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眼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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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情愫

    销售部发出一封嘉奖邮件,奖励所有参与富宁项目的人员,郗萦、何知行都在列,分别获得奖金两万元。

    不过打到郗萦帐户上的除了这公开的两万块,另有一笔六十万的巨款,她查了下来源,是宗兆槐以个人名义转给她的。郗萦满心不悦地去找他。

    宗兆槐说:“绝没有侮辱你的意思,就当给我个机会,求个心安。”

    郗萦本打算全额退回,这会儿忽然改了主意,“好吧,我收一半。”

    庆功宴上,郗萦特意选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身边都是其他部门的同事,跟她不熟,彼此打过招呼后就各吃各的了,她觉得比在自己部门待着自在。

    居然还有助兴节目,而且销售部是主角,唱念做打样样俱全。想不到自己身边能人辈出,郗萦甚感诧异。

    一位同事告诉她,“都是过年时候的老节目啦!估计抽时间又重排了一遍,瞧他们这劲头多足!打了翻身仗到底不一样啊!”

    另一位同事说:“富宁这单子一拿,咱们公司市场前景大好,前两天我碰到销售部老钱,他手上也有个做汽车的客户在谈,说是有戏!”

    “我听说宗先生计划给所有人都发个红包呢!这才叫真正的普天同庆!”

    “哎呀,真不错!宗先生就是出手大方——不知道红包能给多少?”

    “肯定比不上销售们拿得多啦!”

    郗萦沉默地听着议论,思绪乱飘,抓不住个究竟,幸好心情还算平静。

    才吃了没多会儿,何知行忽然寻过来,郗萦身旁正巧有个空位,他一屁股坐下去,脸阴沉得像要下雪。

    不过还是有胆大的同事跟他开玩笑,“何经理,拿到奖金了吧?这回可别再闹了啊!”

    何知行冷笑,“两万?!打发叫花子呐!”

    他转头对郗萦说:“我找梁健谈,问他这单子算谁的,他说谁的都不算,是公司的。哈哈!敢情我前面找人疏通搭关系都是白费功夫!我当然得跟他吵啦!”

    郗萦不接这话茬,给他挪了副碗筷过来,神情淡然,“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干吗不来!庆功嘛!这么重要的时刻,当然得来看看!”何知行一脸愤愤,“就是得吵!不吵两万都没有!我也不光为我自己,小郗,还有小葛,你们没有功劳也都有苦劳啊!我不去吵,哪来你们的奖金?!不过跟这张单子比,这点钱他妈的算个屁!”

    郗萦不理会他的自我表功,还算客气地说:“如果实在觉得不舒服就走呗,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何知行神情萎靡下来,半晌才叹了口气。

    “老何,做人要知足,宗先生也是论功行赏。”刚才调侃他的那位老员工也劝他,又难免带点嘲讽,“你要从头至尾把这个单子掌握在手里,谁会抹杀你的功劳啊!”

    何知行冷不丁笑了两声,“别得意,合同还没签呢,只是公布了中标结果而已。能不能顺利走到终点都是两说!”

    “你可别乌鸦嘴!瞧宗先生多高兴!”

    宗兆槐坐在舞台下的主桌上,几个年轻女孩正起哄着要他表演节目,他满脸是笑,努力推拒,其中一个女孩,穿着闪闪发光的晚礼服,大概是主持人之一,见宗兆槐始终不肯就范,便匆匆跑上台,抓过话筒,开始煽动大家一起要求宗兆槐上台献声。

    “吃年夜饭的时候,宗先生答应我们下次聚会一定表演,我们绝不会再让他耍赖啦!大家说是不是?”

    “是!”应和声震耳欲聋,显示众望所归。

    宗兆槐不得不上了台,他从主持人手中接过话筒。

    “呃,唱什么好呢?”他一脸无辜,这孩子气的表情惹得底下笑声一片。

    “宗先生唱《马兰花》!”

    “《摇篮曲》!”

    “套马的汉子!”

    “图兰朵!”

