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眼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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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埋葬秘密

    梁健热情地把郗萦迎进门,又给她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现磨咖啡。

    “我让晓茹特别为你准备的,口感不错,还提神。”

    郗萦接过咖啡杯,说声谢谢,坐下。以往这时候,她心里会升起期待,好像自己是一根长矛,随时有可能被投掷出去,夺取某种胜利。然而此刻,她捧着香气四溢的咖啡杯,却是心如死灰。

    在家休养期间,梁健给她打过三四个问候电话,郗萦猜他大概是担心自己想不开。如果二十几岁遇上这种事,也许她会想到死,但年龄给了她足够的承受力,咬着牙,流着血,终归还是熬了过来。

    “小郗,回来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这两个字莫名刺痛了郗萦,她摇摇头。

    “前两天,行政部主管辞职了,我不知道你对那个位子是不是有兴趣?”梁健审慎地望着她。

    郗萦抬起头,“你希望我离开销售部?”

    “不!不!这只是我个人的建议。”梁健清了清嗓子,“听说申请这个职位的人挺多的,晓茹也向我透露了想去试试的意思,对女孩子来说,算是个不错的职位,薪水不低,活儿也没太大挑战性……你在销售部也干了半年多了,如果觉得不合适,这至少是个挺好的机会。”

    郗萦默然。

    梁健又补充,“当然了,也不是说你只能去行政部,公司里其他部门你都可以考虑,只要你有意向,我会尽力为你安排。”

    他的慷慨让郗萦感受到一份善意,也让她觉得安全——至少眼前这个人是靠得住的。

    她轻声说:“谢谢,我能考虑一下再给你答复吗?”

    “没问题!”顿一下,梁健的口气低沉了些,“你慢慢考虑,不必急着做决定,等富宁的项目完全结束后再调动也来得及。”

    郗萦的身子难免一颤,她喝了口咖啡,鼓起勇气来问:“项目方面,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项目的时间表在此之前已深深烙在她脑子里,不用刻意回想就能记起,下周就是投标时段了。梁健说:“文书方面的工作我完成得差不多了。”他笑了笑,“对外我会说都是你做的。下周投标,我和小葛两个人去就行,到时你找个由头休几天假,不用来公司,免得有同事问长问短。”

    郗萦心存感激,“两个人恐怕应付不过来……或者,你就把晓茹调过来代替我吧。”

    梁健手一摆,“不用!我刚跟宗先生做事的时候还没秘书呢,不也都过来了?反正现在外界都认为永辉只是个陪客,咱们就低调着点儿,不是坏事。”

    梁健神情郑重,“小郗,这个单子如果咱们真拿到手了,我还是会记在你头上。即使你调部门,我也希望你能风风光光地离开销售部。”

    郗萦没有作声,现在她根本没法深思任何与富宁相关的事。不过这时候她又难免猜想,梁健一定正在进行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活动,再怎样也无法否认,他利用了郗萦的不幸,尽管带着歉意。不过她不会因此谴责梁健——母亲常常教导她,不要以为有人会凭白无故向你提供倚靠。

    她不问,梁健当然也不会说,他们心照不宣,对那件事守口如瓶,这很好。

    埋葬,遗忘,她正走在路上。

    事实上,对于自己的未来,郗萦想得比梁健更远,她考虑过离开永辉——不久前的雄心壮志在那夜统统被葬送,她不会再做销售,也许重新找家外企,重操旧业做后勤,但内心不再躁动。

    也许她还会考虑找个可靠的男人结婚,一辈子躲在婚姻城堡里,不再有坚如磐石的意志(她似乎也从未曾拥有过),也不再野心勃勃。走大多数女人在走的路,这算不上太坏的选择。

    但目前还不是时候。

    她不想因为自己的离开引来狐疑的议论,那些不详的猜测会像阴影一样尾随着她,说不定还有可能破坏她彼时已经到手的新生活。

    必须要等项目尘埃落定,等沙土将秘密埋葬得足够严实,等“它”连残骸都不剩的时候再走。唯有将一切残痕都处理干净,她才能够安心向前。

    秘密像一个两头尖锐如针的硬核,它顶在郗萦的身体里,只要有所动作就会被刺痛。在觉得自己快要扛不住的时候,她给姚乐纯打过电话,她需要倾诉,尽管此前她一再告诫自己,遗忘是最稳妥的办法。

    姚乐纯在电话里快乐地问候着她,同时对她的邀请感到抱歉。

    “我见不得人啦!”她开心地娇嗔,“昨天吃了个芒果,没擦干净嘴巴,现在整张脸都肿了,像个猪头!咱们得等上几天才能见面!”

