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不是人
“崔老师,恕我冒昧,您不会是想私下……做掉他们吧?”
“???”
崔宗之露出呆萌的表情,回过味儿来,捏起拳头,敲了陈玄解的脑袋。
“那是野蛮人的法子,我们崔氏是体面人,体面人是用法律,用舆论,用公道找回场子的,名不正,言不顺,败坏家门,那谁还相信我等门阀世家与儒门诸圣制定的礼法呢?”
陈玄解被搞糊涂了,刚才老师还咄咄逼人,现在又是一副风轻云淡。
难道……
自己被老师耍了?
崔宗之一眼看出陈玄解的想法,笑意更盛。
“傻孩子,老师既然肯骂你,自是因为老师我已经想到办法,帮你把事情摆平,若不能摆平,骂你又有何用?”
“崔老师,像我这样的鞋匠,真的可以做官吗?”
看到老师运筹帷幄的样子,陈玄解有些自卑。
崔宗之安慰道:“只要是通过科举,自己考上来的,有才学,知进退,那自然是可以的,工部左侍郎陆祥是木匠出身,为人颇谨愿,士大夫不以其出自杂流而弃之,连杂流都能做高官,你是我的弟子,怎能算是杂流?连李太白那种不要脸的杂碎,老师我都愿意和他交往,老师我怎么会因为你是一个鞋匠就嫌弃你呢?”
陈玄解终于爬了起来。
他感觉自己似乎从老师这里获得了某种力量。
父母般的支持。
这种感觉,他只在鞋匠师父与自己前世的父母身上感受过。
他当初要考清溪书院。
鞋匠师父只有他一个弟子,没有任何犹豫,就帮他借了整整十万!
为此,他愿意当鞋匠师父的儿子,继承香火。
他不知道的是,崔宗之同样也在从他身上摄取情感。
他现在这副小羊羔般乖巧的样子,正是崔宗之最乐意看到的。
崔宗之没有孩子,最喜欢这种委屈巴巴的小男孩儿。
正因为知道陈玄解没有双亲,他才觉得自己一定能成为最特殊的存在。
而就这时候,克莱恩来找他,要和他商量些事情。
大概是运动会的事情。
崔宗之很识趣地走开。
“唉,没爹没娘的孩子,惹人疼爱,也正是你没爹没娘,没个依靠,老师我才爱你爱得紧。”
想到自己那段糟糕的爱情经历,崔宗之摸着嘴唇上的几片胡须,抬头望天,不知在思念何人。
他俊美不可方物。
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这八个字,本就是杜拾遗为他发明的。
只是站在湖边叹气,就引得女孩儿们魂不守舍。
他看到陈玄解和克莱恩在一起有说有笑,怨恨道:
“李白那混账东西,续娶谁家的女儿不好,偏要娶宗楚客那奸贼的孙女,做个无耻下流的赘婿。”
“若你当年肯多些勇气,在嵩阳别墅从了我。”
“任我踏在脚下,蹂躏欺负,我又岂会守身到这般年岁?”
“你我的孩子也该如他那样大了。”
一想到李白已经和三四个女人,生了好几个孩子,连小姨子都不放过。
杀人下狱之后,还敢忝着脸找自己这个前任,帮忙脱罪。
崔宗之心情越来越糟糕,差点儿把嘴唇上的小胡子扯下来。
……
……
刑部大堂。
刑部员外郎崔讽正坐在胡椅上,阅览文件。
员外郎是刑部司的次官。
今日长官不在,刑部司判案诸事由他负责。
一些不方便办理的案子,今日也都由他操办。
大堂外,正六品刑部主事钟浑,愤怒地大喊:“我要见崔长官,我要见崔长官!”
崔讽放下文件,打了个哈欠,端起一碗香喷喷的奶粥,对左右说道:“哦,是江东来的钟主事要见我啊,那就放他进来吧。”
钟浑拿着文件,行了一礼,当即大声质问道:“崔长官,这十几个流民盗窃国家机密,理应处死,牵扯主犯也一并诛灭满门,这是写在律法中的,您到底是怎么判的?”
崔讽喝了一口奶粥,这才漫不经心地说道:
“钟浑啊,我是你的直属长官,你要是对我的审理结果有意见,那你可以去大理寺投诉我,咱们都是朝廷命官,要走流程,要按法律来,法律会帮我们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钟浑大笑起来:“法律?你崔家制定的法律?去大理寺投诉?谁不知道大理寺卿崔论是你的亲哥哥?你崔讽在刑部要风得风,你哥哥崔论在大理寺要雨得雨,这三法司快成你崔家的天下了吧。”
“恩?”
崔讽皱起眉头,嘴里含着白米,混着牛奶,细嚼慢咽起来。
等到崔讽把牛奶和米粒一起咽了下去,钟浑这才想起自己失言,低下头来。
“本司知道你对本司有颇多意见,你是昔年明法科第二名,是我宗之弟弟的同科同学,你对本司无礼,本司宽宏大量,能够容忍,可是大理寺长官崔论大人的名讳也是你一个吴郡庶族能提的?
既然熟读三律,你该知道自己所犯何罪?”
崔讽语调不急不缓,温文尔雅,慢中有细,颇能消磨他人锐气。
钟浑身子一颤,脑中条文浮现,深吸一口气说道:“我犯的是诽谤官员之罪!”