    各种馊主意。

    宗兆槐走到舞台中央,低头笑了笑,然后说:“我唱一首情歌吧,《爱你在心口难开》。”

    一声女孩的尖叫划破长空,紧接着是一片。

    宗兆槐有宽阔的音域,金属般的音线,还会在适当的地方做几个狂野暧昧的动作配合情境,这首歌被他唱得欢快而逗趣,完全颠覆了他平时低调稳重的形象,全场女性几近疯狂,嗓门都快喊破了。

    郗萦在歌曲即将收尾时悄悄溜了出去。大厅里的气氛实在热烈,快要让人窒息,她觉得眼睛酸涩,急需一点清凉的空气。

    酒店门外是条长廊,她沿着廊道一直走下去。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雨从翘起的檐子上落下,坠入廊下水沟,嘀嗒有声。

    走到假山旁的亭子间,四周空寂无人,郗萦在美人靠前坐下,歪头望着被灯光照亮的雨丝,感觉这雨没完没了,好像永远也不会停似的。

    早晨她下楼时,一楼的老太跟她抱怨最近总下雨,老太和孙女儿一块儿过,儿子儿媳都在城里打工。

    “衣服老不肯干。”她捏着孙女儿天蓝色的校服嘟嘟哝哝,好像衣服也有自己的主观意志。

    风吹酒醒,雨滴心帘。

    也许是时候离开了,她想,乘一切还来得及。

    之前她有点犯傻,怎么会以为从此与富宁没关系了呢?两家公司的合约期为五年,五年里不知道有多少可能性会发生。只有她离开,才能彻底了结——那件事,以及她刚刚察觉的情愫。

    她虽然三十岁了,感情生活却很单纯,只有一个高谦。读书时她就知道有男生暗恋自己,但从未对谁动过心,就连高谦,如果没有高大帅气的外表,没有高中时不断纠缠她打下的感情基础,没有成年后各种浪漫到极致的手段铺垫,她或许也很难坠入情网。

    有段时间她曾怀疑自己会不会是同性恋,并偷偷查阅了相关资料,答案是否定的:她和姚乐纯之间只有纯粹的友谊——她从未渴望把姚乐纯弄上床,任何亵渎的念头都没有过。

    现在,情况不同了,她遇到了让自己怦然心动的男人,忽然明白,爱情无需测量,也不用人教,当它来了,你就会懂。

    坐了不知多久,长廊上传来脚步声,她转首,宗兆槐四下张望着走了过来。

    他在郗萦身边坐下,仰头看看那雨,“江南的雨季到了。”再看看她,“怎么跑出来了?”

    “里面有点闷,我出来透会儿气——你唱歌很好听。”

    宗兆槐双臂伸展,搭在栏杆上,显得挺欣慰,“我还以为开唱前你就跑了呢!告诉你个秘密,我就会唱这一首歌。”

    郗萦笑,不相信。

    他解释说:“我唱歌不记歌词。刚唱的那首,是这两天临时抱佛脚练出来的……你听到就好。”

    郗萦转过头来,看见宗兆槐眼里有顽皮的光一闪而过。她不敢接口,怕有些东西暴露出来再也无法隐藏,她的心起伏不定,难以平静。

    突然的沉寂,再加上雨声,让气氛变得暧昧而模糊。郗萦越来越不安,仿佛昏暗中,心底有东西破土而出,并且发出明确的声音,宣告了某种事实。

    她轻轻撩了下鬓发,“我们,进去吧。”

    宗兆槐突然问:“你想回家吗?如果想,现在就可以走。”

    郗萦心动,但还是说:“里面还没结束呢,就这么离开不太好吧?”

    “别让人发现,咱们偷偷地溜。”

    他站起来,略微弓起腰,仿佛挺直腰杆真会被谁发现似的。郗萦仍坐着,瞧着他那副搞怪的模样发笑。而宗兆槐随即返回,一声不响牵住她的手,把她拉了起来。

    他带郗萦从一扇小门穿了出去。

    雨还在下,两人都没带伞,一路小跑到停车场,然后湿答答地钻进车里。

    宗兆槐发动车子时,扭头瞥了郗萦一眼,他的双眸在暗色里闪着光,充满狡黠,冲郗萦坏坏地一笑,令郗萦再次捕捉到他新的一面。

    每个男人的内心都住着个小男孩,永远长不到,渴望破坏,渴望违规。

    开着车,宗兆槐问:“你有过什么愿望吗?”