    郗萦忽然想回去看看母亲。她真的那么做了。

    母亲见她回来很高兴,当然她从不会喜形于色,多年来,她扼杀掉自己各种喜怒哀乐,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般活着,而她自以为这是一种很高的境界。

    两人一起吃了晚饭,饭桌上,母亲一反常态,喋喋不休说着不相干的事,谁家孩子终于结婚了,谁家女儿怀上了二胎,婆家娘家为姓氏的问题暗暗较劲,还有谁家儿子媳妇闹离婚,两家人家争抢孙子,把110都惊动了。

    世俗生活就是一幕幕热闹的悲喜剧,被一代代传承下来,偶有疲倦感,也无人敢谢幕退场。

    郗萦忍耐地听着,心中却对这些内容充满鄙夷,而母亲的叙述和藏在后面的目的则充满了矛盾:她给郗萦展示别人婚姻的种种不幸,又希望女儿能尽早跳入同样的城堡,与之同流合污。

    “小萦,早点结婚吧,你虚岁都31了!我老了,以前要强,总希望你能出人头地,也许就是因为这种想法才耽误了你,现在我想……”

    “别说了,妈!”郗萦骤然打断母亲,态度粗鲁得连自己都惊讶,她站起来,“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她进自己房间取了几件物品,走出来时,母亲还愣愣地坐在饭桌前,手上捧着半碗米饭,她错愕受伤的眼神让郗萦心生怜悯——她是第一次被女儿这么吼,但郗萦不想弥补。

    家里惯常而熟悉的氛围与她将要道出口的痛苦格格不入,而母亲也摒弃了一直以来要她独立自强的想法,改用世俗庸常的那一套来要求女儿。

    郗萦断定,母亲不会是个好的倾听者,更不可能给自己提供什么良性建议,她也许会震惊,然后觉得女儿太蠢,她会把自己从这场谈话中遭受到的难堪与疼痛加倍还到郗萦身上。

    郗萦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向母亲揭开伤疤,并祈求得到安慰。

    小时候,她也有过类似的无助时刻,软弱得想哭,想找个怀抱汲取一点温暖。她去找母亲,母亲仅仅皱一下眉,连训斥都不需要,她就委委屈屈地把哽咽吞回肚子里了。

    “小萦,你要坚强,要有出息!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没有爸爸,你得靠自己,别指望将来会有谁当你的救世主!”母亲总是这样无情地提醒她。

    在不合适的年纪被硬性灌入过于成熟的观念,等于剥夺了她在当时的某种权利——一种身为儿童可以幼稚可以撒娇可以不负责任的特权。

    郗萦没有享受过这种权利,她的少女时期被母亲赋予了实现野心的重任:母亲希望父亲能看到,在他缺席的情况下,女儿反而更出色。她不知道,过分的教育反而令郗萦叛逆暗生,并在情感上离她越来越远。

