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眼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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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酝酿

    上午十点,郗萦从无梦的睡眠中苏醒,这一觉质量颇高,弥补了熬夜的乏累。

    她洗漱完,退房,打车到火车站,买了回新吴的车票,在候车室坐定后才把手机打开。

    宗兆槐给她打了十几个电话,分布于不同时段,还有数条短信,口气从试探到焦虑,满怀歉意。

    郗萦逐条翻完,想了想,主动给他打回去。

    终于听到她的声音,宗兆槐明显松了口气,“对不起,郗郗,昨晚是我不好……”

    “别说了,我不想再提这事。”

    “你在哪儿?我现在就去找你,咱们好好谈谈。”

    “我已经到火车站了,马上就回新吴。”

    “那你在车站等我,我开车送你回新吴,咱们可以路上聊。”

    “算了,你也够忙的,别跑来跑去了。”

    她忽然变这么体贴,宗兆槐一时竟无法适应,不过他了解郗萦的脾气,心知再纠缠下去她可能就没好性子了,只得说:“也行……那么,我尽早抽时间去看你。”

    电话那头一阵静默。

    宗兆槐不安,“郗郗。”

    “宗兆槐,我们分手吧。”

    “……郗郗,昨天是我不对,我最近……”

    “不是因为昨天的事。”

    “那是为什么?”

    “我不想再跟你这样下去了。”

    轮到宗兆槐沉默。

    郗萦握着手机,尽管已拿定主意,手心仍微觉汗意,她很清楚,宗兆槐绝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尤其当你站在他对立面上时。

    “等你冷静一点咱们再谈好不好?”宗兆槐终于开口,依然是温和的口吻。

    “我没有不冷静。”郗萦也努力让语气平和,不带任何赌气成分。

    “你再好好想想,别急着做决定,我也好好想想,这件事,我希望咱们能面对面谈。”宗兆槐深深吸气,“郗郗,我最近真的很忙,再给我点时间,行吗?”

    “……好。”郗萦到底还是心软了。

    挂了电话,宗兆槐呆坐片刻,缓缓抬手,猛然将桌上的文件、纸笔等物统统扫落在地。秘书听到动静,立刻敲门进来,但见宗兆槐黑沉着脸端坐在椅子里,地上遍布狼藉。

    “宗先生,需要帮忙吗?”她怯怯地问。

    “不用,你出去吧。”

    “那我把东西给您捡……”

    “出去!”

    秘书涨红了脸,惊慌失措退出去。

    宗兆槐闭上眼睛,轻叹了口气,他很少这样在员工面前失态,那女孩算撞枪口上了。

    感觉自己平静了些后,他起身离开座位,没走几步,脚下就踩到一支水笔。他低头看了看,又慢慢蹲下身去,将散落的物品一件一件拾回桌上。

    曾敏的声音在电话里格外温柔,她向宗兆槐道歉,“我想我昨晚说了很多胡话,希望没给你造成困扰。”

    宗兆槐说:“没那么严重,闲聊而已,不必放心上。”

    “不,我想了又想,还是决定给你打这个电话解释一下,我的确有错。昨晚我实在是……我以前从没这样过。”

    “你喝多了。”

    “我是指,”曾敏咬着唇,压低嗓门,像在跟自己较劲,“跟有工作关系的男人调情,那样会显得很不专业。”

    宗兆槐没想到她这样坦率,但他不清楚曾敏这么说究竟代表什么,只得保持谨慎,继续宽慰她。

    “你想多了。你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喝多了开几句玩笑挺正常的。”顿一下,他用更加轻松的语气说,“不过你的酒量真是有点差劲啊,呵呵!”

    曾敏笑了笑,“其实我很清楚自己说过些什么,我……真的很抱歉。”

    梁健敲门进来时,宗兆槐正坐在椅子里,面向窗外出神,似乎对有人进来浑然不觉。梁健不得不咳嗽两声。

    “宗先生。”

    宗兆槐转过身来,面色已恢复如常,“来了?坐。”

    他亲自给梁健倒茶,梁健接在手上,局促地喝了一口。宗兆槐在他对面坐下。

    “和孔锋见过面了?”他目含期待。

    “见过了。”梁健忙搁下茶杯,正襟危坐,“他向我打听你愿意接受的底价。我都照你教我的说了。”

    “他信吗?”

    梁健点头,“他说只要你愿意,价钱他可以找他爸商量……我听他的意思,好像很急。”

    “很急?”

