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五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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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事情与想象的不一样。

    地上燃起一堆堆炽烈的火焰,广阔的草席竹席载着一个个受伤的男人。

    陈宪书的确想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告他就是这一切的指挥者与执行者,可看到这一幕幕伤痛与悲哀的景象,他没有开口。

    这个时候,躺在地上的人们必须抒发自己的痛苦,必须哭出来、喊出来、叫出来,他们是不会听一个站立的陌生人讲这些那些的——他们也听不到,任何外界的杂音他们都听不到。

    陈宪书静静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的同情与怜悯。反倒是江城,策划这一切的人,神色极其复杂。

    黄海和三戒和尚已经回来了,他们带着十多位医者、小僧与沙弥,一起在广阔的空地上搭建帐篷。

    “后悔了?”张贵成走到江城身边问。

    “我做任何事都不后悔。”

    “咱在想,你不是不后悔,只是后悔没有用吧?”

    “或许吧,”江城说,“但这件事情上,我的确没有后悔,只是觉得计划中有很多没做好的地方,如果完善了,可能会少死一些人,效果也会更好。”

    张贵成摸着脸颊笑了一下,“我倒没觉得你这计划有什么不好,你觉得哪些地方不好,你说说。”

    江城却没回答,他看见张贵成左右手各提一个空木桶,问道:“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接水。”

    “附近有水源?”

    “当然,辰州无大河,但溪流遍地。”

    “还有多余的桶子吗?”

    “你也要去?”张贵成放下桶问。

    “当然。”

    过了片刻,两人去而复回。江城轻轻提了提双手的木桶,发现比看上去要重一些,“这些木桶都用了很久吧?”

    “我不知道,要不你去问问?”

    “没必要,只是觉得用久了,水渗到木头里面,比平常重些罢了。”江城叹息,“如果早发现附近有水源,说不定可以用水的力量……那样的话,死伤的人可能更少些。”

    张贵成神采闪烁,“天地之威,真令我等凡人无限向往。”

    江城又问出那个问题:“这是天地之威,还是人之谋划?”

    张贵成低语道:“天地之威,借人之谋划,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江城甩了下空桶道:“那你说,我们有必要公布,这是我们干的吗?”

    “可以公布,也可以不公布。”张贵成笑起来,“不公布,我等可施恩;公布,我等可立威。”

    江城似是随意地问:“他们不会恨我们?”

    张贵成带着一些敬畏,带着一些疑惑,有点像听到笑话似的,说:“恨我们,不是与天地作对吗?”

    “天地之威……”

    江城心中又念起这四个字。

    无论是张贵成,还是黄海,抑或那些遭遇沉降的士兵,甚至是精明睿智的百夫长,江城都从他们脸上看见了敬畏,乃至纯粹的恐惧。

    江城似乎感受到了这四个字的分量,刚想说什么,听见张贵成低声说道:

    “我们可以公布出去,但只要说是我们做的就行,具体如何行动,还是不要说出去为好。”

    “如果需要的话,是不是还要加一些神话元素?”江城戏谑说道,“譬如土地神发怒,譬如黑白无常索命,譬如地龙怒撞酆都山?”

    “嘿呦,真不愧是我的江兄弟!地龙怒撞酆都山,这题目起得怎么这么好呢?”张贵成眼睛一亮,却看见江城夹杂着迷茫的神色,“你……算了算了,咱不说这些了。”

    江城把目光投得极远极远,很久才缓缓收回。不知不觉间,眼前竟出现一条小溪,流水哗哗,一位年及不惑的老将坐在溪边,眼神空洞,身形颓唐。

    “是他啊。”张贵成一眼认出,是那位百夫长。

    “我们走远点。”他又说。

    江城沿着小溪,缓缓前进,有人提着小桶,横冲直撞,水溅到两人身上,他没有说话,张贵成也只是笑了一笑。

    江城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方试探着问道:“如果我将这次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清楚,那会如何?”

    张贵成眉头皱紧:“你真要说?那样的话,他们可能不会敬畏恐惧,甚至会仇恨咱们,厌恶咱们,想要杀死咱们。”

    江城倒是笑了两声:“我现在的心里头,总像是有什么东西堵起了似的,总像……呵,这么说真是有种又当又立的感觉啊。”

    “又当又立?”张贵成刚一疑惑,便瞬间理解了,觉得这词很有意思。他心里念了两遍,才敛去笑容说:“这算哪门子‘又当又立’?咱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砍死了一个人,还在他尸体前哭呢,那具尸体才多大?十七岁!干柴拉瘦的,怕是连女人都没碰过嘞!

