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狩台系列(套装共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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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翻江倒海

    第三十三章

    翻江倒海

    1

    伤痕累累的唐珝在帐中昏睡了一天。第二天,苗车儿进帐来看他,唐珝的愧悔未消,小声道:“苗车儿,你来做什么?”

    苗车儿把两个煮熟的鸟蛋塞进唐珝手里,道:“我来看望你。大军明日要开拔了。”

    唐珝“嗯”了一声,问:“孙将军怎么样了?”

    苗车儿道:“皮肉伤虽重,人倒是清醒的。”

    唐珝叹气。

    苗车儿道:“你们两个伤没痊愈,行军要吃苦头的。”

    唐珝道:“我不怕。”

    苗车儿道:“不如你还回卫队来,我可以照看你。”

    唐珝道:“我要回前哨营去。”

    苗车儿问:“还回去做什么?”

    唐珝沉默半刻,问:“以后我放哨,你们放不放心?”

    苗车儿道:“我自然是放心你的,可是他们……”

    唐珝问:“他们?包括孙将军吗?”

    苗车儿道:“我也不知道他信不信你。乔恩宝也说要你回卫队,他一句也不答。”

    唐珝道:“等这场战事结束,他一定不要我在军中了。”

    苗车儿:“只怕你自己也不想留了。”

    唐珝不置可否。

    苗车儿道:“你听说西边的事了吗?”

    唐珝问:“什么事?”

    苗车儿道:“咱们来打东洛,西项就想打咱们,可到现在还是不敢打,他们也有顾忌。”

    唐珝问:“顾忌什么?”

    苗车儿竖大拇指道:“当然是顾忌你叔父!你叔父是大英雄。咱们在东边打了一年,西项都没有出兵,全因有你叔父镇守。”

    唐珝叹气道:“千万别叫他知道我在这里的事。”

    苗车儿道:“你也有机会立军功,莫泄气!”

    唐珝道:“好!”

    两个聊了一会儿,苗车儿道:“我要回去了,晚上有空再来看你。”

    唐珝翻身从枕下掏出一封信,道:“我给哥哥写了封信,麻烦你交给信使,请他带去开元府。”

    苗车儿把信揣入怀里,道:“行。”

    唐珝道:“叫信使千万叮嘱唐二,信里的事,他一定要听我的。”

    苗车儿应了,起身小跑出了帐。

    2

    攻下了秀春野的焉军再次启程,唐珝骑在甜瓜背上随大军东去,进入义章郡。这一日,天蒙蒙将明,唐珝听见帐外有细语声,便爬起来掀开帐帘看,十步开外,几个兵正在议论昨夜的战事,一个问:“战果如何?”一个道:“首级只得三百多,俘虏二十来个。”又一个道:“林渊泓带兵太飘。”另一个道:“孙将军一直想找洛贼主军决战,始终不得。”

    唐珝听得入神,便朝那几个兵去,谁知那几个兵见了他,却骤然把声音放低,一边说,一边走远了。

    唐珝尴尬地转身回帐,又听见一人叫:“唐珝!”

    唐珝回头一看,却是前哨营的兵,忙问:“什么事?”

    那兵道:“营长问你伤好了没有,好了还回去站岗。”

    唐珝大喜,道:“好了!就去!”冲回帐里把衣裤被褥都卷好捆了,骑马赶回了前哨营。

    此时前哨营三百人正集合在辕门外,听营长姜福生下任务,唐珝小心翼翼往队伍里钻,姜福生看见了便叫:“唐珝!”

    唐珝应道:“在!”

    姜福生问:“伤好全了没有?”

    唐珝道:“好全了!”

    姜福生道:“丙火又添了十个人,还是你做十夫长。再出半点差错,我绝不上报,当时立斩!”

    唐珝大声道:“是!”

    姜福生便开始一火一火细下任务,正在布置,传讯兵跑来道:“孙将军来视察前哨营了。”姜福生理了冠服去迎。

    大伤初愈的孙牧野骑马踱来,唐珝看见他,记起他当日力保自己的恩情,便想跟他打招呼,孙牧野也看见了阵中的唐珝,却视若无物,把眼光一掠而过。姜福生把前哨营近日的动向汇报了,又道:“洛贼退干净了。”

    孙牧野问:“往哪里退的?”

