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0章 临终关怀
沈婕到的时候,雪已经下得更大了。
从事后来看,这一天应该是这场暴雪从气候现象转换为气候灾害的转折点。
在住院楼门口大堂往外看时,肖尧深吸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折身上去拿伞,便走了出去。
雪已经堆起了那么厚,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中跋涉,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像铺天盖地的雪一样向他袭来。
肖尧想,那仅仅是因为我是一个人,单单就一个人,一直是一个人。
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直到我死掉的那一刻为止,尽是如此。
柏油马路上的积雪已经被多次清理,高高地堆在了路肩上,两边的落差让马路看起来像一条干涸的河道。
肖尧在纷雪中自怨自艾了一会儿,便见路的尽头缓缓出现了黑色的影子——像是被纤夫们拉着逆水而上的船,伴着风雪的号子,朝着医院方向蠕动了过来。
肖尧有点紧张,提肛,吸气。
黑色奔驰在少年的面前缓缓停下,他还在犹豫该不该去帮忙拉车门的时候,车门已经自己打开了。
“圣洗、坚振和终缚一套都做好了,”郁波朝沈婕点了头,转向肖尧道:“老人家已经不能吃东西了,所以没能领成圣体,圣名叫大德肋撒。”
肖尧再次目送着奔驰车扬长而去。
他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就去搂她。
少年与正在摘下墨镜并叠起来的老男人四目相对,感觉心脏停跳了半拍。
“圣诞节那天晚上的事儿,”肖尧苦笑道:“我一直想告诉你,但你又不接电话。”
“小妈妈!”天韵激动地喊道。
沈婕满脸冷漠,用看似轻柔实则不容忽视的坚定力量将天韵拨到了一边,问肖尧:“你奶奶是在……”
沈鸿生把叠起来的墨镜随手放在一边,扭头与沈婕互相亲吻了对方的脸颊,朝肖尧摆摆手,又把车窗升了起来。
“郁神父。”沈婕不咸不淡地点了头,没有喊“波哥”,而是如此称呼道。
接着,她一边疑虑地上下打量着天韵,一边朝肖尧投来了质询的眼神。
“小妈妈?”天韵的语调中有些受伤。
“你走不走的?”沈婕的回应和打在肖尧脸上的雪一样寒凉。
沈鸿生一甩头,小梁也只得听从主命,将手里的黑伞递到沈婕手中,拉开了副驾的门。
“辛苦你跑一趟了,波哥。”肖尧微微欠身,礼貌致谢。
肖尧看到一个小个子的女孩,穿一身洁白的羽绒服——那玩意儿是正品加拿大鹅,肖尧却认不出来。女孩的脸有点圆,可能和这个黑长直齐刘海的发型有关系——其实也不是很长,只是比起暑假刚剪的那会,已经长了许多。
沈鸿生再次摇下了车窗:“小梁!”
“叔叔。”肖尧下意识地喊道。
沈天韵守在奶奶的病房门外,伸着脖子一直看电梯间过来的方向,一见到沈婕的身影出现,她便雀跃起来,快步朝她走去。
肖尧还没来得及回答,奶奶的病房门就被人用力向里拉开了,接着走出一个身材高挑,身穿黑色苏塔与皮鞋的男子,身后跟着他的外甥女郁璐颖。
少年不由得悸动起来,脉搏狂跳血管扩张——上身和下身一起。
沈婕看清了是沈天韵,显然是大吃一惊,吓得花容失色,俏脸发白,连退三步,好像见到了鬼魂一样。
在前往奶奶病房的一路上,无论肖尧问了多少问题,沈婕皆是一语不发。
那被唤作小梁的司机回头看了一眼沈鸿生,又看了一眼沈婕,面露为难之色。
“小沈。”郁波看到沈婕时有一点点惊讶,但也没那么惊讶。
见沈鸿生把保镖都带走了,肖尧再也无法抑制自己放肆一下的冲动。
“嘿,”肖尧说:“你好。”
肖尧的双手摸到了沈婕的后背,后者却面无表情地用弯曲的左臂将他向外面格去。
一条穿着黑色西裤,深色袜子和尖头皮鞋的美腿伸了出来——等等,那不是沈婕,是那天见到的司机。
接着,肖尧便尽量简明扼要地和沈婕讲了所发生的事情。
“走啊。”半响,少女终于开口对少年说话了。
沈婕直起腰,终于往肖尧站的地方走过来了,那撑伞的司机兼保镳也亦步亦趋地跟了过来。
肖尧正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另一边的车窗也被摇了下来。
啊,是了,既然“司机”坐在沈婕边上,那么今天的司机是谁呢?
