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者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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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者心(下)

    轰轰雷鸣过后,一道闪电劈开灰色的天空。病人猛烈的咳嗽更让怜心焦躁不安。她刚为了病人做了针灸,却未见病人安宁下来。身边准备递工具的孙大夫停了下来,布满血丝的双眼里写满了不解。怜心快速的回看了孙大夫一眼,接过了工具,然而孙大夫的身子晃了晃,险些瘫倒在地。他读懂了那个眼神,那是怜心束手无策时的眼神。

    又是一道明亮的闪电,照亮了卧房,而怜心依旧稳稳当当的将针扎进程老太的皮肤。房外,草药师和王大夫局促不安地站在屋檐下。陈大夫盘腿坐着,一脸惆怅。门被“哗啦”一下打开,满头大汗的孙大夫向陈大夫疲惫地招了招手,示意他进来。草药师惶恐不安的目送陈大夫的离开,对王大夫说:“老陈都被招呼去了,不会真的……”他的声音弱了下去,“不会真的有事吧……”王大夫拍了拍他的肩,冲他挤出安慰的笑,脑内努力搜寻平日里说的风趣话,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像那闪电的光,一片纯白。

    “怜心……”陈大夫观察了一番病人的状况,无力地摇摇头,“别逞能了,真的无力回天了。”

    怜心对他点点头,但没有停下手术。

    陈大夫重重地叹了口气:“停止针灸。”

    怜心没有听进去。

    “不要再瞎折腾了!病人现在的症状不单单是‘类肺痨’了!她的两项旧疾,重新找上她了……”

    怜心顿了顿,嗓音嘶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但是她的旧疾完全是被‘类肺痨’激发的,只要抑制住它……”

    “不。”孙大夫低声反驳,“病人的旧疾更需要优先处理,而我们根本没带够药。”

    “不到最后一刻别放弃!”怜心大喝一声。

    孙大夫悲伤地说:“你这是折腾她,折腾我们所有人。”

    怜心已经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她只专注病人,不放过一丝反应。她突然浑身颤栗,将目光转向手里的针,吞了吞口水。这只手随时可以夺命,作为医者必须谨慎再谨慎,冷静,清醒。她确定自己很冷静,但又疯狂。

    我真的是为了救人吗?怜心看向病人扭曲的面孔,愧疚化为苦涩在嘴里蔓延开来。

    我在干什么?我来这里为了什么?我把病人当成了什么?

    记忆中孙大夫的警示响起:

    “怜心,我劝你不要接下这位病人。你得相信老规矩,如果没有惨案发生,那为什么会有规矩?”

    “老孙,你这人怎么那么古板?”

    我怎么能这么说?还一脸笑嘻嘻的,厚颜无耻……

    怜心将针放到一旁,跪坐下来,垂下头,紧握双拳。

    陈大夫松了口气,他颇有安慰意味的拍了拍怜心的肩,留下句话,击破怜心最后一道防线。

    “我去报告程家人。”

    怜心咬住了嘴唇,心中默念道:医者,只能医治有八成以上把握的病人……

    待程夫人赶来时,程老太已没了呼吸。

    怜心冷脸旁观程夫人趴在程老太身旁,哭得撕心裂肺。她的感情机制像是消失了,就像现在,她被押送至衙门,进行审判。她被程家告发,罪名:蓄意杀人。

    得知这个消息时,她还在和草药师处理新草药。原本在明亮清晨的她,转眼间被踹进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使者还指认了孙大夫,怜心却镇定地辩解,最后说道:“麻烦你帮我向程家传达,此事由我一人促成。最开始的承诺是我一人答应的,中途的治疗手段是我一人安排的,最后害死病人的结果是我一人导致的。这个罪名,我实至名归。”

    审判十分漫长,怜心从未慌了步子,她老老实实承认了自己的失误,也义正言辞地解释自己并没有对病人造成任何蓄意的伤害。程夫人不得不同意这一点。看在她表现良好,且法规中并没有具体规定医者医死病人该如何处置,怜心面对的的惩罚只是三十大板。而沉重的板子不间断的砸在她不强壮的身体上也是一个酷刑。她才是个豆蔻少女啊……

