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眼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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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物质的与精神的

    撩人的前奏结束,郗萦忽然推开宗兆槐,她跪在床上,缓缓扭转脸,眼神迷蒙而妖媚,直勾勾盯着他——她在诱惑。这是宗兆槐最喜欢的交合姿势,但郗萦很少让他得逞,除非心情不错。

    宗兆槐深吸了口气,这十有八九是郗萦的诡计,也许他爬上去的瞬间郗萦就会改变主意,欣赏他狼狈而失落的表情,但他并不掩饰此刻贪婪的眼神——他心甘情愿上当,他喜欢看她征服自己后得意的笑脸,在床上,郗萦永远是女王,而他乐意俯首称臣。

    然而这次郗萦没有耍弄他。宗兆槐抓住她的腰,长驱直入。两具身躯朝着同一方向紧紧贴合在一起。

    宗兆槐的手摸索向前,很快握住郗萦胸前那极富弹性的柔软。他感觉浑身每个细胞都崩裂开来,这是血脉贲张的时刻,也是最危险的时刻,他缴械投降,连一丝防备都没有。

    郗萦却还觉得不够,她一边承受宗兆槐的冲撞,一边转过脸去,四目相对,彼此的眼神里荡漾着赤裸裸的情欲。郗萦张开嘴,伸出红色的舌尖,一下下舔自己嘴唇,她的身体柔软得不可思议,在低吟中扭动,如狂风下摇曳的纤细树枝。

    宗兆槐的手沿着她的皮肤一寸寸游上去,直抵她头部,他俯首的同时,已将郗萦的脸扳向自己,随后深深吻住她,舌尖在郗萦嘴里嬉戏、缠绕。现在他们有了两处结合的地方,一样湿润、火热,每一次深入都勾起炸裂头皮般的心火。

    这姿势很别扭,但他们坚持了很久。

    做爱常常会让郗萦产生人格分裂的错觉,她的灵魂逸出肉体,在远处幽幽望着沉湎于肉欲中的自己——每当此时,她便感觉自己是如此清晰地捕捉到存在于人身上的动物性。

    有时郗萦也觉得荒谬,明明她平时很正经,从不看黄片(她相信宗兆槐也是,他的克制力曾令郗萦叹为观止),然而一旦上了床,他们总能投入巨大的热情,花样百出,而且时常会无师自通地创新。

    她认真反思过这件事,结论是,也许她对宗兆槐的爱从未消失过,它被扭曲、压抑了,或是更多地转变为了恨,但无论如何,她对他依然存在强烈的情感,这种情感无法通过正常渠道宣泄,而在床上,他们理性世界中的恩怨得以暂时屏退,一切变得纯粹而简单——这就是渴求欲望得到满足的一男一女,她可以没有心理负担地释放自己,在男欢女爱中,那于实际生活中无法达成的眷恋得到了变相的满足。

    这也是为什么她在高谦的床上总是处于被动地位,而在宗兆槐的床上,她却喜欢掌控主动的原因。

    她相信宗兆槐的感受与自己类似——他每次都尽心尽力,毫无保留。

    之后,两人分开。

    宗兆槐汗意涔涔地躺下,不理会郗萦推搡着要他去冲洗,手搁在前额,叹着气开玩笑:“早晚我会死在你手里。”

    郗萦睥睨他,“现在知道后悔了?”

    宗兆槐的眼睛一半被手臂遮着,他暗戳戳地盯着郗萦,牵起嘴角,仿佛在笑,“死不悔改。”

    “嘴硬!”郗萦一把握住他那里,“敢不敢再来一次?”

    宗兆槐口气放软,央求似的笑,“至少让我休息一小时。”

    郗萦松开他,哼一声,“服老了吧?”

    宗兆槐忽然翻身坐起,推到郗萦并再次将她压在身下。

    “谁说我老了!真的还想要?”

    郗萦被他触到痒处,大笑着躲闪,“别闹!好好躺着说话。”

    宗兆槐把脑袋移到她小腹上,“这里舒服,让我枕会儿。”

    郗萦宠孩子似的由着他,又拿了两个枕头垫在自己脑袋下面,一只手轻轻揉弄宗兆槐的头发,他的头发发质硬,又剪得短,像把刷子。

    “等我五六十岁做不动了,你会不会把我甩了?”

