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两海父子并没有因为陈玄解是个小人物而掉以轻心，而是全力阻断陈玄解的生路。

    陈玄解不想活了。

    他正站在洛水边的大石龟前彷徨，他就像弹奏《琴操》的蔡邕，河水打湿了他的脚踝，他却用河水洗耳。

    书院吊销了他的学籍，房东没收了他的家产，衙门划去了他的户籍。

    他的前程，他的计划，他未来想为修鞋师父传承香火，甚至于大唐工业化的理想，全破产了。

    当他要去两京都市署，见一见那位收了他十万钱、一年四季共计十八双鞋子的署令宋大人，准备请宋大人出面，往洛阳令的衙门处递状子。

    他熟读大唐一切法律，遍读刑部案例，自己就是一名巧言令色的讼棍，私下帮宋大人的家属办了不少案。

    只要上了公堂，他自信必胜。

    结果对方根本不给他对簿公堂的机会。

    正是对他知根知底的宋大人，欺下媚上，叫市吏用绳子勒住他的脖子，拖进有枯井的破败街巷。

    准备弄死他，把枯井上的石头搬开，把他丢进井里，再把石头盖上。

    这便是最真实的“商战”，什么卑鄙无耻，落井下石的下作手段都做得出来。

    多亏他也完全不要脸了，让关二爷尿了对方一腿，又随手拿出一块砖头，狠狠打死了其中一人，才逃了出来。

    可通缉他的命令已经跑到了附近八县，守卫京师八关的士兵出动了，捕盗的不良人，已经与他擦肩而过了好几回。

    很显然，这是一次令人沮丧的穿越经历。

    他已无力回天。

    他不想活了，真不想活了。

    活在古代仙侠世界的底层，没有一个高贵的出身，那真是连个畜生都不如。

    就算他是一个双一流大学出身，省成绩排到前2%的学子，同龄人里前1%的精英，他也依旧看不到一丝希望。

    他真心希望，这世上有一个黄巢举起大旗，即将打进洛阳，队伍拉到他跟前。

    他必定会跟在黄巢身后，吃人煮骨，踏尽公卿，焚烧官府。

    可如今，乱世初显征兆，匹夫一怒，哈哈大笑。

    不想做黄巢的话，除了一死了之，也没别的法子。

    他除了去做这个黄巢，还能怎么办？

    然而，有人却比他先跳进了洛水，寻死的欲望比他强了十倍。

    扑通一声，水花溅了他一脸。

    “艹，没见人要寻死的吗？敢招惹我？！我已经从无业游民，转职成反社会人员！小心我去问候你全家！”

    仔细一看，不是人，而是一只瘦骨嶙峋，伤痕累累的仙鹤。

    两只成人臂宽的大翅膀，不停啪嗒水面。

    黄铜铸成一般的鸟喙，像是口含玉珠，凄厉地哭道：

    “镇压雪国气运千年，可女王陛下却投降魔族，出卖全族上下。”

    “来到大唐问道修仙，可灭国大仇难报，道心破碎，长生已是一纸空话。”

    “现在，连大唐皇帝都要灭我全族，要我族男的充军为奴，戍守西垂，女的贬为官妓，充当奴隶，才肯留下些血脉。”

    “这般世道，何以为生，我克莱恩修道千年，亲朋好友早已在战争中死尽，已无牵无挂。”

    “雪国千年基业，烟消云散。”

    “臣克莱恩，尽忠千余年，无愧雪国先王，现以死殉国。”

    水波消失，大白鹤彻底沉入水中，泡沫不断从水底涌上来。

    陈玄解站在岸边，袖手旁观，任由雨水打在呆滞的脸上。

    冷静思考了一会儿，心想：“好吧，是克兄你先跳的。”

    “当然是你先死为敬，我看水流湍急，说不定会撞到石头，就再等等吧。”

    “唉，想不到这年头，跳河都要排队，早知道从北邙山上，跳下去了。说不定运气好，还能和哪家帝王同埋一处，死后调戏他家嫔妃。”