    你说我,我为他哭,能叫又当婊子、又立牌坊吗?这世界上有几个当兵的没经历过‘心里堵得慌’的时候?!你这混蛋,就是没打过仗,没杀过人,才一副这狗屁模样!”

    张贵成说到最后,脸色的肌肉都狰狞着,神情恶得发狠,声音像野兽的怒吼——世上从没有人,甚至他刀下的死人,都没看到过他这般恐怖的模样。

    “我……我错了?”

    “你错了!你当然错了!”张贵成直视江城迷茫的双眼,“你要记住,你是战争的策划者——这是你自己说的!你要更记住,你如果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杀你!你如果不除掉那一百人,那一百人就会对你任意宰割!”

    江城神情挣扎,“你说的我的知道,我都明白……可我做不到坦然接受。”

    “你在做计划时,难道没想到现在这一刻吗?!”

    “我……我……”

    江城蹲在地上,抱着脑袋——他现在是如此的痛苦,可不久前直到那百余人遭受重创时,江城仍能谈笑风生,为何?

    因为他根本没有把这里当成真正的时代!

    一场游戏,一场幻梦,一场故作真实的虚拟经历……江城一直都这么想。

    然而,看到那些断臂残肢,那些飞溅的血液,那些死亡的尸体,那些残缺的重伤者,那些不断呼号的痛苦之声!看到那些不愿看到的存在时,江城的心灵,如同被锁在炼狱的铜柱之上,遭受着无尽的折磨。

    最大的折磨,便是从身体到心灵的大变——两个世界的齿轮将渺小的江城压在其中,他只能在齿轮的缝隙中艰难喘息,而齿轮碰撞时,就如同现在——他被碾压一遍又一遍,甚至无人可以倾诉!

    “我是后世而来的鬼魂——”江城很想这么说,可想法一旦传扬开来,他的结局必然只有两种:不是被看作疯子,就是被当成真正的鬼魂,万劫不复!

    江城痛苦地抓着小溪旁边的尖石,血液从手掌里流出来,身体的痛苦,让他缓慢地清醒过来。

    “我……需要一场蜕变……”

    “你说什么?”张贵成问。

    “我……”江城的声音像被碾过一遍,嘶哑地说:“我说我,需要一场蜕变。”

    “那我没有,也不知道怎么给你。”张贵成知难而退,恍惚间,他的神情又变回了平常的样子。他做不到令人“蜕变”,却也没有立即放弃,而是留了个心眼。远处就坐着那位百夫长,他觉得这家伙能让江城的心情好一些,可要真说清楚,自己还能活吗?

    张贵成犹豫不决。

    眼看生活就要有了起色,眼看下一步就会向上走,这个时候,如果自己突然不计后果、莽莽撞撞地对百夫长说:你那些人,是我给害的!——那他就是自寻死路了。

    “这事不能急,要讲策略。”张贵成愁苦地一笑,“可策略这玩意,也轮不到我啊!我去找老陈去,看他怎么处理他兄弟的事情……”

    “你不是来装水的吗?”张贵成喊道,“怎么提个水桶发懵来了?快点跟我走吧!”

    江城摊开右手,一道长长的、醒目的血痕,宛如掌纹一般出现在手心。

    张贵成眯起眼睛,如果没看见这血痕,他还会跟江城讲一两句;可现在,他失去任何的耐心了。宁肯流血,也不愿醒来……如此颓唐,多说无益。

    他微笑着说:“你受伤了,不要碰水。走吧。”随后没再说任何一句话,人也走远了四五丈。

    江城坐在小溪边,神情缓慢地安定下来。他的心灵扛过了这一次的“齿轮碾压”,但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

    “不能躲躲藏藏,也不能这么无所事事了……”他俯视着掌心殷红的血迹,第一次露出峥嵘的目光。“必须要有实力,有可以自保的力量,有强大的力量,这样,才能改变我不想看到的现实;这样,才能创造我想要的现实……这样,才能让我的心挺过一次又一次的折磨与痛苦,才能让我在这个时代,活下去。”

    江城尝试地看了一眼远处的百夫长。

    他想试一试,他想和这位老将聊一聊。可为什么聊呢?他不知道。

    那是一种直觉,属于江城的直觉——如果说江城的颓唐是“穿越之痛苦”的伪装,那么百夫长则是真正的颓唐,战友受创令他心受重伤。江城能感受到那种颓唐,甚至于,不知怎么的,他居然对老将产生一丝亲切。

    但是,仅仅凭着单方面的一丝亲切、一丝好感、一丝对老将性格的把握,能让江城冒着杀头的风险,与这位百夫长坦诚交流吗?

