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眼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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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改主意了

    叶南坐在沙发里,头发梳得油光锃亮,同样是西装,他穿在身上仿佛会发光,一条胳膊搭着沙发沿,露出手腕上款式简洁的朗格表。如果不是面部线条过于硬朗,他很容易被人归入奶油小生之列。秘书刚送来一杯现磨咖啡,浓香肆溢,这是特意为他准备的,宗兆槐只喝清茶。

    这间办公室里,叶南唯一满意的就是这组软硬适中的真皮沙发,宗兆槐原打算放套硬木椅子了事——从老办公楼挪来的,在叶南的强烈建议下,更换成了现在这套。

    “兆槐,你这办公室真该好好整饬整饬,窝这地方干活不觉得没劲啊?好歹也是个老板,给人看着多丢分!”

    叶南明知宗兆槐和自己相反,对物质享受从来不上心,但眼见他认命地缩在几堆高低不一的箱子旁办公,还是忍不住想牢骚几句。

    “我觉得挺舒服。”宗兆槐拆了盒烟递过去,目光朝纸箱扫一眼,“不过你这口气,前几天我刚从另一个人嘴里领教过。”

    叶南接过烟,点上,颇有兴致,“谁?”

    他抽烟有技巧,尽量不吸入肺里,且每次只抽半根,说是想多活两年。宗兆槐劝他戒了算了。

    “戒了?那多没人情味儿!谈生意怎么能不抽烟呢!”

    宗兆槐说:“来面试的,有点自以为是。”

    “女的吧?”

    “呵呵。”

    “对她有兴趣?”

    叶南脸上的笑多少带点猥琐,宗兆槐习惯了,并不在意,也不接茬。

    “不行,干文职的,没一点销售经验。”

    “那你还见她?”

    宗兆槐把郗萦的背景给他说了说。

    叶南有些意外,“哟,TEP的人呀!那可是出了名的牛逼外企,她怎么想跳你这儿来了?”

    “她说想改变。”

    叶南笑,陈词滥调的一种。

    “真不打算要她?把她招进来,转别的部门用也好啊。”

    宗兆槐不动心,伸手在烟缸上磕磕灰。

    “我要会打仗的,她来了有什么用?而且我要的人得懂灵活变通,外企的人习惯了讲规则讲流程,遇到麻烦,大家抓着流程搞内耗,统统都得死。外企的人还是待在外企合适,转到我们这种公司肯定水土不服,改变观念可不是容易的事。”

    “那可惜了。”

    “可惜什么?”

    “你留意她了,但缘分不够。”叶南嘎嘎地笑。

    宗兆槐朝他嗤了一声,转而问:“阮思平那儿,真的一点办法都没了?”

    谈话转入正题,叶南也不开玩笑了。

    “我找了四五根线,都说不好弄。宇拓提前半年就开始打点了,根基已经很深,据说还找了上面的关系,这严丝密缝的架势,完全不想给别人一点活路啊!”

    宗兆辉没有沮丧,他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

    “阮思平这人怎么样,有什么特别爱好么?”

    “工程师出身,有技术底子,为人谨慎,跟谁都保持一定距离,读书人嘛,总有那么点清高,也没什么不良嗜好,听说家里老婆看得严,生活作风上,估计也是有心没胆。”

    宗兆槐站起来,抱着膀子在房间里踱步。

    叶南又说:“这两年富宁内部不平静,头头脑脑们斗得厉害,阮思平能坐上现在的位子,也是各方利益平衡的结果,他这人圆滑低调,不显山不露水的,也难怪老何一上来押错了宝,但也不能怪他,谁会想到黎总会突然被下课呢!总之这些集团公司里的关系都复杂着呢,一般人插不进去。”

    宗兆槐从他面前走过,没有停步。

    叶南喝口咖啡,盯着他的背影道:“我还听说阮思平上位张廉可是出了大力的,三年前张廉管制造部时宇拓就跟他合作过,孔志成那老家伙无缝不钻,这条关系他不可能不好好把握。现在你该明白宇拓为什么能先人一步在阮思平身上下功夫了吧。我看这事儿没什么转机了,你早点撤出来换地方吧。”

    宗兆槐没表态,握着拳头轻敲自己下巴,过一会儿才说:“真不甘心,下了那么多本,眼看又得打水漂。”

    “做生意就是这样啦,不可能一帆风顺。”

    “已经是第三次了,如果这回再失败,公司士气会大落,以后恐怕更没希望。”宗兆槐说,“我们的东西质量一点不比人家差,可每回招标都被打回来,就因为还没有哪家像样的客户用过我们的产品。这是个死循环,必须尽早打破!”

