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日落后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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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两人回到岸上。幸运的是,似乎早就聊到了会上演这么一茬,江彩黎提前准备了换洗的衣服。虽然只有外衣而已。

    “所以,”邱晓峰一边换衣服一边问江彩黎,“你有关这里的记忆,最早是什么?”

    江彩黎思考了一下,说——

    一双双眼睛,黑漆漆的眼睛注视着他,让他的酒不禁醒了。如同鬼火一般,那些眼睛平静的漂浮在黑夜里,如同无数个小的黑洞,吞噬周遭的光明。

    陈岳浑身冒汗,把酒瓶子甩到一边,打开窗户,冲着黑夜大喊:

    “别来啦,别看着我啦。老子可没做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情,是你们自找的!”

    喊完这段话,似乎肺里所有的空气都被榨干了,陈岳有气无力的坐到地上,在他后方,是面露不忍的陈子斌。

    “爸,”他问,“如果结果出来,江彩黎真是他的孩子,会怎样?”

    陈岳打了个嗝,站起来,怒气冲冲的对着天空大叫:

    “不会怎样的,不会怎样的,老子会怕他?”

    收拾的差不多了,邱晓峰和江彩黎离开河边回到村子里有人烟的地方。

    “怎么找?”邱晓峰问。

    “先问问有没有姓江的人家吧。”江彩黎回答。

    两人在村子里左拐右拐,东问西问,终于在一个农夫的口中得知了,此地的确有一户姓江的人家。江彩黎的心思很沉重,她盼望着揭开父亲不愿透露给她的真相,却又迟疑着,害怕自己今后的人生受到破坏。

    “晓峰,”江彩黎突然回头问,“假如有一个国家,国王通过欺骗他的国民来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很幸福的,那他们算是幸福的吗?”

    “算是,”邱晓峰想都不想的回答,“但是谎言总归会有破灭的那一天。”

    江彩黎点点头,两人来到姓江的人家门口。这是一间普通的农舍,外墙已经很久没有翻修过了,院子的大门是木制的,被侵蚀的厉害。

    木门发出吱呀呀的响声,一位头裹着围巾,白发苍老的女性显露出来。她望了望江彩黎,又望了望邱晓峰,用充满乡土味道的口音问:

    “什么事?”

    江彩黎感到紧张,踏出一步。

    “您知道一个叫做‘江彩黎’的孩子吗?”

    老奶奶听见名字没有太大反应。她将大门拉开,示意两人进来。她领着两人坐进里屋。屋子很大,但只有她一个人。

    待到两人都做好,她提了壶茶,给两人满上。茶是绿茶,喝起来沁人心脾。

    “我没有听过江彩黎这个名字,”她缓缓的坐下去,“我丈夫是姓江,我也有个姓江的儿子,但他们都死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时光将她哀伤的本领夺去了。

    “那,”江彩黎问,“这镇子上,有过妓院吗?”

    老奶奶缓缓的点头。

    “这里曾经是有个妓院,那都是上世纪的事情了。现在当然早就拆掉了。”老奶奶抬起眉,像是要用那双饱经了沧桑的眼睛将江彩黎的一丝一毫都洞察清楚。

    “那个妓院里面,的确闹出过一个丑闻。是一个有名的妓女,她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瞅上眼了。那小伙子当时穷的叮当响,就和妓女许了约,说待他出海经商一年,赚够了钱就回来赎她。”

    “可是那人没回来。那妓女后来上吊自杀了。然后呢,然后不知何时,就时不时的有妓女藏着一个娃娃来村子里要奶了。我当时也被要过。”

    邱晓峰握住江彩黎的手,问:

    “那孩子,是上吊死的那妓女的女儿。”

    老奶奶鼻翼微动,结着翳的眼皮更抬起来一些。

    “村里的人都是这么传的。”

    陆九荣趾高气扬的走在前面,陈岳蔫头耷脑的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化验科。年轻的医生看见陆九荣吓了一跳,知道他是来取什么的,就站起身来,去柜子里将密封好的报告单递给他,然后一句话也不说坐回了座位上。

    陆九荣笑着把报告单在陈岳面前晃了晃,像是小学生炫耀着自己的红包。两人来到大厅,陆九荣急不可耐的撕开口子,拿出化验单,却一瞬间顿住了,两眼伸的浑圆,仿佛要掉出来,随后,他整个人气得发抖起来。

    他气冲冲的冲进科室,质问小医生。小医生扶正眼睛,牟足了气和他讲:

    “这不是我做的,是机器做的,机器永远不会骗人。”

    知道结果了,坐在外面的陈岳大笑起来,笑得流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陆九荣涨红了年,拿着信封又出来,伸出一根手指,大叫道:

    “姓陈的你别得意。你他妈又如何?”

    他从信封中又拿出一张报告单。

    “没想到吧,我还顺便做了你和江彩黎的,也没有血缘关系。你他妈,你个臭傻逼,你赚那些钱,费了那些心,养了不知道哪个狗杂种和那婊子的种!”

    陈岳笑不动了,他低着头坐到椅子上,脸上露出悲伤却不悔恨的表情来。

    他知道——

    一双双眼,黑夜当中,一双双眼盯着他,让他哪怕穿着厚厚的棉衣都感受到冷意,他不知道这些半赤裸着的女人是如何能一动不动的站着的。她们的眼睛如同黑洞,让陈岳的灵魂近乎消融,让他想要跪下。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

    一双双眼睛散开了,向两边去,将中间的位置让了出来。陈岳真的跪下了,瞪大双眼,嘴巴不自觉的张开了,他伸出双手——

    “可是妓女们守口如瓶,”老奶奶继续说,“有人问她们孩子叫什么,她们说孩子没有名字。有人问孩子们姓什么,她们说这孩子没有姓。有人问这孩子是不是那个吊死的婊子的,或者就是你们这帮该吊死的婊子的,说这孩子长大了肯定也是婊子。”

    “那一次我在场,我当时怕极了。可是她们的面上没有愤怒,没有哀伤,异常的平静,明明没有笑却透露出莫名的笑意。我看不出那是什么表情,我当时活了那么久从未在任何人面上见过那种表情。”

    “她们说不是,她们说她是大江的孩子。”

    老奶奶看着彩黎,脸上浮现出没有笑却仿佛笑了,异常平静安宁的表情来:

    “现在我知道那是什么表情了。”

    陆九荣彻底泄了气,坐到椅子上,坐到陈岳身边,只是嘴里头仍小声念叨个不停。

    “他妈的,婊子养的。”

    陈岳笑着,从兜里抽出烟,又突然想起这里是医院不能抽烟,于是又塞回了原处。

    “你又是什么养的呢?”他问,“你上等在哪里?”

    天色不早了,该返程了。江彩黎想要好好的答谢老奶奶,想要掏出钱来。可她突然觉得,这样一位老奶奶,给她钱是对她最大的侮辱。她于是走近了,在老奶奶层松松垮垮,遍布着老年斑的面颊上轻轻一吻。老奶奶笑了,如月下花开。

    回去的路上江彩黎很快就睡着了,邱晓峰揽过她的肩膀,亲吻她的发丝。过了一阵子后,他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