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眼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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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传闻

    郗萦买了辆自行车,开始骑车上下班,这样既节省时间,安全性也高些。

    骑车上班头一天,她在市民广场旁的小道上看见正在晨跑的宗兆槐,他穿一身白色耐克运动服,步履坚定有弹性,脑袋高高昂起,显得意气风发,他跑起来速度不快,但很有节奏。

    郗萦追上他,按两下车铃,放缓速度与他并行。

    “偶遇成功!”她笑着调侃。

    宗兆槐转头看见郗萦,立刻露出明朗的笑容,“骑上车了?”

    “对啊!这样可以早点到公司,”她故作殷勤,“老板,我是不是个好员工?”

    “哪有那么容易就当上好员工了!”宗兆槐说,“这样,咱俩比赛,谁先到公司,谁就是好员工!”

    郗萦大笑。

    宗兆槐斜睨她,“还没比就认输了?”

    “你不觉得这样很幼稚?”郗萦笑得脚都使不上劲儿了。

    宗兆槐没理她,一本正经宣布,“输的人请客!预备——开始!”

    他刚一喊完就猛然提速往前飞奔。郗萦慌忙止住笑,用力踩踏脚,晃晃悠悠追上去。

    她轻敌了,没想到宗兆槐跑步飞快,等郗萦回过神来要认真对待时,公司大门已近在眼前。他俩差不多是同时到达的,在谁的脚先踏入拉门那道坎儿的问题上争论不休。

    最后宗兆槐妥协说:“行,就算你赢了吧,我请你吃饭,地点你挑。”

    郗萦笑,“那我就不客气啦!我爱吃法式大餐,鹅肝酱,鱼子酱,奥龙……”

    结果他们还是在镇上找了个小饭馆吃了顿本地饭菜。

    服务员笑容可掬,态度极好,这令郗萦惊诧,她一直觉得三江的餐饮服务意识非常差劲,她还在TEP的时候,有次公司在市区一家著名的烤鸭店订座吃饭,因为服务员生硬的态度吵了起来,店员们由始至终都很强硬,“不爱吃就走,我们客人多得是!”

    她把这段经历将给宗兆槐听,他笑,感同身受,又指指柜台,“老板不是本地人,你现在知道为什么这里的服务态度好了?”

    等餐时,他们很随意地聊起来。渔港这镇子大约有四万本地人,但因为十年前建起了工业园,陆续涌入近十万外来务工人员——全国大迁徙的一个缩影。

    他俩都很喜欢这小镇,喜欢它与城市保持的相当距离,喜欢这里的宁静。

    饭菜上来了,口感居然不错,尤其是椒盐排骨、老烧豆腐和荠菜大馄饨,完全超出郗萦预期,她暗忖将来可以请姚乐纯到这儿来打牙祭。

    “如果不是来永辉应聘,我都不知道三江还有这么个地方。”

    宗兆槐接口说:“是啊!如果不是建厂做生意,我也绝不可能到这地方来,而且一待就是五年。”

    “可你本来就不是三江人吧?”

    “谁说我不是?”

    郗萦瞧他神色就知道他又在逗自己,便反诘,“你会说三江话吗?”

    宗兆槐勇敢地试讲了两句,但磕磕巴巴,犹如一只松鼠在树洞里探头探脑,毫无自信。

    郗萦捂嘴笑了会儿,忽然说:“你好像变了。”

    “你指哪方面?”