    怜心倒在一旁,咳出一滩血。她预测自己已经断了几处肋骨和一处脊椎。她神经质的笑了,眼泪也缓缓流下。

    我想救她,也想研究出新的病例。

    趴在塌上的怜心神智不清,她的同伴正在为她做紧急治疗。虽然打了麻醉,她却没有完全昏迷,多年的试药让她产生了抵抗力。钻心刺骨的疼痛不断打醒马上昏睡的她。

    麻醉剂,该翻新了……

    程老太……您的在天之灵要是看着我,求求您接受我的道歉……我是那么的自负,自私……

    您恨我吧……咒死我吧……

    对不起,我的同伴,我的前辈……

    怜心的伤还没养好,便要求动身前往下一个地点。除了陈大夫,其他人都同意了。陈大夫只是摇头,说自己不想当旅医了。一天晚上他辞别了陪伴两年之久的同伴,回到了汴京的荼靡馆。剩下四人一路南下,渐渐发觉每当介绍自己来自“荼靡馆”,部分达官贵人们神色凝重。汴京的馆长寄来的信件也提到了生意莫名的冷落。怜心对于这个变化反应不小,她本已笑容不多的脸上更是苍白。她面若冰霜的听孙大夫读完信,轻轻放下药篮子,快步流星地走入卧室,重重地关上门。她一人默默流泪。不知从何时起,她变得多愁善感,弱不禁风。不想见同伴,病人;不想摘草药,研制新药房,新病例。

    不想行医。

    “咚咚咚。”

    敲门声惊醒了她。

    “怜心,开一下门好吗?”

    是草药师。

    “你还没吃过晚饭呢,我给你带了两个包子。”

    多此一举。

    “你不想见我也没关系,但是,拜托了……请把包子吃掉吧。”

    草药师在门口站了会儿,叹息一声,刚准备将包子放在门边,却被突如其来打开的门吓了一跳,摔在地上。怜心见他的狼狈样,禁不住捂嘴笑了。

    “嘿……”草药师拍了拍衣裳,举起装包子的纸袋,由衷地笑了,“你回来了,怜大夫。”

    怜心愣了愣,哽咽道:“我回来了。”

    这夜的月亮格外圆,怜心和草药师坐在门外聊天。他们聊到了山上摘草药的事,也就是那里,怜心招募他进入旅医的队伍。他语气异常激动,无语伦次的一遍遍感谢怜心。他别回头看了她一眼,月光下的她一手托着腮,正似笑非笑的看他。她并不精致的面庞在月光的照耀下变得柔和,朦胧。他连忙把目光移到前方,怔怔地盯着一棵香樟树。

    “话说,你真的没有名字吗?”怜心问道。

    草药师摇摇头。

    “不如叫你侧柏吧。”话音刚落,怜心不好意思的笑了,“抱歉,只是我碰见你时你正好在收集柏子仁。”

    “其实侧柏这个名字也没有差到哪里去啊,你想想,柏子仁有养心安神的作用呢!”

    “你咋还越说越骄傲了?”草药师弹了弹她的额头,后来觉得不妥,猛得咳嗽几声想掩盖,却被怜心误会是着凉了。

    “好吧,既然你说没事……”怜心撅了撅嘴,“不过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就聊到这里吧,赶紧休息。”

    草药师见她要推开卧室的门,没有说晚安,而是呼唤了她的名字。

    “嗯?”怜心疑惑地转过头。

    草药师支支吾吾的说:“侧柏……我是指,侧柏这个名字很好,以后你就这么叫我吧。”

    “好。”怜心微微一笑,轻柔地说道,“晚安,侧柏大夫。”

    “晚安,怜心大夫。”侧柏同样回应道,全然不知自己双颊绯红。

    侧柏,侧柏……

    他在塌上一遍遍重复怜心给自己取的名字,心满意足的低声笑了。

    只可惜,侧柏没有太多机会听到怜心这样呼唤他,可怜的怜心大夫被小小的风寒击垮。不,还有她积攒的心结,这才使她一病不起,最终抑郁而死。她去得太快了,毫无征兆,晚上其余三个同伴还陪在她身边。早上,侧柏握着她冰凉的手,忽然想起今天是她的生辰日。今天,本该有一个及笄的姑娘,蹦蹦跳跳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怨魂怜心伸出手擦拭素锦的眼泪,但无济于事,素锦的眼泪不住地滑落。

    “渡魂者,勿要伤心了。”

    素锦吸了吸鼻子,她刚起身,水中怜心的倒影消散。她抽出背后的油纸伞,将额头贴了上去。赤嬿的声音响起:“要我帮忙了,是吗?”