    叶南瞟了眼宗兆槐略显激动的脸,不明白他这么固执是为什么,按永辉目前的订单量,两年内吃饱喝足没问题,然而做老板的总是不知足,千方百计要扩张、做大,把自己往险峻的路上逼。

    叶南曾劝过宗兆槐,赚钱适可而止,用不着那么拼,工作之余也得享受生活。但显然,他俩对人生价值的定义不在一条基准线上。

    “没时间也没心思享受。像我们这种规模的公司生存不易,想活得久一点就不能只顾眼前,日子越好过,越要保持警惕,为难过的时候多做准备。”说这话时,宗兆槐语气深沉,目光深远,仿佛正站在一艘即将卷入惊涛骇浪的海船上。

    宗兆槐再次踱到叶南面前,这回他停住了脚步,带着商量的口气说:“你再帮我找找人,看能不能安排我跟阮思平见个面,我想跟他好好谈一谈。”

    叶南有点头疼,“就算见上面也改变不了什么。”

    “不是还没开始招标么?只要还有一线机会,我绝不放弃。”

    宗兆槐说着,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一脸平静地望着叶南。叶南明白,他这表情通常表示主意已定,很难再劝得过来。

    “哎,我真是服了你!”叶南用力一拍沙发,“好吧,我去找人!咱们丑话说前面,见个面问题应该不大,但你得做好继续打水漂的心理准备!”

    “你只管安排,其他交给我。”宗兆槐其实并无把握,更像在激励自己,“总有办法的,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他这执拗劲儿令叶南忍不住叹气。

    “兄弟,这可不是咱们在学校解数学题,最后总会有个标准答案……咳,不说了,反正你怎么要求我怎么做吧!”

    叶南的口气是不带任何希望的,但这影响不了宗兆槐,这些年的从商经历让他坚信一点,是人就有弱点,有弱点就能被攻破。阮思平之所以成为一道难题,只不过是因为距离太远,他暂时摸不到对方的软肋。难题永远会有,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而这一次,宗兆槐决心不再退让。

    但是,要怎样才能突破呢?

    思考时,他的目光扫过桌面,很快停留在电脑屏旁边,一件陌生的小玩意儿闯入眼帘,是只用白纸折成的袋鼠。

    他把袋鼠放在掌心把玩,一边回忆那地方原来放的是什么——那只黄色橡皮鸭,有次他拆食品包装时掉出来的赠品,随手搁桌上,后来被郗萦要走了。

    她什么时候把袋鼠放这儿的?

    他仔细端详袋鼠,然后说:“我改主意了。”

    叶南摸不着头脑,“什么?”

    宗兆槐已经抓起话机拨号码,很快说:“老梁,那三名销售的录取通知你发出去没有……那好,先别发,我有个想法,一会儿过去找你。”

    挂了电话他才告诉叶南,打算把郗萦招进公司。叶南瞪着他,神情诧异而新鲜。

    “生意场上变故太多,而我们又过于依赖以往的经验,老何这回的错误正好印证了这一点。找些和我们不太一样的头脑参与进来,说不定能带来些新思路。”

    宗兆槐此时对郗萦的看法已完全扭转。

    “她很会观察,有一定的分析能力,那天来面试,她一进来就分析了我的办公室,也许还在心里分析了我。”

    “你指望她帮你分析什么?”

    “还不知道,但这是种宝贵的能力,一个人到了三十岁还能保持住好奇心不容易。”

    “如果她对你的客户也指手画脚呢?”

    “不会,她又不傻,她是觉得自己没希望了才敢对我说那些话。”

    “你肯定她愿意来?”

    “咱俩打个赌?”

    叶南大笑着摇头。

    宗兆槐微眯了下眼睛,紧张的神情略略退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几分调侃。

    “你猜她来永辉后,看见我的第一面会说什么?”

    “感谢你?”

    “不,向我道歉。”

    还有什么比部门例会更无聊乏味的事?