    “你以前总是一本正经的,没这么爱说笑。”

    宗兆槐看看她,“那时我们还不熟,所以你不够了解我。”

    “那你觉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挺当回事地想了想,回答:“执着,认真,友善……偶尔也喜欢耍耍宝。”

    一周都没到,郗萦的自行车就在公寓楼下丢了,她只能继续步行。

    传闻渐渐多了起来,人们开始猜想宗兆槐在追郗萦,或是相反,郗萦在追宗兆槐,怀疑的人越来越多,刘晓茹终于被派来向郗萦打探口风,并转达其他女同事的羡慕妒忌之情。

    当一个大众情人单身时,仰慕者可以在彼此之间公然表达爱意,因为他不属于任何人,她们是共享关系。一旦他被宣布为某人独有,以往的爱慕很容易会转成对某人的妒意。

    郗萦始终保持着冷静,她很清楚,自己不可能跟宗兆槐发展出雇佣关系以外的任何关系。她的确喜欢靠近他——他的温和善意如同良药,正让她从噩梦中一点一点恢复过来。但她绝不会靠得太近,有东西明确横亘在他们中间,即使她竭力想忘记,却依然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它的存在。

    况且知道那件事的人不止她一个,如果哪天自己真的和宗兆槐发生些什么,以梁健对宗兆槐的耿耿忠心,他大概很难保持沉默。

    现在这样的距离刚刚好。

    不过有时——很偶尔的,她会希望梁健已经把秘密向宗兆槐坦白了,这样她就不必在面对宗兆槐时,总怀着一种矛盾而复杂的心情。

    下午两点,郗萦躲在办公室里画图。

    她很喜欢两点到四点的这段时光,大部分人昏昏欲睡,世界因此显得安宁平和,毫无冲突的可能性,也没有杂念横生,一个自我充盈满足的时空——前提是没人来打搅。

    门被敲了两下,郗萦抬眸,看见宗兆槐走进来。

    他穿了件黑色T恤,配一条珠灰色棉布长裤,式样比较宽松,两只手都插在裤兜里,和室内的悠闲氛围颇为相衬。

    郗萦注意到,宗兆槐最近在衣着上比以前讲究了许多,虽然还是休闲裤和衬衫T恤之类,但款式、颜色都丰富了不少,连头发也时刻保持整洁精神,好像随时会上电视接受采访似的。

    “在忙什么?”他走近,两指捻起一张已经完工的A3纸,上面画着一些安全标示和注解。

    郗萦向他解释,“我打算做一些EHS(环境、安全与健康)方面的知识普及宣传画。”

    部门内部的流程整改已经完成,因为不触及本质,她的三名手下均抱支持态度,表面文章做得都是可圈可点。接下来,郗萦打算在安全领域继续忙活点东西出来。工作就是这样,只要你想,永远能找到事做。

    据郗萦观察,永辉的员工普遍缺乏安全观念:车间区域的各类警告标示不够明确;压铸间的航车在作业时底下居然有人随意走动;而配电间的门锁总是开着——有次她走路不小心,差点跌倒在那些裸露着金属的开关上,工人告诉她那些金属都带强电流,一碰上就得完蛋!

    她忧心忡忡问:“为什么不把门锁起来,或者用绝缘材料做个防护罩?”

    工人们回答:“那多麻烦!”

    郗萦在TEP时,每年都要完成一次EHS方面的线上测试,题目内容大同小异,这么多年做下来,即便没有资料可查,她光靠回忆也能整理出较为详细的安全知识。

    “这主意不错!”宗兆槐露出满意的神色,不过他随即问:“你就画在这种纸上?会不会小了点,你不是打算做成海报吗?”

    “公司只有这么大的纸,设计室倒是有大尺寸的,不过拿来画画有点浪费了。”

    宗兆槐的手掌在桌面上用力按了两下,然后说:“这有什么难的!跟我走,咱们找家文具店去买纸。”

    郗萦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现在?!”

    “嗯哼!”

    “你,你没别的事忙吗?”就为买几张纸,劳动总裁大驾,真是闻所未闻的事。

    宗兆槐笑了笑,“你得知道,处在我这个位子上的人,除了出麻烦时救救火,主要就起个监督作用,我可以表现得很忙,让员工觉得我什么都了解,但哪天我想给自己放个假,应该不会有人反对。”

    他是老板。郗萦屈服了,简单收拾了一下,提起拎包跟他走。

    他俩一前一后从大厅走廊上经过,好多双眼睛都朝他们看着,郗萦尽量无视,她望着宗兆槐的后脑勺,真想看看他此刻的表情。这么嚣张地印证传闻,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们去了市区的老牌百货大楼,地下一层有个文具超市,供货全面。郗萦从读小学开始就没少在这地方逛。她很快找到摆大型纸张的货架,五颜六色、材质各异,一沓沓平躺着。

    郗萦挑了几款浅色纸,小心抽出,宗兆槐像随从似的帮她把纸张卷起来,拿在手里。

    一位满头灰发的老人朝他们走来,用三江话问宗兆槐,“师傅,毛笔在啥地方啦?”