    “不能。”

    江城刚说完,倏地笑了笑,竟然改口道:“也不是不能……如果是赌徒,或许会试一试吧?可惜,我不是赌徒,更不会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呵,即便是赌徒,也不能光凭所谓的‘真诚’与‘直觉’获取最后的胜利吧?真正的赌徒,会做无准备的战斗吗?显然不会。”

    “我必须掌握更多的筹码,无论是与老将交流,还是在乱世中博得一席之地……”

    江城走近了,与百夫长只有三尺距离。他想说“我们又见面了”,但摇头否决了这个开场白。

    他似是踌躇,似是等待老将开口——他总觉得老将会先一步说话。

    “我见过你。”老将嗓子里艰难地哼出这句话。

    “你好。”江城说。

    “这场地陷,是那个人设计的吧?”百夫长的眼神仍旧空洞,“如此狠绝,却又如此大气。”

    “大气?”

    “是啊,大开大合。”百夫长幽远地说,“如果是我,做不到这种地步。”

    江城偏过头,老将鬓间丝丝白发随风飘动。四十岁在这个时代已经是做爷爷的年纪了,最起码也能称呼一声“长者”。

    百夫长久久枯坐,神情依旧呆滞而木然。江城知道该自己说话了,“第一次杀人,您是什么感觉?”

    沉闷了很久,老将才说道:“没有感觉,我连被杀的人长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

    “您第一次杀了多少人?”

    “十三个吧,十三还是十五……我不记得了,我说我杀了十五个,但人头只有十三粒……差两粒人头就差了一小级,呵呵。”

    “真,猛士也。”

    江城与百夫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没有欢声笑语,没有慷慨激昂,没有严肃冷淡,也没有怒气冲冲,更没有瞠目挑眉、互相争辩。

    你说一两句,我说一两句,像是回合制。很平静,却又略显闲适。

    “和你说话,我心里像放松了一般。”老将声音粗砺,“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江城摇摇头说:“不是我的原因,是你自己心里压着太多东西,现在暂时放下,自然轻松许多。”

    老将望着天空,终是吐露了些许的心声:“我看不到希望……至高至大的上天,为何不能垂怜我一个小小的生民?我只想护住公主,难道这也要惩罚于我吗?”

    他的声音仍是那么平静,却更加粗砺了。

    江城静静地问:“你不是说,这是人为设计的吗?为何又扯上老天了呢?”

    老将眼眶浑浊,仿佛饱含热泪。但他仍然死死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声音仍然如山岳般沉静,“天崩地陷……非上苍之伟力,何能现世?”

    江城反问道:“天地借人之手?”

    老将每一个字都拖得长长,“天地宣威,何须借?赠人造化,赠我悲。”

    江城终是将古人对天地的情感,窥得清清楚楚。他们对天地的崇信与畏惧,远不是两个现代人所能比拟的——在自己的视角,只是人借助了矿洞和大地的力量;可在伤者们的视角里,却是大地借助陈宪书等凡人来惩罚自己!

    他喃喃道:“难怪皇帝要称自己是上天之子……难怪总有人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就是自然的威势吗?”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这句话说得好啊。”老将问,“你说的?”

    “不是,一位朋友说的。”

    “那就算是你朋友说的,”老将不以为意,“只可惜,现在的天子,早已不比汉唐。”

    江城对天子这两个字没多少兴趣,声音平淡地说:

    “帐篷搭好了,医僧也在救人……如果不是那些医僧、帐篷、物资适时出现,估计没几人会认为,地陷是我等设计的。

    天地威势何其煊赫?若无此等救人之举,我想,大多数人反倒会觉得,是我们借助了天时地利之便,方能运气好到反过来掌控局势。

    实际上正相反,非但不是大地垂怜我等,更不是所谓的‘赠人造化’,只是我们来到了地下,然后用刀剑劈开了一条道路……你用这种眼神看我作甚?我没有任何的夸耀之意。

    我想说的只不过是:天地即便强大,甚至哪怕它全能全有,仍然不足以令我等畏惧!哪怕天让我死,我也会反抗到底,而不是坐在那里哭喊、害怕。

    我和你一样,都承认天地的无穷威力,但如果我是你,发生到现在,我不会傻坐在这儿,而是会找一找,看一看,去知道大地为何会塌陷,知道天地为何会恶我……话已至此,你应该也已想到了——

    没错,就是我!我便是设计这一切的人。”

    江城大方地承认了自己的所行所做,胸中气臆顿时舒畅!