    坐在会议室里,郗萦不止一次这样想。上司Joe正在逐条过滤上周的部门投诉,然后她听到Joe点了自己的名字。

    “Wendy,Jason航班改签的消息你怎么没有及时通知接机师傅?”

    “那天我不在,对这件事不太清楚。”

    只有心生去意的人才会用这种最易遭受攻击的借口。话一出口,郗萦就明白自己犯了低级错误,但只能硬着头皮解释完,“我请假了。”

    Joe果然开始亢奋地奚落她,郗萦毫无招架之力,怪谁呢,谁让她心不在焉神游物外来着。

    她的手机响了,每回开会她都带着手机,无聊时还能刷网解解闷儿。

    电话是高谦打来的,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来,朝意犹未尽的Joe说一声“Sorry”,一边接电话,一边匆匆走了出去。

    三个月前,高谦还是她男朋友,现在两人已行同路人。高谦打电话来是想问郗萦要回他那只白金壳的打火机。

    他解释说:“如果只是个普通打火机就不打扰你了。不过那是我们大学同学会五周年纪念,专门找品牌店订做的限量款,外面买不到。”

    郗萦从鼻子里哼气儿,“你还怀什么旧啊!你不就喜欢除旧迎新么?”

    “郗郗,别这么刻薄……”

    “打火机早让我扔了,让那小婊子想办法给你再找品牌店做个新的吧,她不是特能耐,什么稀奇古怪的要求都能满足你吗?”

    高谦原本陪着小心,这时候也有些恼了。

    “郗萦,你有点风度好不好?就算咱们分手了,可……”

    “跟我谈风度?!你也配!”

    她没再给高谦说话的机会,狠狠摁断了接听键,感觉眼眶里迅速涌起一股热意。

    真没出息。

    不过也不全是因为高谦。她从会议室出来时心情就差到了极点——最近没一件事是顺的,如果他换个时间打来,自己或许能温和些。

    郗萦没有立刻回会议室,她转到属于自己的格子间,从抽屉里取出手包,很快在隔层搜索到高谦的打火机,随手便丢进桌下的字纸篓。

    放回手包,想想那打火机还在自己附近,顿觉一阵不舒服,她矮下身去,从字纸篓里把打火机又捡出来——得把这破玩意儿扔远点。

    她用两根手指拎着打火机,一脸嫌恶地下楼、出门,一直走到楼外的吸烟区,正要往橘红色的大垃圾桶里掷,身后传来老赵慌不迭的阻拦声,“哎,别扔啊!这么好的东西,给我得了!”

    老赵抽烟,一块钱一个的打火机迎风点个火很费劲。

    “噗通”一声,打火机还是给丢进了垃圾堆。

    “已经脏了。”郗萦面无表情地说。

    两人站在垃圾桶旁聊会儿天。

    老赵在销售部,平时跟郗萦有些工作上的往来,两人颇能谈几句,他俩在公司都属于干活不积极,不受上司重视的那类人。

    “日子不好过吧?下个月又要搞整合,经济不景气,光折腾人了。Wendy啊,你得小心你老板给你穿小鞋——最近有没有出去找找机会?”

    郗萦听了,更觉心烦,“看了,一时半会儿哪能找着合适的?”

    老赵便说可以给她介绍个公司,也是外企,做培训,薪水和现在差不多,谈得好兴许还能涨点儿。

    郗萦摇头,“谢谢你,不过我受够天天伺候人的工种了。”

    老赵吞云吐雾地笑,“只要是打工,哪有不伺候人的?”

    “这么说吧,伺候皇帝是伺候,伺候太监也是伺候,我为什么不伺候最大的那个主儿?”

    “伴君如伴虎!”老赵扭头看着她,“怎么,你还真想干销售啊?钱是能多挣些,但很辛苦啊,而且你没经验,想跨进去也有难度。”

    郗萦被戳到痛处,双眸没有焦点地瞪着远处,许久没吭声。

    回会议室的路上,手机又响了,她扫了眼号码,应该是座机,开头三位有点眼熟,她的心立刻怦怦跳起来。

    她接了,压制着忐忑低声问:“哪位?”

    耳边响起一个有几分熟悉的甜美嗓音,“你好,是郗萦小姐吧?我这里是永辉科技人事部,请问,明天你有时间再来趟我们公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