    “有可能哦。到时去找块小鲜肉,我也吃回嫩草。”

    “有什么办法可以保证不被甩?”他虚心向女王请教。

    “吃药喽!”

    “我是认真的。”宗兆槐嗓音低沉了些。

    这种试探以前也有,不过没这么直接,也许今晚他们之间有些什么正在悄悄转变,而宗兆槐最擅长钻头觅缝这种事。

    郗萦的确没有如从前那样不加节制地挖苦他,静默片刻后,她说:“你把公司卖了,跟我一起隐居山林怎么样?”

    “你真这么想?”

    “如果我说是,你愿意跟我走吗?”郗萦神色也认真起来,“咱们把现在的身份都去掉,到山里做一对全新的野人,这主意不错吧?”

    宗兆槐面露难色,“能不能缓几年?我还有些事没办成,如果半途而废,这辈子总有点不甘心。”

    郗萦冷笑:“我就知道,生意对你来说永远是第一位的——算了,强扭的瓜不甜。我们还是维持现状好了,什么时候想分开了就清清爽爽分开,谁也不欠谁的。”

    宗兆槐欺身上来,缠着她问:“还有别的办法吗?更可行点的。”

    郗萦蹙眉推开他,“你当我是贩卖办法的吗?别犯傻了,去洗澡,然后睡觉!”

    可宗兆槐固执地搂紧她,不让她动弹,两人在床上僵持了好一会儿,郗萦才听到他又说:“我从没想过和你分开。我不想哪天……落得跟叶南一样的下场。”

    他嗓音闷闷的,略含沙哑。

    郗萦沉默着,她的心此刻是软的,但她给不了承诺——她心里有个死结始终解不开,她怕将来有天会恨自己。

    据说时间是医治创伤的良药。两年过去了,她心中却残恨犹存,时不时像毒针一样刺痛自己。郗萦意识到,时间治愈不了任何伤口,只能让记忆变淡。

    更让她害怕的是,在彻底遗忘后再次被推入深渊。谁能保证那样的事一定不会发生,谁能保证两年足以看透一个人?

    读书会设在一家颇具特色的书店二楼,临窗,光线很好。靠墙一整面都是书架,书架前摆了两张椅子,分别给主持人和讲谈者坐,邓煜占据了其中一把。其他人与他们隔开两米左右的距离,座位分散而随意,呈散射状围着他们。大约来了二十多个人。

    郗萦到得有点晚,椅子都被坐光了,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孩给她从楼下搬来张简易塑料椅,安排她在最外沿坐下,还热情地问她喝什么,这里有咖啡和茶,茶歇处还摆了点心。郗萦怕打扰别人,摆手谢绝了。

    不过邓煜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她,顿时眼眸闪亮,显出很惊喜的样子,郗萦也朝他点头致意。

    主持人正在朗读书中的一段摘录,听上去像一首诗:

    “你可认得我们?我们是聚居区的绵羊,

    一千年来被剪了毛,放弃了勇气。

    我们是裁缝、书记员、领唱人,

    在十字架的阴影之下枯萎。

    而今我们认识了森林的小径,

    我们学会射击,我们直直瞄准。

    我若不为自己,谁会为我?

    若非这条路,哪条路?若非此时,何时?

    ……”

    会后郗萦才知道这本书的名字就叫《若非此时,何时?》,讲述二战末期一群犹太武工队人员从俄罗斯一路走向巴勒斯坦,准备在那里建国的故事。

    讨论异常热烈,参与者争相提问。郗萦没有举手,但别人发言,她都会认真听,尤其是邓煜的观点。

    不久,话题从犹太人在二战中的遭遇延伸至日本侵华时所持的立场与心态。

    “日本在二战时一直宣称要把欧美殖民者赶出亚洲,他们把美国当作头号敌人,而非中国,这跟咱们对抗战八年的普遍认知是完全不同的。日本人荒谬地认为,既然日本是亚洲唯一一个没被殖民过的国家,而且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了工业革命,那么它就理所当然是亚洲老大,有责任领导亚洲其他国家一起抵抗欧美的殖民侵略,而中国人显然没理由反对日本的这种大东亚共荣政策——当时日本政府就是这么给民众洗脑的。”邓煜在台上解释,“说白了,日本就是想独占亚洲资源,尤其是中国,对他们来说,中国是战略资源的储存场,是保证日本在太平洋战争中取得胜利的基础,必须打下来。”

