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五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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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事情与想象的不一样。

    地上燃起一堆堆炽烈的火焰,广阔的草席竹席载着一个个受伤的男人。

    陈宪书的确想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告他就是这一切的指挥者与执行者,可看到这一幕幕伤痛与悲哀的景象,他没有开口。

    这个时候,躺在地上的人们必须抒发自己的痛苦,必须哭出来、喊出来、叫出来,他们是不会听一个站立的陌生人讲这些那些的——他们也听不到,任何外界的杂音他们都听不到。

    陈宪书静静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的同情与怜悯。反倒是江城,策划这一切的人,神色极其复杂。

    黄海和三戒和尚已经回来了,他们带着十多位小僧、沙弥,一起在广阔的空地上搭建帐篷。

    “后悔了?”张贵成走到江城身边问。

    “我做任何事都不后悔。”

    “咱觉得不是不后悔,只是后悔没有用吧?”

    “或许吧,”江城说,“但这件事情上,我的确没有后悔,只是觉得计划中有很多没做好的地方,如果完善了,可能会少死一些人,效果也会更好。”

    张贵成摸着脸颊笑了一下,“我倒没觉得你这计划有什么不好,你觉得哪些地方不好,你说说。”

    江城却没回答,他看见张贵成左右手各提一个空木桶,问道:“你这是要干啥去?”

    “接水。”

    “附近有水源?”

    “当然,辰州无大河,但溪流遍地。”

    “还有多余的桶子吗?”

    “你也要去?”张贵成放下桶问。

    “当然。”

    过了片刻,两人去而复回。江城轻轻提了提双手的木桶,发现比看上去要重一些,“这些木桶都用了很久吧?”

    “我不知道,要不你去问问?”

    “没必要,只是觉得用久了,水渗到木头里面,比平常重些罢了。”江城叹息,“如果早发现附近有水源,说不定可以用水的力量……那样的话,死伤的人可能更少些。”

    张贵成神采闪烁,“天地之威,真令我等凡人无限向往。”

    江城又问出那个问题:“这是天地之威,还是人之谋划?”

    张贵成低语道:“天地之威,借人之谋划,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江城甩了下空桶道:“那你说,我们有必要公布,这是我们干的吗?”

    “可以公布,也可以不公布。”张贵成笑起来,“不公布,我等可施恩;公布,我等可立威。”

    江城似是随意地问:“他们不会恨我们?”

    张贵成带着一些敬畏,带着一些疑惑,有点像听到笑话似的,说:“恨我们,不是与天地作对吗?”

    “天地之威……”

    江城心中又念起这四个字。

    无论是张贵成,还是黄海,抑或那些遭遇沉降的士兵,甚至是精明睿智的百夫长,江城都从他们脸上看见了敬畏,乃至纯粹的恐惧。

    江城似乎感受到了这四个字的分量,刚想说什么,听见张贵成低声说道:“我们可以公布出去,但只要说是我们做的就行,具体如何行动,还是不要说出去为好。”

    “如果需要的话,是不是还要加一些神话元素?”江城戏谑说道,“譬如土地神发怒,譬如黑白无常索命,譬如地龙怒撞酆都山?”

    “啊……真不愧是我的江兄弟!地龙怒撞酆都山,这题目起得怎么这么好呢?”张贵成眼睛一亮,却看见江城迷茫的神色,“你……算了算了,咱不说这些了。”

    江城目光投得极远极远,很久才缓缓收回。不知不觉间,眼前竟出现一条小溪,流水哗哗,一位年近不惑的老将坐在溪边,眼神空洞,身形颓唐。

    “是他啊。”张贵成一眼认出,是那位百夫长。

    “我们走远点。”他又说。

    江城沿着小溪,缓缓前进,有人提着小桶,横冲直撞,水溅到两人身上,他没有说话,张贵成也只是笑了一笑。

    江城想了又想,想了又想,试探着问道:“如果我将这次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清楚,那会如何?”

    张贵成眉头皱紧:“你真要说?那样的话,他们可能不会敬畏恐惧,甚至会仇恨咱们,厌恶咱们,想要杀死咱们。”

    江城倒是笑了两声:“我现在的心里头,总像是有什么东西堵起了似的,总像……呵,这么说真是有种又当又立的感觉啊。”

    “又当又立?”张贵成刚一疑惑,便瞬间理解了,觉得这词很有意思。他心里念了两遍,才敛去笑容说:“这算哪门子‘又当又立’?咱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砍死了一个人,还在他尸体前哭呢,那具尸体才多大?十七岁!干瘦拉柴的,怕是连女人都没碰过嘞!