    “对,我感觉他希望这件事能尽快了结。”

    宗兆槐皱眉沉思。

    梁健又说:“孔锋这人倒是不难打交道,一旦信任你了,你说的话他还是能听进去,他的问题是比较善变,主意经常换——一开始他不同意对永辉部分控股,他想一步到位,所以才会让我跟你私下打听。不过今天见面,他口气又变了,说能合作也行。”

    “那是因为,有人在后面给他出主意。”宗兆槐用手指有节奏地叩击茶几面。

    “曾敏?”

    宗兆槐摇头,“曾敏只是个打工的,没兴趣也没能力给他提供太多意见。”

    他直起腰,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左臂搭在沙发靠背上,双腿交迭在一起。

    “出主意的人,十有八九是他姐姐孔薇和姐夫沈强。”他双眉微拧,完全进入谋虑状态,“沈强专搞销售,孔薇负责财务,都是不省心的主。这俩人大概没少在孔锋跟前指手画脚。”

    梁健深以为然,他跟沈强在夺单时屡次交过手,清楚他为人诡计多端,不容易对付。

    宗兆槐忽然话锋一转,道:“孔锋虽然是总经理,但实权都不在他手上,站在他的立场想想,但凡有点脑子,应该不会觉得舒服吧?”

    梁健设身处地一想,立刻点头,并触类旁通。

    “这么看,孔薇夫妇也不会舒服,公司实际上是他俩在管,但孔志成将来交权不可能交给女儿,孔锋再没能耐,董事长的位子是稳坐的。他俩应该比孔锋更不好受。”

    “所以我在想,收购永辉的主意很可能是孔薇提出来的,至于她打什么算盘,”宗兆槐看着梁健,“就得靠你去弄明白了。”

    梁健挺直了腰杆,“行!交给我,我再找孔锋探探口风。”

    “也别太性急,万一引起他怀疑就麻烦了。”

    “孔锋手上握着我的把柄,他觉得我不可能反水,所以我感觉,他还是挺相信我的。”

    “这就好,但还是要小心。”

    宗兆槐叮嘱完,若有所思沉默了会儿,又说:“现在还只是猜想,不过,只要他们姐弟之间不是铁板一块,咱们就有办法自保了。”

    梁健依然用力点着头,心情却很沉重。

    和以往的战斗一样,他再次与宗兆槐捆绑在一起,只是这一次,情形比较特殊,他成了双料间谍,无论跟哪边交谈,他都必须表现出自己是在真心诚意给对方出主意,偶尔,他自己都会迷糊,他究竟是站哪一队的?

    不过,当他与宗兆槐清冷的目光相对时,立刻就清醒过来了。

    “万一,他们姐弟之间感情不错呢?”他忍不住提醒宗兆槐,经验告诉他,期望越高,摔得越疼。

    “那就再想别的办法。”宗兆槐并不沮丧,反而微微含笑,“你什么时候见过两条狗和和睦睦在一个饭盆里吃饭了?”

    月亮挂在山尖上方,又大又白。

    郗萦在敞开的帐篷里躺着,正对那枚满月,它明亮得晃眼,像一面古代仕女用的镜子,微微泛着淡金色的光。

    不晓得这会儿几点了,她懒得去找手机查时间,反正不早了。

    山上寒气逼人,她身上裹着羽绒服不觉得,脸和脚没做多少保护措施,凉意便如海边的浪潮,一阵接一阵涌来。

    她想自己是疯了,才会跟邓煜跑到这荒山野地里来看月亮,周围十里不见人烟,真是杀人越货的好地方。退到几年前,这种场面稍微想一想就不寒而栗,不过面对邓煜,她一点危机感都没有,这家伙此时正像个孩子似的捣鼓刚借到手的天文望远镜。

    望远镜很拉风,细烟囱那么粗的镜筒有近一米长,三脚架能拉到半人多高,带个遥控器,可以根据指示自动搜索星系并锁定目标。

    然而邓煜调试了两个多小时,除了能看清月亮外,别的星星和肉眼所见区别不大,他之前曾扬言可以看见土星光环。

    “调不出来!”他不得不气馁地罢手,“要不再看看月亮吧!”

    “不看了!”郗萦脑袋枕在手臂上,舒服得不想动弹,“刚才看了那么一会儿,我的眼睛都快被亮瞎了。”

    “下次得带个滤镜过来。”

    邓煜嘟哝着回到帐篷口,坐在郗萦旁边,这才感觉到冷。

    “都春天了,怎么晚上还凉飕飕的?”

    “春寒料峭呗。”

    邓煜一过来,帐篷里闲适的气氛就没了,郗萦觉得继续躺着不太好,便也坐起来。

    月光把清辉洒落在山巅上,照着树木轻轻摇晃的影子,多少有些惊悚。

    郗萦问:“要不要下山了?”