    郗萦愣了一下,摇摇头。

    “不用很具体,可以是长期的,不切实际那种也行。”

    “你为什么想知道?”

    “好奇。”

    郗萦沉默了一会儿,“你还在想补偿我?”

    “补偿你什么?”他不再是搞怪的口吻,变得严肃了一些。

    “那件事……”

    宗兆槐打断她,口气坚决得近乎武断,“那件事不存在。”

    郗萦转过脸去望着窗外。

    假设它不存在,好难,总是在她毫无提防时,它会跳出来咬自己一口,即使她用理智将它埋入记忆深处,但当她这么做的时候,其实已经意识到了它顽固的存在。

    她叹了口气,不光是为自己。

    如果她才二十出头,没经历过男人,也许会一时天真,相信遗忘的力量。真实情况是,她谈过六年恋爱,足够了解男人对那种事有多在乎,哪怕嘴上信誓旦旦。

    那会是一根永远扎在心上的刺。她不想哪天闹矛盾,对方翻出这笔老帐攻击自己,她绝对受不了,尤其来自深爱的男人。

    尽早抽身。她在心里警告自己。

    “先说说我的吧。”宗兆槐说,“我想把永辉办成一家百年老店。”

    “光靠给人提供零配件恐怕不容易实现吧。”郗萦排除杂念,专业头脑开始运作起来。

    “不是绝对,德国就有不少专做汽车配件的家族企业有近百年历史,当然咱们国内是不容易,市场变化太快,很难把得准脉。等时机合适,我会考虑做一些终端产品,目前就算是过渡期吧——你知道我刚开始办厂做什么产品吗?”

    “电子玩具?”郗萦乱开玩笑。

    “没那么高级,做塑料膨胀螺丝,你如果装修过房子应该不陌生——这行当发不了大财,但我运气还行,的确让我赚到一点底子。”

    郗萦真有些惊讶,“你创业的跨度还蛮大的。”

    “所以了,我对将来还是很有信心的。有一百年的时间来考虑出路,没那么着急。”

    “说得你好像真能活一百年似的。”郗萦心情好了不少,“不过国内私企有个特别棘手的问题不容易解决,以前我跟TEP的同事讨论过。”

    “哦,是什么?说来听听。”

    “后继无人。第一代老板辛辛苦苦打下江山,但舍不得交给专业人士打理,自己的下一代又不见得有能力支撑下去,通常一移交,企业就开始走下坡路,老话说,富不过三代。就这道理。”

    宗兆槐不太在意地笑了笑,“我想我不会有儿子可以继承,等永辉规模够大,我会建董事会,让员工按比例持股,并逐步把公司交给职业经理人运作。”

    郗萦的注意力停留在他第一句话上。“你的意思是,你不准备结婚生孩子?”

    他实事求是地说:“我不知道。我对个人生活没什么信心,也许将来运气会好一点,但我喜欢做最保守的估计,最坏的打算。”他瞥了郗萦一眼,“说说你的吧。”

    郗萦曾经有过,但现在她无法继续心怀期待地憧憬。

    “如果可以,”她慢慢地说,“我想回到24岁,让后面的日子重来一遍。”

    24岁,是她接纳高谦的那一年,如果让她回去,她会拒绝他热烈的追求,然后,也许会碰上一个别的什么人,也许始终孑然一身,后者的可能性似乎要大一些,她觉得自己在与异性和谐相处方面没什么天赋。

    她一个人,没有遭受强烈的心灵创伤,或许就不会发什么改变命运的宏愿,她的生活大概会和姚乐纯一样,有点孤独,但充实、安宁。不排除中途把自己嫁掉的可能性,而发生这一切必定是从容自然的,就像一个人在公园里悠闲地散步。

    但都不可能了,每个人的命运都将在遭遇那个颠覆你人生的刹那开始转折,从此汇入无法预知的生命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