    “拜托。”

    赤嬿哼了一声,但没有嘲讽的意味。

    “多亏了你,我感觉自己的妖力又增长了。”

    霎那间,油纸伞发出刺眼的光,素锦没有习惯性的闭上眼,她看见亮光中出现了只朱红色的小燕子。她张开翅膀,噌地一下飞上天空,转眼间,程宅大院的景象统统化为朦胧一片的幻境。一个圆盘缓缓落在素锦的手里。不,这是一个铃鼓。素锦摇响了它,一群五颜六色的燕子飞到某处,密集的围成一个圈。她们散开时,怜心和程老太的魂魄也显现了。怜心握着程老太的手,说出了那些愧疚的话。她其实最看重病人,她什么都不怕,就怕病人不好受。病人程老太只是频频点头,没有打断她,慈眉善目的笑着。她将怜心抱进怀里,像疼爱自己的孙女一般。她说道:“孩子,我早就放下了,一个将死之人哪来的太多怨念呢……也请你原谅我的女儿吧,她只是太想念我了,又那么不懂事……”接着,程老太转向素锦:“渡魂者,麻烦你为我女儿托个梦吧。”

    “没问题。”

    程老太和怜心再一次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程老太走向素锦,素锦拍了拍鼓,程老太含泪消散。

    “接下来,要见他们了呢。”怜心垂下头,“怎么紧张起来了……”素锦上前安慰说:“实在不行你也可以和程老太一样托梦。”

    “不。”怜心坚决地抬起头,“麻烦你把他们三个找来。不过他们是活着的人,该怎么办?”

    “活人的魂魄短暂脱离肉身并无大碍。”素锦胸有成竹的说,“瞧着吧。”

    摇铃两声,击鼓三次,孙大夫,王大夫和草药师神奇的呈现在怜心眼前。三人明显被周围的环境吓了一跳,而看到怜心,几人了然于心。王大夫连忙跑向怜心为了确认一番;孙大夫有些不可置信,但也含着泪花快步上前;草药师侧柏,则是慢慢地走在两人之后。

    怜心与前两人跪在一起,哭成一片。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老战友团聚一起时,过去想说的话,说不出的话都化为直截了当的情感。

    “荼靡馆都还好吧?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好着呢,别自责了。”

    “馆长常常念起你,他真把你当闺女了。”

    “他身体怎么样?”

    “硬朗着!”

    “你们呢?旅途怎么样?有救治更多病人吗?研究出新药房了吗?‘类肺痨’的研究有进展么?”

    素锦欣慰的看着叽叽喳喳的旅医三人,注意到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草药师,便上前搭话:“你不和他们一起聊聊吗?好不容易见到怜心姑娘一面,而且也是最后一面。”草药师回说:“光是看着他们聊,足够了。”

    “怎么会呢?”素锦轻笑一声,“怜心在问新药方呢,草药师,侧柏。”

    侧柏怔住。

    “两年了,你应该有什么新发现吧。”

    侧柏迎上怜心充满期待的目光。孙大夫和王大夫腾了块地方让侧柏坐下,侧柏望着怜心,怜心专注地看着侧柏。时间,仿佛回到了那个圆月之夜。

    怜心紧握侧柏的双手。过去了两年,侧柏头一次有想哭的欲望。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侧柏。”怜心温柔至极的呼唤他的名字,“你能让我养心安神吗?”

    “嗯……”侧柏抽泣着,“我回来了……怜心……”

    四位旅医的分别时刻,一起背诵了《大医精诚论》:

    “何为大医?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