    “再待会儿,难得夜里到山上来。”

    这么晚了肯定是回不去的,他们在山脚下租了间民舍,不过那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他们原先打算在山上露营,但看样子待不了整晚,会冻死的。

    邓煜环顾四周,感慨说:“哎呀,这地方真幽静,忽然很想唱点什么。”

    郗萦立刻警告他:“别唱,小心把怪物招来。”

    但邓煜已经低声唱了起来。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郗萦没想到他嗓子这么好,和专业的听上去几乎没区别,当然她也没怎么听过昆曲,又见他翘着兰花指,便笑话他,“邓教授,你做这手势,真是说不出的娘娘腔。”

    邓煜低头看看自己的兰花指,索性往下巴那里一比划,“妩媚吗?”

    郗萦笑到肚子痛,“男人怎么能妩媚呢?”

    “这有什么!辛弃疾的词不是这么写的么: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辛弃疾妩媚得,我就妩媚不得?”

    笑够了,郗萦停下来,打量邓煜的侧脸,他长得不算英俊,但相处久了,会觉得这是个既舒服又养眼的男人,确切地说,他是个开心的大男孩。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不会想很多,心情是放松而愉悦的。

    “你是不是跟师傅学过唱戏?”郗萦问。

    邓煜点头。

    “启蒙老师是我爷爷。他特别爱听昆曲。你知道苏州人喜欢泡茶馆,他去的那地方不听评弹,听昆曲,我那时还很小,大概都没上小学呢,就经常被他带去听戏喝茶,一坐就是半天。要不是我妈拦着,我说不定现在也唱上昆曲了。”

    “你爸爸妈妈呢,还在苏州?”

    “爸爸在,妈妈五年前过世了。”

    “我和你刚好相反,我妈妈还在,爸爸早走了。”

    “那咱俩也算同病相怜。”邓煜低头看看她,“我觉得你最近变了。”

    “嗯?你指什么?”

    “具体我可说不清,也许是精神状态吧。上回见你你还愁眉不展的。本来我以为你不会跟我出来了。”

    “算你的功劳吧。”郗萦说,“我得谢谢你,总有办法逗我开心。”

    邓煜挤眉弄眼,“你知道就好。以后要多跟我出来玩。”

    “可我从没像你这么快乐过。”郗萦轻叹,“我好像从小就过得不开心,总是担心被人否定,怕活得没价值。”

    “你母亲对你是不是很严格?”

    郗萦笑道:“果然是邓教授,一语就能道破天机。”

    “小孩子不开心通常都跟家庭有关——她对你期望很高吧?”

    郗萦便讲了些小时候与母亲相处的事给他听。她很久没回忆过那么久远的事了,也许有些事经过时光的腐蚀,已变得面目全非,但那些受伤的情绪总还深埋心底,久久不能释怀。

    “我其实是个好胜心很强的人,从小我妈就要求我’一定要赢,绝不能输’,所以我很早就有竞争意识,听到别人比自己厉害,就忍不住想追上去超过他,长大后,这种意识更是贯穿进方方面面,只要一干活,就惦记着要怎么才能赢的问题。”

    “竞争主要由资源稀缺导致,只要这种状态不改变,竞争是无法避免的。”邓煜说,“不过父母的心态对孩子会起到决定性影响,我爸妈在这方面对我管的就不严,有点放任自流的意思,所以我过得比你松散不少。”

    “真羡慕你。我也想过要改变,尤其这两年,一再提醒自己要慢一点,别有那么深的功利心,我又不愁吃穿,干吗老要逼自己,把生活搞得紧张兮兮的呢!道理是明白的,可一到实际中就又陷入以前那种心态了。骨子里根深蒂固的东西,要擦除干净真的很难……告诉你,你可别笑,我十几岁的时候还想过自杀,不过没那个胆子。”

    邓煜朝她做了个鬼脸,“青春期真危险,幸好你撑过了那个年龄段……其实人到一定年纪,心理会自然而然稳定下来,然后会发现很多以前看得特别重的事原来也没那么严重。”

    “是啊!好歹闯过来了,全须全尾的。”郗萦说,“如果我以后有小孩,一定不会逼他去做学霸,还有,我宁可他自私一点,别为了赢得表扬去讨好长辈。”

    她说起小时候跟母亲去亲戚家拜年的事来。

    母亲和亲戚聊天,桌上堆着一盘带壳花生,郗萦自己不吃,把剥了壳的花生一粒粒排在母亲面前。亲戚夸她孝顺,母亲也满意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她始终记得自己当时沾沾自喜的心情。

    “如果从小就有意识地去讨好别人,长大就会养成看人眼色行事的习惯,你的喜怒哀乐都操控在旁人手中,实在太累。”

    “如果你有小孩,”邓煜慢慢地说,“我希望,那也是我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