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川成没有回复，不是不想，是不知道怎么说。离开旧地方对张川成来说是件好事，有时让他觉得下世为人，忘了自己叫张川成，除了每天准点到达的头疼，张川成只像一个孤单的，轻快的年轻人。

    因为是过路人，就不担心别人对你的背景好奇，你来自哪里？你要去什么地方？反正你只是匆匆游客罢了。

    第六天，终于到达东京，像突然沉入深海，又迷失在鱼群里。张川成立刻消失在都市的洪流当中，被潮水般涌出的人群推着前行。其实每个人都是一个人，像北海道奶奶说的那样，日本的年轻人，好孤独啊。

    杨一寻每天都会打来一个电话，都被张川成挂掉，就不再打来。大概挂掉是最好的信号，如果张川成不接，会被认为死了还是怎样，杨一寻有的时候为了表达恼火，就打三个，被张川成一一挂掉，金牛座耐力极佳，最终他还是拗不过，便不会那么用力的寻找张川成。

    张川成想，因为突然消失而想要撕烂他的人，杨一寻一定是其中一个。至于林许许，倒是很平静，张川成之于她，大概就是一个过客。

    这样最好，张川成负疚感会少很多，但在代官山书店闲逛的时候，在小的居酒屋吃炭烧的时候，都会非常的想林许许，只是无处投递。至于朝朝暮暮和杨一寻，张川成只是担心，他们俩会不会因为相处不好而彼此嫌弃，只可惜，朝朝暮暮是一只猫，不会说话。

    怕被人熟悉，张川成对酒店殷切的问好也做面无表情状，甚至为了更少地的交流，要不停更换酒店来减少麻烦，并且不能同一家咖啡店里待得过久。

    这样浑浑噩噩的待到十五天，大概换了七家酒店，又对他们周边的街巷了如指掌。每天醒来，走路，见到喜欢的店就进去看看，看饿了，就随便找一家店解决午餐。头发开始乱糟糟，张川成就会想起林许许给自己剪头发的样子，早上对着镜子说，呃，头发再长一点，会被人当成逃犯。

    每天的头疼变本加厉，街上圣诞的气氛越来越浓，到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东京下了大雪。

    张川成遏制兴奋，到街头去，已经是下午五点多，天色渐暗，雪没有停止的意思。城市变得安静，车辆，建筑，流动的人群，像是在做彼此的提醒，说：下雪了，小声一点。

    张川成把帽衫套在头上，任雪飘落在肩头，有时又从路边栏杆上攥个雪球出来，在手里颠来倒去，看它慢慢变小，用来衡量时间，就这样走，像没有尽头。

    直到看到一家理发店，突然觉得要把头发剪短，就直接走了进去。店里没有人，看起来也是老铺，二层像是有人居住，是服务街坊的那种，没有怪里怪气的音乐和染成黄色头发理发师的人，反倒让人安心。

    一个年轻男人坐在柜台里，看张川成进来，觉得有些惊讶。他站起身，走出柜台一步之外，又非常恭敬地像张川成鞠躬道歉，他先用日语，看张川成完全不懂，便用英文说话，大概意思是，对不起，我们今天无法营业。

    张川成有些好奇，因为店面的旋转灯柱，仍然在雪下慢条斯理地旋转。

    年轻人胸前别着加藤的名牌，看张川成不解，就更加着急，似乎怕耽误客人的时间，用力的解释，几番描述下来，张川成才听懂，是理发师的妻子病重，刚刚临时被叫到了医院，本来是马上要关门的，对不起。

    他再度鞠躬，让张川成也有些不好意思，张川成说声打扰了，准备转身出门。门应声开了，风铃发出叮铃一声，他馒头银发，面色惨白，看起来精神有点不好，似乎刚刚哭过。

    张川成转身出门，走出大概十步远，被加藤叫住，他先是道歉，再表达老人的意思，承蒙关照，请回到店里，可以剪发。

    “老人如果不方便，就算了，我并不着急。”

    店员加藤说，是老人执意如此，请不要见怪。张川成反正无事可做，便跟着加藤回到店里。老人已经换上了工作的围裙，深深地像张川成鞠躬，脸上带着微笑，加藤把张川成带到洗头的地方。

    加藤给张川成洗头，又用毛巾细心地擦干，站起身去理发座椅的时候，张川成随后问：“理发师太太怎么样了？”

    他沉默一下，说：“刚刚去世。”

    张川成大惊，觉得这样再去理发大为不妥，示意加藤今天真的可以不理发，请理发师去忙。加藤看着张川成，说：“老人说了，对逝者最大的尊重，是生者仍然保持正常的生活。”

    被按在座椅上理发的时候，张川成仍细细揣摩这句话的意味，心中仍有一百万个不解。老人将张川成的头发梳起，再认真观察，继而用发夹将其中一部分夹起，像对待一件精美的瓷器。

    透过加藤的翻译，他细细问着张川成的要求，张川成说自然就好。

    老人点头称是，细心梳理头发。

    张川成说：“节哀顺变啊先生，实在是不好意思。”

    “可能很奇怪吧，我执意回来工作，对我来说，已经陪完她了，希望不会惊扰到客人您。”老人停下手里的活，认真看着镜子中的张川成，“我有思想准备，而且，我想，太太离去，有我记得她，她就一直存在着。”

    张川成呆住了。

    老人黯然地说：“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为止。”

    然后他开始忙自己的，张川成沉浸在那段话中。

    理完发，老人和加藤把张川成送到门口，在雪中久久站着，直到张川成拐弯走进另一条街，他们终于转身，回店里去了。

    身边开始有零星欢庆的人群，有人在街边点燃烟火，新宿更热闹的地方，有更多人像河的支流奔涌而出，远处有巨大的礼花弹炸开，人群里应声发出哇的惊叹。

    这一刻，张川成格外想家。

    到十二点的时候，张川成决定回去，一小时之后，剧烈的疼痛中，张川成收到了林许许的短信：平安夜快乐，混蛋。

    可惜的是，剧烈的头疼让张川成无法回复，张川成非常想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