几里路,来到秦老的家中,管家告诉他秦老正在处理事情,便拉上柳南来到偏厅等候。柳南没有去问秦老的事务,很多的事情他并不会有好奇心。

    片刻后,秦老送走客人,来见柳南。

    “柳小子,你怎么来找我了。早上来的几个客人刚走没多久,莫不是后悔了?”

    “秦老说笑了。其实我这次来是想跟你告假的。小子有事需要出一趟远门,大概……大概需要半年光景。”

    “半年?柳小子看来是要出远门啊,最近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有事,尽可以跟我老头子说。”

    “只是要去见一个朋友,她身体不太好。”

    一听完,秦老便猜出大概了。

    “既如此,你且安心去,私塾的事儿还有其他人呢。”

    “多谢秦老。”

    “你此去,路途遥远,在外面不会太容易,身上没一点钱可不行。这一千两银票,你拿着,路上对自己好点。别推辞,长者赐,不可辞。”

    “多谢秦老。”他心里十分感喟。

    “不用客气,一路小心。”

    ……

    老伯见柳南匆匆回来,问道,“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老伯,我要出远门一趟。”

    “先生准备何时出发?”

    “马上就走。”

    “不等两位姑娘了吗?”

    “来不及了,我会留下信的。家中之事,辛苦老伯和老婶了。”

    “先生哪里的话,您只管放心,交给老汉了。”

    柳南走回屋内。屋内的一些摆饰经年未变,彷佛是某种摆放的复刻,上面不染轻尘,很难想象一个男子的屋内会如此整洁。环绕一周,他长叹一口气。今早的一封信,着实让他心乱了。当年归家途中,由于饥饿疾病所扰,路上昏迷。恰好被外出郊游的韩家老少所见,韩家老爷素来心善,见落魄少年昏倒,想也没想便将柳南带了回去。后得知柳南乃温老夫子门下弟子,不禁大为惊讶。他素来看重士子,更何况是名满天下的温儒士子。即便当时柳南年不过十八,名不显士林,才不扬三乡,仍以宾客礼遇相待。韩锦当时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典雅大方,面容姣好,说话间言辞不多,偶尔透露出一股子哀愁。她平素不喜欢与人交谈,但莫名奇妙地,韩锦对柳南不一样。韩善人见女儿开心,心里更加开心。韩宅家大,东西十丈,府后边有梅花湖,乃胜景,故而二人时常乘着小舟往湖上游。

    收起回忆,柳南先将韩锦的信装入木匣中,放入包袱里,然后草草地收拾了几件衣服。最后,回到桌前,摊开纸张,提笔写到:

    “韩锦亲启:

    自当初一别,已是五年。五年间物是人非。当初柳南与韩锦妹子曾说过,若韩锦来信,哪怕天涯路远,必将如约而至。我已准备启程,此番路途遥远,所闻所见必将丰富,再相见,我说与你听。望千万珍重。”写完这封信,又拿起纸,写了另一封信,这是留给清清与李子的。

    “老伯我走了。清清和李子回来后,你跟她们说我几个月之后就回来。”

    “先生小心,老汉把话记住了。”

    柳南将信交给邮差,走上了那条陌生又熟悉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