    这一切都发生在郗萦回三江后的第二天,此后她再没产生过向谁求助的念头。

    她用酒精麻痹自己。

    在打开第一瓶酒时,她还起过抗拒的念头,也许她该坚强一点,清醒理智地熬过这一劫。

    但面对那样一大坨黑色的污秽物,她实在太难忍受,那猥亵的梦境总是不断从脑海里冒出来,画面肮脏、恶心,而这些都是真的。

    真不可思议,她居然有过如此愚蠢的自信——阮思平千方百计地躲避宗兆槐和梁健,却不躲自己,她不想想为什么,简直是送上门去被人践踏。

    她用力旋开红酒瓶的盖子,倒满一杯,豪爽地饮下,没有任何不适感,她的酒量的确有所进步。她喝光了大半瓶,终于陷入迷糊,倒头就睡。

    有天傍晚,郗萦坐在窗前,望着外面长时间发呆。脚边搁着一只红酒瓶,里面的酒已经少掉三分之一,不过那是昨天的战绩,今天她还没开始喝。

    一想到喝酒,她的后脑勺就隐隐犯起疼来。酒能让她摆脱清醒的现实,但也会从她这里拿掉些什么,比如健康。

    仿佛是突然之间,夕阳闯入她的视野,硕大的黄橙橙的一枚,耀眼夺目,又如此沉寂,不为万物所动。

    不管你是不是注意到它,它每天都在有规律地起落,无穷无尽,直至永恒。

    郗萦的心就这么平静了下来,不再躁动、失衡,同时,一股清凉之意贯穿全身,宛如真正的苏醒。这是此前她无论怎样努力自我安慰都无法达到的境界,身心自有它恢复的节奏。

    她起身,拎上酒瓶,走到水池边,拔去瓶口的木塞,把酒全都倒进池子里。

    一周后,姚乐纯到渔港来看郗萦,她脸上的“芒果肿”已全消,依然如花似玉,神采熠熠。

    她对郗萦这段日子遭遇的变故一无所知,感慨完郗萦因工作繁忙而愈显苗条的体形后,她便兴致勃勃谈起了最近流行的一种穿衣款式,她认为那是一种恶趣味,但大众兴趣浓厚,而她自己则在坚持品味和金钱诱惑之间摇摆。

    郗萦给她倒茶,“别急着说,我来猜猜,你肯定选择了钱,对不对?”

    “错!这次我选了品味!我拒绝按编辑的意思写。结果你猜怎么着?我一下子得到四五篇约稿!说白了,这就是个需要坚持个性的年代嘛!”

    “英明!”

    两人哈哈大笑。姚乐纯不知道,这是郗萦连日来第一次发出笑声。

    午间散步时,郗萦碰到何知行,他原本打算回公司,看见郗萦后改变方向,陪着她一块儿往前走。何知行端详着她原本丰腴现在却略显瘦削的脸庞,眼神含情脉脉,仿佛郗萦是他的专属品。

    “瘦了呢!”语气暧昧得令郗萦不得不走开几步,与他保持距离。

    “怎么去了趟黎城回来就病啦?”

    “吃坏肚子了。”她不咸不淡撒着谎。

    何知行自以为是地呵呵了一声,“不光这个原因吧?希望越高,失望也越深哦!”

    郗萦没说话,一步步往前走着,脚步不再如从前那样富有弹性。进入六月,气温不高不低,舒适宜人,她穿着浅荷叶色的棉布套裙,肤白如凝脂,眼眸中昔日的傲气不复存在,现在她整个人都是柔软的,还有些忧郁。

    何知行显然被她此时的样子迷住了。他收起嘲讽的口吻,开始安慰郗萦,给她的未来出谋划策,徒劳地作着各种努力。

    郗萦现在很清闲,表面上,她还是富宁项目的参与者,但实际上已没什么可做的了,梁健也不再频频把富宁挂在嘴边,他开始狠盯其他单子,人们纷纷猜测富宁十有八九是黄了。

    郗萦不主动找项目做,也没人管她,唯一能对她发号施令的梁健由着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她知道自己这种状态会惹人说闲话,刘晓茹不止一次向她敲边鼓,对她在公司的前途表示担忧,销售到头来还是要靠业绩说话的。

    作为销售,成天待在办公室是不合时宜的,郗萦只能强打起精神,继续装模作样整理资料,和从前那样一趟趟往楼下跑。

    中午时,她喜欢去资料室,管资料的女孩以为她要查文件,便把地盘让给她,自己去食堂吃饭了。

    郗萦其实什么都看不进去,她觉得这地方不错,狭小,安静,时值饭点,也没什么人来打扰,她可以找份图纸装样子,发上半小时的呆,那种真空的,什么都不必想的状态令她沉迷。

    这天她还在选文件时,玻璃门忽然被推开,发出粗暴的动静,郗萦浑身哆嗦了一下,惊恐回眸,看见宗兆槐从门外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