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燕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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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梧桐树下燕朝凤 黄河浪里鱼入海

    接上回,农妇将饭食均已备毕,诸常山青年一通狼吞虎咽,历经一夜大战,早已饥肠辘辘。左校连扒带舔,没几下自己碗里的饭就吃完了,却没吃饱,便伸空碗与妇人,曰:“再与俺盛些饭来吧。”

    那妇人面带难色:“去岁大旱,粮食歉收,官府又加苛税,家中仅有之粮已悉数做与你们了。”

    “这......”左校一时语咽。王当听得此语,伸手拿出一只锦囊,塞给了农夫:“这里有些许碎银,请老丈收好,算是我等的饭钱。吾观老丈家中不见子女,余下的银钱,就当我等感谢老丈救济之恩,请老丈做些补贴吧。”

    “这,这怎生好意思......哈哈哈。”老汉虽一番推辞,却在王当的一再坚定下收了锦囊。老妇见这群青年对自己一家恭敬有礼,还贴补了银钱,脸上愁眉略展,慨叹道:“唉,若是我家的骐儿和骥儿能有你们这群孩子这么孝顺就好了。”

    左校憨憨地问道:“你们的儿子不孝顺吗?”

    老汉接话:“以前,两个儿子都很孝顺,勤劳能干,次子在家务农,长子在外帮工。只是,自从去年腊月,长子拉着他弟弟出了一趟远门,便再也没有回来了。至今,也不知是死是活......”说到这儿,那老妇的脸上已挂上了两行浊泪,掩面离开了。

    左校自知失言,尴尬地闭住了嘴。王当安慰老汉:“吉人自有天相,老丈待我等如此宽厚,令郎必得东岳福庇,安然无恙。”

    老汉点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离开老汉家,一行人便寻五谷仙师去了。行不多久,日已西斜。萧云自幼耳聪目明,能远视数里之雀,此时,他站在高地之上,目撒四方。忽见西边山坡之上,一轮红日映射之下,有屋舍罗布,旁有烟火,北风徐来,斜指南方,四周竹林环绕,一株硕大梧桐伫立于千竹之中,甚是显眼。

    “燕大哥!杨仙师家快要到了,就在那边!”萧云兴奋地指向梧桐树。

    “好,兄弟们快走。”褚燕众人加紧了脚步。

    行至屋前,但见此景:竹栅成栏,一水护田将绿绕;炊烟袅袅,两鹭踏瓦林间鸣。菊开三簇傲风立,木业铺庭灿黄生。四五禽畜追逐戏,六七磐石藓苔青。八九散柴卧灶畔,十柜药草济苍生。但问茅舍何人居?无主之凤寻佳桐。

    褚燕众人甚是惊奇,明明已是春二月,这里却犹如春秋二季并存,菊开草青、叶黄苔绿。褚燕咳嗽了两声,站在屋外,向里面高声喊道:“敢问此处可是杨仙师的家吗?我等乃常山真定人氏,今兄弟负伤,特此求见仙师!”

    从屋里走出来一位长须男子,约莫耳顺之年,以黄巾束发,面容消瘦,见有访客,便拱手请进。

    男子云:“我便是汝口中所称的杨仙师,请进。”

    天色已晚,屋内昏黑,杨凤点上几盏油灯,褚燕、王当将杜长置于榻上,杨凤取来药箱,开始诊治。

    众人因感冒伤风之故,也不时发出咳嗽、喷嚏之声。杨凤抬眼瞟了一下这伙常山人,问:“尔等既是常山人,何故至此?”

    褚燕曰:“哦,我等俱是商贩,欲往豫州做些买卖,只是恰逢途径此地。”

    杨凤面无表情,只是“嗯”了一声,手中继续为杜长疗伤。

    不知过了多久,杨凤再次开口,打破了屋内的寂静:“劳烦哪位能帮在下个忙?灶上饭食已然煮熟,我这里分不开手,请帮在下盛出来。”

    “我来”,褚燕应声起身,左校却按住了他,曰:“哎,燕哥坐着吧,让小弟去便是。”

    左校盛出饭来,热气腾腾,本来在那农户家中就没吃饱,加之左校饭量又大,故而此时盯着饭食直咽口水。

    杨凤头也不回,为杜长敷着药曰:“东墙上挂有三包调味之物,若你们饿了,就先用吧。”

    王当忙曰:“先生尚未忙完,我等怎好先用呢?”

    左校却乐开了花:“哎,仙师既然都开了口,那俺们又怎好推辞?嘿嘿嘿,是吧燕大哥?”

    褚燕曰:“仙师为我堂兄疗伤,我们还是等仙师忙完再吃吧。”

    杨凤曰:“无妨无妨,吾腹中尚且不饥,尔等就不必拘礼了。”

    左校笑曰:“谢仙师!谢仙师!”