这白羽绒服的姑娘下身穿着光腿神器和驼色的中筒靴(不过肖尧不懂什么光不光神不器的,只管它叫“肉色丝袜”),戴着露指的毛绒手套,虽然站在司机的伞下,头发上还是很快沾上了数片雪花。
“公共场合。”肖尧及时提醒道。
“走。”肖尧只得退开半步。
她依然貌美如花,嘴角只要微微上扬,两个清晰的酒窝便会明显地显露出来,可惜她在看到肖尧的时候,就表演了一个“笑容大消失术”。
沈婕听罢,低头陷入了短暂的深思,而当天韵再一次上来拥抱她时,她却再一次用和对付肖尧一模一样的动作格开了。
沈婕站在肖尧身边两米开外,自己举着伞,却没有与雪花落满身的肖尧分享的意思。
沈婕张开口,形成了一个“你”字的开口,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冲肖尧点了一下头——也许点了,也许没有点,便低下头走到驾驶位边上,和摇下车窗的司机说话。
这司机手里拿着一把黑伞,利落地撑开,看了面带尴尬神色的肖尧一眼,便转去车子的另一个门,显然是要为他的主人拉开车门。
“这都应该的。”郁波一摆手道。
“奶奶意识还清醒吗?”沈婕插口问道。
“眼下还可以,”郁波道:“说话思路挺清爽的。”
肖尧刚要答话,却感到右臂一沉,沈婕双手挽住了自己的胳膊,那分量像是恨不能挂在肖尧身上,就如她回家之前那般。
一瞬间,沁人心脾的体香涌进了肖尧的鼻孔。
肖尧知道,她来了。
自己的妻子回来了。
Fornow
“我们进去吧?”沈婕抬起头,温婉地征询肖尧的意见。
缪锦芳中午还在沉睡或者说昏迷不醒着,也不知是否是领了入门和终缚圣事的果效,这会儿双眼炯炯有神。
肖尧尽量避免自己去想“回光返照”这四个字。
老人家看到沈婕进来,黯淡浑浊的瞳孔中亮起了光,双眸中好像有星星,在呼吸机面罩下的呼吸也变得沉重和急促了起来。
“奶奶您躺着!”沈婕见缪锦芳吃力地要坐起身,忙撇下了肖尧,箭步上前扶住老人。
沈婕与缪锦芳的谈话持续了一段时间。
也许是十分钟。
也许是二十分钟。
就当作是十五分钟吧,反正肖尧望着沈婕的时候,很难关注到时间的流逝。
缪锦芳这会儿的精神尚且算是不错,但是声音依然旧不大,沈婕面对着窗户,坐在肖尧的左手边,向左前方微倾身体,将自己的左耳靠近奶奶的嘴唇,然后转过头来对她轻声讲话。
如此循环往复,让对话进行着。
主要是奶奶说,沈婕听,抑或是应声。
出于好奇心,肖尧想要听听她俩到底在说些什么,却听不清晰,只能听到淅淅索索的讲话声。
那些讲话的声音没有经过声带,听起来只是用气流形成的交流。
肖尧放弃了旁听的打算,将自己的脊梁骨挺得很直。
在整个谈话的过程中,他的左手与沈婕的右手十指相扣,紧紧牵在一起。
需要指出的是,是沈婕主动牵他的。
肖尧能感觉到两人的手掌相交处全是汗水,在这个大雪天似乎不太寻常。
他分不清这汗水是自己的,还是沈婕的。
大抵是沈婕的罢。
忽然,沈婕的右手轻轻抽动。
肖尧下意识地顺从她,放开了自己的手。
没想到沈婕抽出手以后,顺势从后背环住肖尧的腰,就势往自己的身上一拉。
!!?