“按《唐律》:诸殴制使、本属府主、刺史、县令及吏卒殴本部五品以上官长,徒三年;伤者,流二千里;折伤者,绞。若殴六品以下官长,各减三等;詈者,各减殴罪三等。詈者,减殴罪三等,谓詈制使以下,本部官长以上,从徒三年上减三等,合徒一年半;若詈六品以下官长,又减三等,合杖九十。”
“我乃正六品主事,辱骂五品以上官长,按辱骂六品以下官长论,减三等,合杖九十。”
说完,钟浑把衣服一扔,露出精壮的身体,上面布满刀疤。
他在参加科举之前,是吴郡一带的剑客,悍不畏死!
他心想:“九十棍!老子忠肝义胆,还怕被这九十棍打死不成?!”
崔讽放下手里瓷碗,点点头,说道:“钟主事的律令,倒是背的不错,但做事不是这样做的,这法条嘛,是帮助办事的,不是用来折磨人的,你诽谤长官,理该杖刑九十,正所谓民不告,官不究,你是本官下属,也是本官的左右手,本官可以不予追究。”
“哼,虚伪!”
钟浑也不推辞,把扔掉的官服又捡起来,仔仔细细穿在身上。
但嘴巴却没停:“明矾之术,乃是道门天师与庐江班氏的匠技,又得江东各大世家注资,是朝廷明令禁止,不得外流的方技,那十几个流民,还有他们背后的那个穷学生,竟然偷学机密,胆大妄为,理应门诛!”
崔讽却不紧不慢地解释道:“那十几个流民,原本是逃避徭役的匠户,匠户就是学技术的,怎么不能学?”
“胡说八道,他们明明招了,是失地的农民,怎么就成了匠户?”
钟浑掏出十几人的口供:流民都承认自己是农民,并且都指认陈玄解是盗取机密的主谋。
崔讽却拿出一张户部开来的户籍证明,十几个流民的民籍都是匠户。
上面还签着,户部员外郎崔鲸,以及御史台崔鲵的名字,用以追究责任。
崔讽笑道:“到底是户部的户籍更可信,还是你手中的供词更可信?”
钟浑登时怒不可遏。
“好你个崔讽,你敢不敢把那十几个流民提过来,咱们当场对质?!!!”
崔讽笑着说道:“匠户不肯服役,这不是一天两天了,朝廷向来缺少服役的匠户,他们逃避徭役,自称流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此次竟然抓住逃匠,刚好让他们服役,把欠下的几年徭役补上,给圣上修宫殿去,你说这样好不好?”
钟浑呆住了,他没想到崔氏可以这样无耻。
但他进了刑部,觉得自己还不可以这么无耻。
他还是太清高了,即便他也是个不干净的人。
“我这就去他们户籍所在的衙门开证明,我非要证明他们是农民,不是什么匠户!”
崔讽又拿出一份文件,放在钟浑面前,说道:“这就是当地衙门开的证明,你若不信,自己去查,我给你假期和权限,当然,刑部司耽误的工作,会让你的下级顶上,如果御史台发现你缺勤太久的话……恩,你的下属会顶替你成为长官。”
钟浑愣住。
“哈,哈哈哈哈哈哈……”
钟浑狂笑起来。
“你知道我们江东人为了研究明矾的用途,花了多少人力物力和时间吗?你知道有多少年轻道士在冶炼矿物的时候,中毒身亡吗?
你们这些贼,盗贼!十几个掌握明矾鞣制技术的工匠,多大的财富啊,这可是不传之秘,有榨不完的铜钱,原本你们碍于技术不可外传的法令,不敢妄逼那些能工巧匠泄露技术,如今有了这些现成的工人,你们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你们真是大胆!太大胆了,你们就是一帮贼!”
钟浑骂得更狠,理应挨九十大棍。
崔讽却舍不得打他,温文尔雅地说道:“恩,这就对了,你都说是技工了,还说不是工匠,你总算知道自己错了吧,而且,我崔氏耕读传家,哪里需要从事什么冶金、皮革行?食户数千,荫户过万,朝廷俸禄足矣,不必和你吴郡人一样,靠着茶叶丝绸起家,贿赂徐氏,为你捐一个小小的正六品刑部主事,活得这样艰难。”
钟浑憋屈死了。
他被崔讽揭了老底。
他以前曾是吴郡有名的商人游侠,江湖中的好汉。
为了改变命运,买了假户籍参加科举,明法科及第后,从刑部小吏做起。
二十年过去,攀上徐家的关系,终于做到了正六品刑部主事,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武林判官。
听到崔讽在点自己的软肋,钟浑气得脸庞涨红起来。
“那穷学生陈玄解呢?”
这次崔讽倒是说了实话。
“陈玄解本就是匠户之后,他虽无父母,却有一位工匠老师早就为他上了良人户籍,会些技术也是应该的,他理该服徭役,终身为工匠,但我宗之弟弟考察过了,此子文采出众,不该埋没,科举及第后,吏部选官,可选到殿中省,一展长材,这是他的学籍牒谱,你看看吧。”
看到这满桌的合法证据,钟浑疯了,他知道走合法途径,他绝对斗不过崔氏。
他自己就有满身的破绽,像那两京都市署的宋大人,一旦被揭开老底,谁也保不住他!
只得大骂道:“直娘贼,非人哉!”
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地离开。
看着这位姓钟的小主事离开府衙,崔讽端起瓷碗,喝着奶粥,轻蔑地说道:
“哼,吾崔氏一门,出身历官,未尝不为第一。丈夫当先据要路以制人,岂能默默受制于人也!”
“钟浑,你不过是吴郡徐氏安插过来的一条疯狗。”
“狗仗人势,就算我宗之弟弟不收拾你,我崔讽也会找个借口把你从刑部,踢出去!”
……
……
如果陈玄解能看到这一幕,大概也想说,崔氏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