    你说我,我为他哭,能叫又当婊子、又立牌坊吗?这世界上有几个当兵的没经历过‘心里堵得慌’的时候?!你这混蛋,就是没打过仗,没杀过人,才一副这狗屁模样!!!”

    张贵成说到最后,脸色的肌肉都狰狞着,神情恶得发狠,声音像野兽的怒吼!世上从没有人看到过他这般恐怖的模样。

    “我……我错了?”

    “你错了!你当然错了!”张贵成直视江城迷茫的双眼,“你要记住,你是战争的策划者——这是你自己说的!你要记住,你如果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杀你!你如果不除掉那一百人,那一百人就会对你任意宰割!”

    江城神情挣扎,“你说的我的知道,我都明白……可我做不到坦然接受!”

    “你在做计划时,难道没想到现在这一刻吗?!”

    “我……我……”

    江城蹲在地上,抱着脑袋——他现在如此痛苦,可不久前直到那百余人遭受重创时,江城仍能谈笑风生,为何?

    因为他根本没有把这里当成真正的时代!

    一场游戏,一场幻梦,一场故作真实的虚拟经历……江城一直都这么想。

    然而,看到那些断臂残肢,那些飞溅的血液,那些死亡的尸体,那些残缺的重伤者,那些不断呼号的痛苦之声!看到那些不愿看到的存在时,江城的心灵,如同被锁在炼狱的铜柱之上,遭受着无尽的折磨。

    最大的折磨,便是从身体到心灵的大变——两个世界的齿轮将渺小的江城压在其中,他只能在齿轮的缝隙中艰难喘息,而齿轮碰撞时,就如同现在——他被碾压一遍又一遍,甚至无人可以倾诉!

    “我是后世而来的鬼魂——”江城很想这么说,可想法一旦变成现实,他的结果必然只有两种:不是被看作疯子,就是被当成真正的鬼魂,万劫不复!

    江城痛苦地抓着小溪旁边的尖石,血液从手掌里流出来,身体的痛苦,让他缓慢地清醒过来。

    “我……需要一场蜕变……”

    “你说什么?”张贵成问。

    “我……”江城的声音像被碾过一遍,嘶哑地说:“我……需要一场蜕变。”

    “那我没有,也不知道怎么给你。”张贵成识趣地知难而退,不过他也没有立即放弃,环视着

    而江城

    两个世界的大变!

    “很久以前,我听过一句话,说‘战争没有胜利者,只有失败者’,

    古人对天地的崇信与畏惧,远不是两个现代人所能比拟的——在陈宪书的视角,只是自己借助了矿洞和大地的力量;可在伤者们的视角里,却是大地借助陈宪书这个凡人来惩罚自己!

    陈宪书喃喃道:“难怪皇帝要称自己是上天之子……难怪总有人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君要臣死,不敢不死’……这就是自然的威势吗?”

    堂堂正正地宣告完结,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闭上双眼,他仿佛看到一匹匹恶狼,用闪着绿光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我即寇仇……”

    陈宪书睁开了双眼,他认真地巡视着众位伤员的眼神。然而,竟无人用看死敌、仇寇的眼光看自己,恨他的人很多,足有七十以上,却眼神里都带着一丝畏惧。

    他在矿洞的外围徘徊着。

    楚惜灵的面色,比他见到的任何时候都苍白。陈宪书想上去说两句话,走到一半却被江城拦住了。

    “天地的力量……”陈宪书略惆怅道,“你早就想到了?”

    “想当然想到了,不过没能亲眼看见。”江城说,“如今算是了却一桩心愿。”

    “代价呢?”陈宪书玩味地问,“是这些家伙?”

    “把不是自己的东西说成代价,进而获得一种悲悯的感觉,这其实挺矫情的。”

    “我有能力统领这一百人,所以,他们是我的。”

    “那我也有能力让他们背叛你,”江城认真道,“所以他们仍然不是你的——除非你杀了我。可如果杀了我,还是不能解决问题呢?”

    “杀了你,不仅不会解决问题,还会滋生更多的问题。”陈宪书说,“譬如你把秘密公之于众,譬如你的死又形成局势的大变……问题越积越多,最后……”

    江城放松地笑:“问题形成的麻烦就像气球一样,嘣!爆掉了。”

    陈宪书声音平稳地道:“所以,还是要‘堂堂正正’。”

    江城稍作纠正:“应该是‘战略上堂堂正正,战术上无所不用其极’。”

    “文字功夫比不上你!”陈宪书说,“只是,无所不用其极,也过了。”

    “那就叫‘无所不用其极,而不逾矩’,如何?”