肖尧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靠在——贴在了沈婕的身上,如果两个人的性别和体型反一反,这叫作香软满怀,现在嘛……好吧还是香软满怀。
少年没有心思去注意少女身上的香气,只知道对方的纤手自下而上抬了起来,摩挲着自己的右侧脸颊,用无限温柔的语气说道:“奶奶您放心,肖尧他是个大孩子了,他会照顾好自己的。”
肖尧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沈婕又道:“我也会照顾好她的。”
以上两句话不再是悄悄话,而是正常的音量,吸引着邻床整日昏睡的老太都伸过头来看这边。
肖尧有些感动,又有点心酸,起码鼻子是酸酸的。
缪锦芳喜道:“婕婕,你答应我了?”
“嗯,”沈婕点头,柔声道:“奶奶,我答应您了。”
“那我就放心了,”缪锦芳满足地说:“菩萨保——Iesu保佑你啊。”
肖尧站起身来,扶着奶奶慢慢地躺下,在她的脸上,肖尧看到了满足与放心的笑容。
“肖尧……”
就在肖尧牵着沈婕的手要走出病房门的时候,缪锦芳忽然又唤了他一声。
肖尧停驻脚步,回过头去,奶奶却只是欠身望向他们片刻,没再说什么,便颔首示意他们离去了。
二人和天韵在五楼等了一会电梯,沈婕不耐烦,说要走楼梯,期间两个人一直牵着手,沈婕没有放,肖尧自然也没理由主动放。
下到三楼的时候,沈婕停下脚步,向空荡荡的楼梯井上下张望了一下,便用力把手从肖尧的手心里抽了出来,还当场拿出一块方帕子擦了擦手心,这个动作让肖尧觉得很受伤。
自从幼儿园毕业以后,肖尧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带手帕。
两个人互相对对方投去了一个疑惑的眼神,然后并肩走到了一楼。
医院的门外依旧是漫天的鹅毛大雪,甚至比沈婕来的时候更大了。
两人并肩站在房檐下,望雪。
肖尧给天韵使了个眼色,天韵虽然依依不舍,但还是会了意,借口奶奶身边不能长时间无人陪护便离开了,留肖尧和沈婕二人独处。
沈婕拿出一条围巾,给自己系好,并且拒绝了肖尧的帮忙,随后重新戴上露指手套,漫不经心地探出手心,好像是要去接那漫天飞舞的雪花。
“刚开始下雪的那天,”肖尧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我和天韵还有y……还有他们一起,堆雪人的时候,天韵问起妈妈这时候在做什么——我,我也想知道你当时在干什么,想和你像现在这样……一起看雪。”
沈婕没有说话,只是把落满雪花的手缩了回来,双手摩擦,再放到樱桃小口前哈气。
肖尧想要听听沈婕对于镜子关闭,女儿被困在2004年回不来这件事的看法,但沈婕似乎是怀着什么心事,对此并没有表达什么态度。
少年心里盘算着,到底该不该告诉沈婕,结婚证变化的事情。
他相信透露这个事实,是具有风险的行为。
正向的结果是,这件事会重新激起沈婕的妒忌心和占有欲。
负向的导向是,沈婕会觉得,“既然如此那就祝福你们,你就更不必来找我了”。
当然还有一种他最不想看到的可能性:Shedoesn'treallycareaboutus
最终,肖尧还是决定,保守一点。
“那个,”肖尧再次清了清嗓子,咽下一口水,转向沈婕,对她微微躬身致意:“今天谢谢你了。”
“奶奶已经说过谢谢了,”自从离开缪锦芳所在的病房后,沈婕这还是第一次开口:“你就没必要再说这些了。”
“我知道,我知道,”肖尧忙不迭道:“但作为她的孙子,我也应该谢谢你。”
“奶奶,”短暂的沉默后,沈婕被包裹在围巾下的喉咙动了一下:“有可能会……好吗?医生到底怎么说的?”
肖尧看似答非所问,实则非常清晰地回答道:“波哥说,奶奶领了入门圣事和……临终圣事,她一定可以直升天国的。”
“那就好,”沈婕顿了两秒钟,再补充道:“波哥从来不骗人。”
“波哥从来不骗人。”肖尧语气坚定地点了点头,好像在拼命说服自己一样。
接下来,少男少女之间,再次陷入了一阵不太长的沉默。
沈婕看起来有一点点焦急,她不停伸脖子张望,不时拿出手机按着上面的硬键盘。
肖尧知道,她在催促她的黑色奔驰。
他还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沈婕再次朝手掌哈气,轻轻跺了跺被包裹在雪地靴中的脚:“要不你先上去吧,外面怪冷的——我是说,多陪陪你奶——”
肖尧开口打断了她,脚跟被冻在地上了一样:“你说,奶奶到了天国以后,是不是地上的事情,她都能看到了?”