    姜福生道:“南下到寿陵郡。”

    孙牧野道:“我们得追过去。”

    姜福生问:“几时启程?”

    孙牧野道:“五日之内。”

    姜福生道:“此时可以遣哨骑探路了。”

    孙牧野点头。

    姜福生左看右看,思量派哪一火做哨骑,孙牧野向阵中道:“唐珝。”

    唐珝料不到他会叫自己,慌忙抬头应道:“在!”

    孙牧野道:“你做哨骑,把前路探明,做不做得到?”

    唐珝道:“做得到!”

    孙牧野道:“后天回来复命,不得迟误。”

    唐珝道:“是!”

    3

    唐珝和他的十名士兵换了布衣,驰出辕门,踏入润州的翠原,恰如几只幼燕逃离鸟巢,飞上青天。唐珝从马鞍下取出一支笔和一张纸,瞧着远处的山走势,近处的水流向,一个劲写写画画,一个绰号叫刁蛋的老兵问:“十夫长,这时候还有心情画山水?”

    唐珝道:“我在画地图。”

    刁蛋问:“你画地图做什么?”

    唐珝道:“我们不是来探路吗?要把道路的曲直、山川的走向都画清楚,大军才知道怎么走。”

    这话一出,手下的兵都笑起来,唐珝道:“你们笑什么?”

    刁蛋道:“哪里的兵要开拔了才画地图?”

    唐珝道:“已经画完了吗?”

    刁蛋道:“还没开战前,咱们早有斥候悄悄入润,把润州大城小堡、旮旮旯旯的形状都记下带回去了,不然咱们这一年靠什么行军打仗?”

    唐珝“哦”一声,把纸笔放回马鞍下。一行人马驰出两里地,他又问:“那咱们出来干什么?”

    刁蛋道:“看洛贼撤退时有没有犯坏。前路捣毁没有,桥梁烧断没有,若有,就要叫右虞候军提前来铺路修桥,再观察有没有埋伏,好叫大军做准备。”

    一个问:“若遇到洛贼的重兵埋伏,咱们不是死定了?”

    刁蛋道:“埋伏是冲着大军来的,咱们这几个小蚂蚁,杀了也没用。若他们没被发现,肯定放咱们回来;若被发现了,也只好杀我们灭口。所以咱们就算看见了,也要装作没看见。”

    另一个再问:“哪些地方容易埋伏?”

    唐珝道:“险阻、潢井、葭苇、山林、蘙荟。”

    刁蛋笑道:“十夫长这倒懂。”

    唐珝道:“我读过兵法!”

    人马又走出十里,眼前一片葱郁草地,青草深没马蹄,唐珝才要一猛子扎进去,刁蛋道:“慢着!”

    唐珝勒马问:“怎么了?”

    刁蛋下了马,脚贴着地向前挪,士兵们也照做,挪了十来步,只听“铛”一声,一枚四爪铁钉被一个士兵踢中,自草丛中蹦飞出来,刁蛋道:“看吧,撒了扎马钉,马蹄踩上去要烂!洛贼心眼死坏!”

    唐珝和士兵们粗略一查,方圆一里的草地里,竟有上千枚扎马钉,众人扫出一大半,堆成小山,这才上马绕行而去。

    到次日,唐珝记下了三处路断,两处桥塌,一处地上有铁钉,一处坡上有落石。当头顶阳乌渐渐西行时,一伙人走到了萦水边。润州十河千溪,最称萦水为美,此时晴照江水暖,柳映江光青,好一道九曲碧练向东飘洒,把水乡之美尽数诠释了。走不多远,便见岸边零星散落着旧衣服、破马鞍、烂铁锅,是大军驻扎的痕迹,刁蛋道:“十夫长,大军都是逐水扎营,再往前走,洛贼就多了,现在不敢打照面的。”

    唐珝点头道:“咱们回去。”

    一伙人勒马往回走,却不走来时的陆路,而是沿着萦水向西行,一路余晖寥寥,芦苇萋萋,刁蛋赞道:“好一湾水。”