    “不逾矩,不逾的是你的矩,还是敌人的矩?有点狗尾续貂的感觉。”

    江城却摇头道:“不逾社会的矩,不逾历史的矩,不逾绝大多数人的矩,这就够了。”

    “说的倒也是……我说狗尾续貂,也有点儿过。”陈宪书说完,怒骂两句:“文人的遣词造句,是真他妈麻烦!”

    江城摊手笑道:“‘遭瘟的书生’嘛,咬文嚼字害死人的事,从古至今都不少见……不过,我们现在说的‘不逾矩’,已经脱离了文字范畴,有点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见陈宪书瞪眼,江城笑道:“这就更不需要咬文嚼字了,得从实践里头找到真正的道路,陈兄,你说对不对?”

    “我不跟你说话。”陈宪书大步流星,“亡国的公主几多愁?让我安慰她辛劳的手……”

    “还唱起来了!”江城笑骂道,“你别被人家弄破相!”

    “你跟上来做什么?”

    “我来看一看嘛,人家公主之尊,放到后世起步一个世界名人,瞻仰瞻仰还不行吗?”

    陈宪书按着太阳穴,“你现在的样子,倒很像主谋主动撞到警花枪口上。”

    江城大喜道:“可以做一部小说开头了。”

    陈宪书又气又不能发作,走到楚惜灵的身旁,随意问道:

    “你恨我吗?”

    “这开场白,像是分手多年的情侣。”江城小声嘀咕道。

    如果是真情侣,陈宪书肯定会劈头道:“你不说话会死啊?”但现在他只是给江城一个黑夜里的后脑勺。

    江城看到两个人斜向对坐,没有半句话说,从近处找来另一张席子,随意坐下来道:“姑娘,你也是有身份的大人物,难道没有想过,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江城像一团烈火,他的口音生机勃勃,楚惜灵不禁注视起他,虽然整个人蜷缩得更紧了。

    “看你的处境,虽然是那支什么营的头儿,可没有多少人听你的吧?也就是说,这些人只是名义上属于你,实际上还没有归心,这没错吧?”

    江城滔滔不绝地讲着,声音却丝毫不给人烦躁的感觉,“也就是说,受伤的不过是‘其他人’,而不是‘自己人’……我想,您应该是看到那副场面,受到了惊吓吧?”

    楚惜灵眼睛一亮,快速点了点头,又慢慢地摇了摇头。

    “这有什么好怕的啊?”江城的‘啊’字拖得稍稍长,如果没有这个啊字,他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有了这个啊字,便是安慰与小小的鼓舞。

    “南楚这些家伙也真是的!王室不是王室,那些能叫出名号的,几无一个好男儿!”江城前半句是安慰,后半句却是发自肺腑了:“害得一个小姑娘整日奔波,真他娘的不是东西!”

    “说得好!”雄浑的声音响起。

    江城看了来人一眼,朝陈宪书道:“这就是那位百夫长大叔?”

    “哼!”

    百夫长怒视陈宪书,后者纹丝不动。江城笑道:“您别生气,这家伙就是头犟驴!对于那些死去,不,牺牲的将士们,我感到非常悲痛……但是,我们也要知道,现在不是悲痛的时候。”

    “那三戒和尚,还有医僧,是你请过来的吧?”百夫长斜眼问道。

    “正是小子!我们还在山上见过。”江城笑道,“敢问将军尊姓大名?”

    “你溜得太快!某姓刘,名定山,没有大名,只有籍籍无名。”百夫长终是说出了他的名字。

    江城哈哈大笑道:“将军怎会籍籍无名?我观将军言行,一能聚人心,二能振士气,三能明次序,此非名将之资耶?”

    “这话说得真好!”百夫长刘定山拍掌大笑,“就是你一个少年,不,青年,自己都没‘资’,还说我是名将之资?”

    “韩信昔时落魄,谁能知其将来造化?刘备早年不过一织席贩屦之徒,竟三分天下,成一方霸主!我今日固然无资,可正当年少,有凌云壮志,谁又能断我将来不能有一番大功业!”

    “有志气!”刘定山想起陈宪书的话,一时顾不上气恼了,“不仅有志气,还纵览历史、放眼天下!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他没有再和从前一样说“我只有二十岁”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