    可当泡沫真的消失，只剩涛涛河水。

    陈玄解心里咯噔一下。

    亡国灭种而已，又不是全家死绝，没必要这么惨烈吧！

    二话没说，跳进洛水里救人。

    暴雨狂流，河水湍急，救生老手不带绳索，都不敢下水。

    但此刻克莱恩的红爪子，死死地抓着陈玄解的胳膊，爪尖深深嵌入陈玄解的肌肤。

    陈玄解感受到无尽的气力，从血液中涌现。

    原来守护他人，啊不，守护一头扁毛畜生，真的可以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

    他一步一个脚印踩在沙子上，怀抱着落水的幸存者，像海王一样，从洛水一处浅滩走出。

    只是他捞出来的不是一只可怜兮兮的落水白鹤。

    怀里的家伙，竟然褪去羽毛，变成一个身材瘦弱，长相清秀的银发少年。

    满身绷带，冰肌玉骨，轻盈如风。

    翡翠色的湿润眼睛，一直盯着陈玄解的脸。

    脚趾紧张到蜷缩起来，像是要发生点儿什么似的。

    陈玄解不敢看这家伙。

    这家伙一身的水灵光，除了满身的绷带，什么都没穿，愣头愣脑，只是皮相好看。

    万一自己大好男儿，怀抱着一头瘦骨嶙峋的扁毛畜生，被路过的读书人看到，还写在小说里，在勾栏里唱成了曲子，必定遗臭万年。

    要赶紧把这畜生放生才是。

    一只指骨修长，骨节分明，掌心留有厚茧的手掌，缓缓抬起，摸到了陈玄解的脸庞。

    躺在陈玄解怀里的少年，癔症了一会儿，表情变得毅然决然，眼中冒出恨火，有了活下去的执念。

    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记住你的模样了，害我没能殉国的狠心人，你将承受我克莱恩无尽的怒火，付出比生命更加沉重的代价。”

    随后闭上翡翠色的眼睛，不再说话。

    但听呼吸声，并没有昏迷，吐纳均匀，节奏迟缓，应该是某种呼吸术吧。

    陈玄解把浑身是伤的克莱恩带到十里亭下避雨，站在亭下，拧出衣服里的水。

    雨势一小，他就穿上衣服，淌着泥水离开。

    他不是不想找克莱恩要报酬，他太想要了。

    可再一想，同是寻死觅活之人，这家伙现在一身是伤，你又去向他索要好处，万一他又萌生死志怎么办？

    自己又吃了人命官司，大唐镇妖司内能人无数，会连累这畜生的。

    不如给这畜生留下一个遇到好人的印象。

    说不定，这畜生不想死了，还能多救几个郁郁不得志的好人。

    ……

    ……

    冒着大雨，绕开追兵，一路逃到伊川县的行舍。

    陈玄解换了身干爽衣服，等雨停了，喝完手里的汤饼，就离开伊阙关，一路向南，去朝廷管不到的西南吐蕃之地起事。

    那里民风淳朴，能者为尊，吐蕃以南，岭南以西，又有十万大山的巫蛮土司苗女。

    南诏国之主，巫族女帝，爱民如子，重视人才，最需要的就是能带她们走出大山的男人。

    他愿意去吐蕃与南诏，做那个手持羽扇，指点江山的男人，实现自己的野心，焚烧这个世界。

    坐在行舍的火堆前，他抠出平日里藏在屁眼子里的一点儿碎金子。

    准备改头换面，找一户有冤屈的富裕人家，借她们家的财力，从一名贪财好色的油腻讼棍，开始改变这个肮脏的世界。

    小说的名字，陈玄解都想好了《穿越仙侠大唐，我成了最强反派》

    好的，从现在开始，我要当黄巢了。

    走私朝廷不准卖的违禁物，网罗所有对大唐不满的苦难者，组成黑暗社团。

    害我变成纺织厂童工的博陵崔氏，

    害我担负起四十万钱债务的清溪书院，

    害我鞋匠师父生病去世的可恨房东，

    害我不能报效大唐的徐两海父子，

    你们等着吧，我陈玄解一旦没了底线，就要灭你们满门，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做不得好死。

    可这老天翻脸比翻书都快。

    驿站的小二拿着告示上的画像，冲店里一指：“是他，这么俊的小伙子，是他没错。”

    两名虎背熊腰的衙役，提溜着两个大金镯子，来到陈玄解的面前。

    陈玄解身躯一震，心里咯噔一下。

    老天这也太地狱模式了吧，我还没起事，就要被收监？

    “是给两京都市令，宋大人写过讼状的陈小郎君吗？”

    小郎君？

    陈玄解看向那手持镣铐的衙役，皱起眉头，声音如此恭顺，苟且偷生这么多年，可没谁这样瞧得起自己。

    “清溪书院院长大人，程洛水，程老夫子，叫我喊你回去，你那人命官司，书院的老师们要集体替你伸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