    唐珝马鞭往前一指,道:“前面有个渡口,咱们去那里装水喝。”

    众人打马往渡口去,只二百来步便到了。众人下马取水囊,刁蛋一边取,一边往栈桥上看,忽然道:“十夫长,那里有个人。”

    唐珝扭头一看,果见栈桥尽头、暮烟深处立着一人,模糊见是一身青衫,一顶折上巾,唐珝把四周看了看,道:“是平民。”和士兵们也往栈桥上走。那人早听见了马蹄声,双手笼袖,安然观望,见士兵们迎面过来了,遂侧退两步,让士兵们擦身过去。

    唐珝几个到了桥头,才见桥下还停着一叶轻舟,舟头坐着一个船夫,刁蛋问:“船夫,你们从哪里来?”

    船夫却在缩着肩打盹,刁蛋又叫:“船夫!”

    那船夫猛然发觉有人在叫,慌忙站起来,凑身张嘴听着,刁蛋问:“这里叫什么地儿?”

    那船夫“嘿嘿”一笑,拿手指了指嘴,鲁钝地“呜啊”作声,一个兵道:“是个哑巴。”

    刁蛋便低头灌水,他瞧见露出水面的桥柱上还有三尺长的深色苔痕,道:“原先这一截是浸在水下的,怎么江水矮了下去?”

    一个道:“莫非润州今年要大旱。”

    刁蛋道:“前一阵雨下得也不少。”双掌合拢,捧一汪江水喝了,又拿水囊去灌,一边灌,一边斜眼偷看两丈外那书生,忽然,他压低声音向唐珝道:“十夫长,你看那书生像谁?”

    唐珝正在俯身洗手,听刁蛋问,便随口问:“像谁?”

    刁蛋道:“我看像你。”

    唐珝道:“不像!”转头悄悄打量那人,见他虽衣着朴素,却文质彬彬,脸上无事也含两分微笑的模样,却与唐瑜神似,便道:“他像唐二。不过唐二从来不穿粗布衣裳。”

    一伙人喝饱了水,灌足了水囊,有说有笑地往回走。唐珝离书生近了,更觉这人和颜可亲,仿佛唐二就在面前,他在那一瞬忽然想念起哥哥来,不由停下脚步,站在书生面前,躬身小揖,道:“先生见礼。”

    书生脸上的笑意更多了一分,也躬身还揖,道:“军士多礼。”

    他一开口,唐珝反倒吃了一惊,道:“听先生的口音,是开元城的人?”

    书生道:“开元城中,安业街人。”

    唐珝欢喜道:“我家住开元城东,崇仁街。”

    书生笑而长揖,道:“异乡逢乡人,更添思乡意。”

    唐珝忙也长揖,又问:“先生为何来润州?”

    书生道:“为生计故,流离转徙,漂泊不定。”

    唐珝道:“润州战火四起,兵荒马乱,先生行路千万小心。”

    书生道:“多谢关照。”

    刁蛋听不得两个文绉绉磨腻,叫道:“十夫长,再不走,天就黑了。”

    唐珝便向书生行礼道:“先生告辞。”

    书生也回礼道:“军士慢去。”

    唐珝走出两步,又道:“将来回了开元城,先生可以去我家做客。我哥哥和你有些像,你们一定聊得来。”

    书生问:“不知尊府何处?”

    唐珝道:“崇仁街佩鱼巷,唐家。”

    书生一笑,道:“若有缘回开元城,一定登门拜谒。”

    唐珝便告辞,率十骑往回疾行,不出百步,忽听萦水上遥遥有人在唱:

    天心待破虏,

    阵面许封侯。

    却得河源水,

    方应洗国仇!

    唐珝回头一看,只见江心一舟凌波,舟头立着那青衣书生,唱歌的却是船夫,刁蛋疑道:“他不是哑巴吗?”

    唐珝听清了歌词,浑身一凛,打马扬鞭,叫道:“追回去!”

    一行人立即掉转马头,追回渡口边,小舟却远在一里开外了。那船夫见焉兵追来,一面不慌不忙地摇桨,一面笑喊:“焉军免送!我家大都督去也!”