    一群青年顿时撒开了欢,端起碗来,箸如马蹄,手似电影,风卷残云。吃完之后,左校打了个饱嗝,众人补充了体力,气氛也比刚才缓和多了。

    此时,杨凤也为杜长处理好了伤口,戴上了一个黄色眼罩,灌下了汤药,坐在床头,饮了一杯清茶,细品茗蕴。灯影幽幽,竹叶婆娑,杨凤径自取琴,席地而坐,也不言语,弹起了铮铮之音。

    褚、左等人俱是村夫山民,哪里懂得音律?众人或坐或站,虽不言语,却甚显尴尬。唯有王当细细去听。这琴声不疾不徐,不沉不躁,如雨后洼地之水,新降而不污浊,近地而不清高;大汗淋漓者闻之可除暑气,心如死灰者,听之可得希冀。不显天地之辽阔,不困槽枥之窄狭。虽无仙家之气魄,亦无庸人之俗气。称不上心如止水,算不上汹涌波涛,指不出东西南北,猜不出这琴音奥妙。

    一曲指弹毕,众人虽不懂音律,也被惊呆了,说不出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好听。最后一音绕杨散去之后,榻上的杜长终于睁开了眼,众人赶紧凑了过来。

    “堂兄,堂兄,你终于醒了!”褚燕惊喜道。

    杜长欲起身,右眼却吃痛不已:“啊嘶,我这是在哪?”

    褚燕曰:“这里是杨仙师的家,是他给你治好了。”

    杜长欠身拜谢:“哦,多谢杨仙师。”

    “哈哈哈,杨仙师,您可真是仙师啊!俺和兄弟们谢谢你了!”左校立马跪下磕头拜谢。

    杨凤摆手道:“不必谢我,医资可曾带来?”

    “这......”众人语塞,褚燕曰:“我等赶来匆忙,不曾带有五谷,如若仙师不弃,我们兄弟这里也有银钱,仙师想要多少,尽管开口便是。”

    杨凤捋了捋夹杂着黑色的白胡子,曰:“本仙师从不收银钱,只要五谷,尔等无有,岂不是坏了我的规矩?”

    左校从地上站起身:“仙师好生无理啊,我们兄弟跋山涉水,身上怎有五谷?既有银钱,您要多少我们给便是了,怎生如此固执?”

    “小弟,不得无礼!”褚燕呵斥道。

    杨凤微眯双目,笑道:“既是行远路之人,身上怎能无有谷粮作炊?既是商贩,又怎无有行李货物?”

    褚燕忙道:“我等俱是马商,不幸路遇山贼当道,劫去了我等货资,弟兄们与之大战一场,虽侥幸得生,却失我堂兄一目,这才来寻仙师,以求救助。”

    杨凤冷笑一声:“汝一口一个仙师,却信口雌黄,无有半句真话,真叫杨某寒心啊。”

    褚燕只觉这面前老者不是平凡之人,再编造谎言来搪塞糊弄,只恐会惹怒于他,便欲讲出实情。不料,杨凤抬手一摆:“且慢,汝不必道出,我自知之。杨某已知尔等并非歹人,只是此时无路可走,有家难回,是也不是?”

    这一句话,戳中了褚燕的痛处,身为带头大哥,带出了一帮同乡兄弟,现在害得大家是有家难回,而前途未卜,自昨晚逃出邺城后,褚燕就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了: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于是,杨仙师口出此语后,褚燕一下跪在地上,头叩大地,激动道:“还请仙师为我指条明路吧!”

    杨凤起身,拉起褚燕曰:“快快请起。”褚燕不起:“仙师若不指明路,我今日便不起。”

    杨凤无奈捋了一下胡须,徐徐道:“吾观你身形如燕,其为燕命也。燕者,春归秋去之物也。今已仲春,万物复苏,何不北还以求生路乎?”

    褚燕一时不悟,但仙师既已开口,只好起身拜谢:“多谢仙师指点,我现在就去寻五谷来,以酬谢仙师。”

    杨凤笑言:“不必啦,你我八字有缘,这五谷就免了,今夜在我这里暂宿一晚,明晨一早,是何去处,任凭君意。”

    杨凤回到榻上,熄灯而眠了。褚燕众人各自寻地,准备就寝了。褚燕辗转反侧,思索着仙师的那句话,不得其意。忽然,脑中一闪,跳出两个字来,褚燕恍然大悟,进而又结愁眉,心道:“真的要这么做吗?”

    苍穹之上,北宫危宿一闪,众星环绕,南斗相望,不知这广袤的冀州大地上又会发生什么事。

    狗吠深巷里,鸡鸣桑树颠。次日清晨,这一众常山青年纷纷醒来,却不见杨凤,环顾四周,灶内柴火方熄,桌上已摆好了饭食,六锅汤药冒着草药独有的香气,氤氲缭绕。来到案前,药杵之下压有布条一缕,上写道:“饭食自便,餐后饮药一碗,可愈寒疾。”

    众人恭敬不如从命,又白吃了人家一顿早饭。饭后,褚燕等人将锅中汤药倒与众人饮了。说来也怪,自昨晚子时一阵热汗表出,今晨起来大家都是神清气爽,也无喷嚏了。思来想去,褚燕方察觉其中奥妙,今晨这汤药的滋味与昨日晚饭的味道相差无几。想来,必是仙师早已看出我等小疾,故让左校将墙上药物撒入饭中,虚称“调味”,实则“治病”也。真乃仁心!