    宗兆槐立刻流露出一丝窘迫的神色,四下张望,不知道该怎么指点对方。郗萦忍住笑把正确的方位告诉了老人。

    “师傅,这些纸麻烦帮我卷起来。”她学老人家的口气,“谢谢了,师傅!”

    “笑什么?”宗兆槐自己嘴角也含着笑意,“师傅是个尊称。”

    “你其实没弄明白他在说什么吧?”

    “我能听懂!”他辩解,“但我没在这儿买过毛笔。”

    他认真解释的神情让郗萦再次笑了起来。

    市区车位紧张,宗兆槐只得把车停在百货商厦的对面。他们沿原路返回,经过一条点缀着古罗马式柱子的走廊,沿街店铺的橱窗里,穿各种款式的木制模特争奇斗艳。

    宗兆槐忽然发出“咦”的一声,在一家麦当劳门口止步。

    “饿了!”他说,说完很干脆地推门进去,郗萦怔了一下,只得跟着。

    排在不算长的队伍里,宗兆槐问她,“你想吃什么?”

    “我不饿……来杯橙汁吧。”

    店堂里没有节假日那么挤,但人还是不少。取了餐,他们在靠近垃圾箱的一个角落找到张狭窄的小桌,两人面对面坐下。

    宗兆槐剥开包汉堡的纸,浓郁的香气直扑郗萦鼻息,她觉得桌子实在太小,稍微往前倾身就该碰到对方的手了,这距离已经超越安全线,显得有些危险。她尽量往椅背上靠,侧过身子,面朝窗户。不过想观察宗兆槐依然十分方便。

    他慢吞吞地咬着汉堡,视线越过郗萦,望向玻璃门外的行人,像在出神地想什么,不过每次快要咬到包装纸时,他总能提前把纸翻下去一些。

    明明极为沉稳,他此时的表情却有着孩子气的天真,眼神里还带一点茫然,好像对这个世界所知不多。

    郗萦以前遇到的男人,大部分与何知行差不多,他们呱噪,自吹自擂,急于评价任何事,并总是在表达对自身遭遇的不满。她从未碰见过像宗兆槐这样的,能够如此沉静、安然,仿佛从旧时代穿越而来。

    她知道他身上有些东西正吸引着自己,似乎要将她卷入某个无法掌控的漩涡,尽管她小心谨慎提防着,但没用,感情自有其顽强的生命力。

    为了掩饰情绪,她不得不长时间盯着窗外的一棵合欢树,表现得好像她对那棵正在开出粉红色伞状花朵的树很着迷的样子。

    夏天的迹象已经非常明显,建筑物朝阴的一面爬下郁郁葱葱的常春藤,路灯上挂着带土的方木格子,盛开的牵牛花懒洋洋地趴在上面。行人都换上了短袖,爱美的女人在强烈的阳光下纷纷撑起花伞。

    郗萦也不再披着长发,她把头发高高挽起,用一根镶了紫色水钻的发簪固定住,露出纤长白皙的脖子。

    她把头转回来时,发现宗兆槐正悄然注视着自己,汉堡已经吃完,他正在喝咖啡。两人的目光未曾提防地碰到一起,又同时移开,仿佛彼此的眼神里都含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郗萦调整了一下,重新将视线转到他脸上,“可以走了吗?”

    宗兆槐接纳了她经过包装的目光,一如他自己的,滤去不必要的情绪。他点点头,把纸杯撂在桌上,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