    众兵一听,齐惊呼道:“是林渊泓!”

    唐珝下了马,急取劲弓长箭,拉圆了射去,恰恰在舟尾落入江中。士兵们一片接一片的箭网撒过去,却始终捕捞不到那叶小舟,林渊泓在舟尾含笑向唐珝拱手道别,唐珝只能眼睁睁看着小舟缥缈缈一去数丈,转瞬消失在烟水尽处。

    4

    出行三日后,唐珝率哨骑队回了辕门。姜福生听了汇报,拿着笔记要去找右虞侯上报,顺口道:“乔恩宝早上问你回来没有,你既然来了,就去中军帐,向孙将军再汇报一次。”

    唐珝把遇见林渊泓一事隐瞒了,心中发虚,道:“你去和他说,我就不去了。”

    姜福生道:“人家过问了,你就该去打个照面,这是礼数。难不成你架子比将军还大?”

    唐珝只好去了。

    孙牧野此时正在中军帐和将领商议军务,他道:“丁明焕一次战败,下了锅;郑重一次战败,也下了锅;林渊泓节节败退,为何安然无事?”

    王虎道:“显然洛王知道林渊泓的意图,才容忍得他。”

    孙牧野道:“我也想知道他的意图。”

    王虎道:“或许林渊泓想诱我孤军深入,断我后路,截我粮草,围而困之。”

    孙牧野道:“所以我叫各军备足十日的粮草,十日之内,焉军有力量突破洛军包围,林渊泓不会不明白。”

    另一将道:“或许他想借险地之力,设伏歼我。”

    孙牧野指了指地图,道:“寿陵郡内没有险地,萦水也不必渡,他在哪里设伏?”

    众人无对。孙牧野看殷虚道:“殷将军有何高见?”

    殷虚正拿一把小锉刀磨指甲,也不抬头,道:“把斥候叫回来问问不就得了?”

    孙牧野问身后:“斥候回来没有?”

    乔恩宝出帐去问,顷刻回来道:“五日前派出的斥候,到今日还没有音信。”

    殷虚起身拍拍衣裳,道:“等斥候回音,以后没有着急的军情休叫我。”说完去了。

    王虎干咳了一声,道:“孙将军刚才说寿陵郡内无险地,怕不见得,前面有一处名叫青苎原,林渊泓多半在此处迎战我军。”

    孙牧野又看了看地图,向乔恩宝道:“再遣一拨斥候去探个明白。”乔恩宝得令去了。这边孙牧野和众将商议了半天,也各自散了。

    须臾,乔恩宝回帐来,禀道:“唐珝在外面候着,叫不叫?”

    孙牧野道:“叫。”

    乔恩宝把唐珝叫了进来,孙牧野问:“几时回来的?”

    唐珝道:“刚回来。”

    孙牧野道:“说说。”

    唐珝道:“一处原上撒了铁钉,被我们扫了;一处坡上有落石,也被我们推了。路断了三处,桥塌了两处。没见到埋伏。”

    孙牧野道:“好。”

    唐珝道:“还有问的没有?”

    孙牧野道:“没了。”

    唐珝也不吭气了。

    孙牧野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唐珝道:“没,没有。”

    孙牧野点头。

    唐珝道:“那我回去了?”

    孙牧野又点头。

    唐珝行过礼,掀帐出去了,却又不走,站了半盏茶的工夫,返身回来,重掀开了中军帐。

    孙牧野问:“怎么?”

    唐珝道:“我还有一件事没说。”

    孙牧野道:“说。”

    唐珝道:“我在萦水边遇见了林渊泓。只有他和一个船夫,我不认得他是谁,就放他走了。后来那船夫在江上唱什么破虏、国仇,我再掉头去追,没有追上。”他拼着一股气说完,再等着孙牧野发落,半天听不见动静,他又悄悄抬头,看孙牧野的脸色。

    孙牧野道:“你何止放他走?你还请他去唐家做客呢。”

    唐珝先是一惊,后是一怒,道:“谁告的密?小人!”

    孙牧野反问:“难道告错了?”

    唐珝道:“我自己会说,不需人告!”