沈婕迟疑道:“也许吧……这我不太清楚,这种事你应该问波哥。”
“如果她都能看到的话,”肖尧踌躇地推理道:“那么,她——”
肖尧刚说完“那么,她”,连什么实质性的内容都没有说,沈婕就露出警惕的神色,朝旁边退开了半步:“你道德绑架我?”
“啥?”肖尧说。
“我好心来帮忙,来关怀奶奶,”沈婕的语气有些激动了起来,看向肖尧的那刀子般的眼神让他有一丁点的害怕:“你却想道德绑架我?”
“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肖尧用力摇摇头。
“你最好是没有。”沈婕语气颇重地警告道。
“但是咱们俩现在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肖尧脱口而出,语速也有点加快了:“我是被甩了吗?如果是的话——”
“是。”沈婕仰起脸,迎上了他的目光,肯定地回答道。
肖尧的“如果是,那么xxxxxx,如果不是,那么yyyyyy”刚展开了一个开头就被掐断,他有些后悔,意识到自己的问话导向出了问题,但是事已至此,只能顺着这个逻辑继续往下走。
“如果是的话,”肖尧道:“至少给我一个分手理由,不要这么不清不白——不清不楚的,而且,我没有同——”
“分手为什么还要理由?”沈婕语气奇怪地说:“又不是离婚,分手只要单方面做决定就好了,不需要任何人同意。”
肖尧本想说“怎么就不是离婚了”,又觉得没什么意义:“我得对你负责。”
这句话是想提醒对方一个曾经发生过的事实,但现在已经是2005年了,对于铁了心想要离开的女孩来说,这同样毫无意义:“谢谢,我不需要了。”
肖尧:“至少给我一个理由,有那么为难?真实的理由,你放心,我能承受的。”
沈婕有些犹豫,低头思考着,用穿着雪地靴的右足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圆圈。
“我有知道为什么的权利。”肖尧强调道。
沈婕抖掉了足尖上的雪。
“拜托,你让我死的明白一点。”肖尧用换了尽量诚恳的语气说道:“对你没有损失。”
“很多时候,无知不一定是坏事。”沈婕的声音轻了一点,口气也松动了,但还是没有看肖尧。
“是坏事,”肖尧说:“一定。”
“天——”
一道强光双闪划破了已经略微有些暗的天色,沈婕和肖尧一起朝双闪传来的方向望去,看到的是那辆熟悉的黑色奔驰。
沈婕抿紧了嘴唇,低头撑开了那把巨大的黑色阳伞,轻盈地踏雪而行。
肖尧下意识地跟了过去,毫不客气地钻进了沈婕的伞下,与她贴得很紧。
沈婕没有看他,也没有把他赶出伞下,只是急匆匆地前行。
“天什么,你说呀?”肖尧焦急地催促道。
“再见。”沈婕已经走到了黑色奔驰的跟前,顿了顿又道:“我会为奶奶祈祷的。”
深色的车窗缓缓落下,映出眼帘的是前岳父沈鸿生那张可憎的,皮笑肉不笑的脸。
肖尧张了张口——事已至此,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或者说,想说的话太多,不知道哪句才是管用的。
“等等。”肖尧发出了徒劳无功的挽留。
“还有,”沈婕已经拉开了车门,但还没有坐进去:“可不可以不要再来我学校门口堵我,无论是你们谁——那会让我很困扰。”
肖尧:“……”
沈婕一字一句道:“如果我再因为你——再因为你转一次学校,你不会再有任何机会找到我。”
“可以,”肖尧作出承诺,并讨价还价道:“我可以答应你,但是你把我加回来,至少平时有事方便联系,也要让我和天韵至少知道你还平安。”
沈婕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神色黯然地坐进了轿车的后座,拉上车门。
沈鸿生对肖尧耸了耸肩,摊手,然后举起右手的食指和与中指并拢在一起,抵在右眼眉毛右上方,然后向右上方扬起。
肖尧明白,这是胜利者的嘲讽。
夕阳在白雪的反光中,于拉着窗帘的车窗上映照出一张落寞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