    他看见百夫长的神情由激动到冷漠,由杀气四溢到静默颓丧,由痛苦到疲惫再到无力,手中的刀抽出一半,连带刀鞘一同坠落到地面。

    “我赌赢了。”江城没有半分喜色,不过眼底终究透出一抹释然。“他不会再杀我……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老将。”

    “你……真是个可怕的人!”百夫长低沉地怒吼,江城却目光炯炯,欣然接受。

    百夫长抹着脸,晶亮的水滴从指缝里溢出不停。铁打的汉子啊,此刻竟是泪流满面。

    星光洒向大地,黑夜分外晴朗,凉风吹动百夫长的白发。“你也是个大气的人。”

    江城恍惚地说:“在今天之前,我从没有杀过人……我自己都不清楚,我为什么会如此毅然决然地行动。”

    百夫长松开双手,他闭上了眼睛,声音悲壮,如泣如诉:“这便是大开大合。”

    江城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声“没错”,百夫长的话仿佛穿过他的心坎,说道了心底,从心房地下钻出一颗大树,一颗名为“大开大合”的大树。现在的大树虽然只是小树苗,江城却感受到它的勃勃生机。不过现在并非高兴的时候,他还有许多话要说:

    “我在行动之前,有太多的理由说服自己,认为这是正确的。譬如一,我们只有二十余人,面对一百多甲士,一旦交火,后果不堪设想……譬如二,哪怕不拼火,你们也能轻松将我等扣留下来,届时,我们只能乖乖受缚。

    我们与你们的实力,太悬殊了;我们与楚国公主又只有恩怨,没有信任。所有人都放不下心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为了保证己方的安全,我等宁愿剑走偏锋、一举功成。”

    百夫长叹息道:“早知如此,我情愿退避十五舍,只身赴会。”

    “你说笑了。你愿意退避十五舍,你的部下也不心服……哪怕再来一次,仍然会是同样的结局。”

    江城看见百夫长晦暗的神色,知道他完全不满意自己的答案;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老将何尝不是在期盼答案?青年绽出一丝胜利的笑容:“我的这些理由,用来说服我的理智,完全够了。可若说服我的内心,还远远不够。”

    百夫长稍稍扬起眉头,“是吗?”

    “我说的那些,都只是被动的借口。事实上,我们可曾受到半分伤害?我们可曾被你们束缚、勒索?一样都没有。”江城做出坦承的手势道,“既然我们连向你们动手的名义都没有,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大轰动?”

    “因为野心。”百夫长说。他的脸颊还残留着微亮微凉的泪痕,“你们想要吞并我们……不,除了吞并,更想立威于内,震慑于外。”

    江城终于笑了——不再是一丝或一抹笑意,而是完整的笑容。

    百夫长攥着双手,语气中透着深深的凉意:

    “立威再施恩,收服我部;招和尚来救,既为化解双方矛盾,又能一举震撼僧人。

    平衡公主殿下与忘空和尚,高超手段;借此一面影响公主身后的潜藏势力,另一面将自己的名字传到佛门,用心深沉。

    今夜过后,我想,汝等便能凭借此种举动,得到至少一张盛大法会的座席……刘某在此,提前恭贺阁下了。”

    江城凝视着百夫长,两人目光数次碰撞,后者缓慢眨眼,前者却又笑起来,说:“所谓立威、施恩,不过是手段,而且是很常见的手段。这有什么了不起吗?没有。相反,我还付出了难以接受的代价。”

    “什么代价?”

    “代价便是,我的心里,被狠狠地划上一刀……”江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一刀的血痕,我不知要多久才能消去,或许是十天,或许是数年。”

    “我所求者并非他物,唯有安心——地陷伤一营是为了安心,自我批判仍是为了安心,与你自在畅谈是为了安心,宣告我的野望亦是为了安心。”

    “这才是我最不想失去的代价,也是我……最终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