    后来,他们又讨论起中西文化的差别。

    邓煜说:“民主自由的概念不是舶来品,庄子就有强烈的个人主义色彩。西方很多观念其实我们都有,但更为含蓄,而且也没那么多暴力色彩,东方人更注重自身修养,不强求别人,有知识分子的清高。”

    再后来,是关于艺术电影。

    邓煜被问及想法时说:“艺术电影喜欢强化极端情绪,在表现手法上也有着很强的实验性——往往脱离讲故事的基本原则,让人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导演究竟想表达什么,这些都造成了观众对艺术电影的接受障碍。不过我个人对艺术电影还是抱支持态度。它是对个性化的尊重,也就是说,它把人——无论这个人有多渺小——当成独特的个体来研究,而未来,这种尊重会逐渐消失:人人都追求相似的幸福,吃千篇一律的健康食品,想要什么,按键就能满足。个人越来越用不着思考,思考会变成某个精英群体的专利。到那时,艺术电影就算彻底死亡了。当然也有种说法,艺术电影早已死去多年……”

    读书会结束后,郗萦本想跟邓煜打声招呼再走,但好多人围着他讨论,看样子他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郗萦跟谁都不熟,傻傻地站在人群后面很无聊,她决定先离开,反正邓煜知道她来过了。

    出了书店,她沿人行道慢慢走,这一带是新吴的文化商业区,书店、影院、购物中心鳞次节比,还有一座影视城基地。

    她站在影视城巨大的拱形门廊下朝里张望时,邓煜喊着她的名字追上来。

    他先向郗萦道歉,刚才人太多,他都没办法顾及郗萦。

    “觉得怎么样?我是说这样的交流形式。”

    “很不错。”郗萦诚心诚意夸赞,“我平时喜欢看看书,但找不到什么人可以深入谈谈——光坐在那儿听你们聊就觉得收获很多。”

    邓煜特别开心,“这样的读书会经常有,如果你喜欢,我把时间表发你一份,只要是你感兴趣的,随时可以去听。”

    “好啊,先谢谢了!”

    “那么,明天你有时间吗?”邓煜盯着她问。

    郗萦诧异,“明天就有新的场次吗?”

    邓煜笑道:“不是,我想约你吃饭,不知道你肯不肯赏脸?”

    “什么事呢?”郗萦照例微笑着,神情中不自觉地含一丝警觉。

    邓煜支吾一会儿,忽然顽皮地做了个鬼脸,“没什么事,就是想请你吃饭,可以吗?我实在找不出借口。”

    郗萦本来是想拒绝的,但邓煜的直率一瞬间触动了她,她跟着笑笑,点头答应了。

    那顿饭他们从中午直吃到黄昏,菜盘子撤下去,又换上来茶盏和点心碟。

    郗萦从来没有一次性讲过那么多话,嗓子都快哑了。可她又觉得很开心,仿佛许多问题都得到了解答。

    这些问题如果说给别人听难免会有傻气的嫌疑,但邓煜不会,他从学生直接过渡到老师,也就是俗称的那种半辈子都没走出过象牙塔的人。

    很多人在工作以后,不得不褪去或掩藏掉身上的学生气,时间一长,那股单纯的味道消失了,他她也得以将纯粹的社会属性粘贴在自己身上——世俗生活的必需品之一。郗萦也曾是其中一员。

    换作两年前,她是绝不可能谈论这些学究气浓重的问题的,如果旁听别人这样交谈,她大概也会投过去嘲弄的一瞥。

    但两年边缘化的闲适生活,物质世界中的种种角逐对她的影响变得越来越淡,另一个世界则逐渐清晰起来——事情往往如此,只有放弃近处,才能看得更远。

    “长久凝视深渊,深渊也必回之以凝视。”

    深渊如何凝视,深渊是否有思想,被深渊凝视者命运如何——他们可以为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争论很久,并从中获得很纯粹的精神上的满足。

    对郗萦来说,谈论实际生活,比如工作、前途、恋爱、婚姻这样的话题是沉重的,而哲学、人生终极意义,存在合理性这种形而上的问题则很安全,也令她愉悦。

    人终归是需要朋友,需要倾诉的,那种天马行空式的的交流以及来自异性视角的启发,和性爱、同性友谊一样重要——这一点在她遇到邓煜之前压根就没意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