    钦佩之余,众人又陷入了深思。这十个人里,孙轻身为王当家的书童,平日很是心细,又有远虑,故而此时问褚燕道:“燕大哥,我等眼下又当何去何从?杨仙师昨晚那番言语又是何意?”

    褚燕并未直接回答,而反问众人:“兄弟们,咱们打小一起长大,四处撒野,流窜山林,丰年同庆,灾年同度。大丈夫在世,犹入土之苗,若不结嘉禾,死后又有何面目去见祖宗?今我等已犯州府,再难去见家乡父老。有愿同吾建大功、立大业、衣锦还乡者,便随我来。如若不愿,吾绝无怨言,来生还是好兄弟!”

    左校是褚燕的铁杆兄弟,听他这番言语,便率先嚷道:“大哥!咱们兄弟向来一心,你说什么,俺们便做什么。我左校愿跟燕大哥!”

    杜长为人豪义,又是褚燕堂兄,左校平日也敬他三分。此时,杜长曰:“鬼门关咱也走过一遭了,汝是我亲堂弟,汝若不回常山,为兄哪有颜面独见二老?贤弟去哪,吾便去哪。”

    褚松笑曰:“就是,燕哥不回常山,我褚松也没脸见伯父了。算我褚松一个。”

    余下卞喜、萧云、韩伯、韩仲也纷纷附和,愿随褚燕。唯有王当与孙轻默而不语。褚燕知道,这一行人中,大家都是穷苦百姓本就无甚家业,无牵无挂,走也就走了,还给家里省了一张嘴缓解粮荒。可王当乃县尉之子,家中尚有良田,平日又与娇妻雯儿恩爱有加。那孙轻是王当仆从,去留全凭王当做主,也不敢妄言。褚燕猜度王当有些不舍,便走到王当身旁,关心道:“伯翊(王当字),我知尊父尚在州府当差,家眷俱在城中,不如这样,兄弟们凑些盘缠,伯翊就好生奉养双亲吧。”

    王当连忙摇头:“这,这怎么能行,吾是担心家父会因吾受牵连。但燕兄正值穷途,当又怎能弃之不顾?不如这样,吾随燕兄一同创下根基之后,再回常山便是。”

    褚燕在院中梧桐树前摆下香案、酒碗,划指滴血,与九人结义。众人奉褚燕为首,余下位次:

    王当身世最高,为人仗义疏财,儒雅亲和,学识渊博,长于弓射,是为二哥。

    杜长年岁最长,是褚燕堂兄,为人豪义,健硕稳重,是为三哥。

    左校自幼随燕,死心塌地,天生蛮力,性烈勇莽,是为四哥。

    卞喜明于算术,善管钱粮,是为五哥。

    褚松迅捷灵敏,是褚燕族弟,擅使单刀,是为六弟。

    萧云耳聪目明,长于侦察,能使标枪,是为七弟。

    孙轻乃王当书童,为人心细,有远虑,是为八弟。

    韩伯、韩仲二兄弟本是孤儿,在常山吃百家饭长大,擅长察言观色,左右逢源,是为老九、老十。

    结义之后,众人离开此地,绕道魏郡之东避开邺地官府缉拿,向北进发。

    路上,褚燕向兄弟们解释道:“昨夜杨仙师那番言语,是指点我等去投奔张角。”

    “投奔张角?”众兄弟诧异。

    “是的”,褚燕解释道,“巨鹿在邺之北,赵郡之东。张氏三兄弟在此布道传教已历数十载,天下信徒有百万之众。传闻张角号‘天公将军’‘大贤良师’,符水济世,道术高妙,甚至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其二弟张宝号‘地公将军’,力能扛鼎、勇冠三军。三弟张杨号‘人公将军’,善谋多策,能统千军。”

    “有这么厉害?”众人将信将疑。

    褚燕点了点头:“嗯。昨夜攻入邺城朱雀门的那支军队,人人头系黄巾,口念道语,如我所料不差,或许就是张角的信众了。”

    “那就是张角的队伍?”众人惊呼,孙轻面带惊诧地问道:“如果那伙人马便是张角的信众,这,这岂不是说明,张角已经反叛大汉朝廷了?”

    王当接话:“孙轻,吾与方恩师早就言过此事。张角在民间德高望重,信徒遍布大江南北,而当今朝廷昏庸无道,一旦天灾降世,人祸必至。去岁冀州大旱,官府苛税,饿殍遍野,张角麾下大多是走投无路的饥民,正是高举义旗之时。传言太平道以土德为尊,信众皆服黄巾,故昨夜攻邺者,大约是太平道徒无疑了。”

    褚燕曰:“官府不恤百姓,百姓又何必顺驯官府?今我等已是走投无路了,倒不如投了张角,权且混口饭吃,且看这‘大贤良师’能否容咱。兄弟们意下如何?”

    “好!反了朝廷,投张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