    孙牧野道:“这是战时,纵然有条可疑的猫狗,也该抓回来问一问,一个大活人,你就那样放走了。”

    唐珝道:“是我疏忽了,随你处置!”

    孙牧野道:“去找执法军士,领十军棍。”

    唐珝转身便去了。孙牧野回头看乔恩宝,乔恩宝笑道:“小子秉性倒耿直,可真不是打仗的料。”

    孙牧野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5

    五月十四,林渊泓领兵进了尺函谷,驻于青苎原上的竹枝城,五月十九,焉军跟至,在尺函谷外五十里扎营,十日之内不曾移动一寸。林渊泓听说,笑向左右道:“孙牧野起了疑心,不肯进谷。”

    一位将领道:“青苎原四面环山,只西边一处尺函谷,东边一处石踪关,进易出难,任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说话间,卫兵报:“监军宦官仇忠来了。”

    林渊泓皱了眉,道:“请。”

    帐帘掀开,仇忠踱了进来,也不行礼,袖手问道:“林都督,几时与焉贼决战?”

    林渊泓道:“还不是时候。”

    仇忠道:“几时才算时候?”

    林渊泓道:“我心中自有数。”

    仇忠怒道:“都督好生傲慢!休在我面前惺惺作态!都督领兵以来,大小未尝一胜,六军士气颓丧,朝中劾奏累案,是仇某在圣上面前力保,都督才坐得稳这中军帐!若都督始终怯战,那丁、郑二位将军的结局,也是你我的下场!”

    林渊泓道:“仇都监若担心身家性命,便请早回黄武去。”

    仇忠冷笑道:“都督倒是早盼望仇某走人了——若不是仇某在这里镇着,润州早被都督卖了!”

    林渊泓问:“何出此言?”

    仇忠道:“如今军中流言横行,说都督曾在中焉求学取仕,多的是故人旧友,或许念了旧情,或许收了重礼,才故作不敌,任贼进犯!”

    林渊泓面现怒色,道:“林渊泓家住黄武城外,五间宅,四亩田,仇都监只管遣人去抄,看看林渊泓收了多少贿赂!”

    仇忠道:“休急,再败之日,何止有抄家的罪!”

    林渊泓道:“孙牧野的习性,我已了如指掌。自今日起,成败决于我,不决于他。”

    仇忠冷笑道:“我看都督打仗不行,打诳语真是一把好手,真有计谋,你说出来!”

    林渊泓傲然道:“我的计谋,可与将说,与兵说,却不必与宦官说。”

    仇忠气得脸发白,道:“我是圣上派下来的监军,你辱我,便是辱圣上!”

    林渊泓道:“监军?仇都监自从来了军营,不见一日监督,倒在圣上那里挑拨了多少不是,林渊泓今夜必上疏圣上,请将仇都监调回崇宁宫,做你分内之事。”

    仇忠气急反笑,道:“好,好,好。今夜我也上一道疏,看看圣上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帐中众将忙劝道:“仇都监,奏疏轻易上不得。”仇忠不听,怒气冲冲拂袖而出。

    六月初四,仇忠的上疏送到了公治贤的案上;六月初九,公治贤的王旨传到军中,急命林渊泓十日之内兴兵,与焉军决出胜负。林渊泓置之不理。

    六月十二,公治贤第二道王旨下达,明言:七日之内兵戈不动,立押林渊泓回崇宁宫问责。洛军万夫长、千夫长、百夫长齐聚中军帐外,请命出兵,林渊泓闭帐不见。

    六月十四,公治贤第三道王旨送到军中,只八个字:“五日不战,九族当诛。”洛军三位将军破帐而入,三把横刀险些出鞘,个个声色俱厉斥责林渊泓,要请虎符出兵,林渊泓闭目端坐,不发一言,三位将军闹了半宿,愤愤而去。

    到六月十八,仇忠在千百名肃立将士中分出一条路,将一辆空囚车赶到中军帐前,道:“天亮之后,都督便要启程回宫了,不知宫中大鼎可曾烧沸?”

    黄昏初临,中军帐内亮起一粒灯火,帐外的将士们把呼吸也放轻了,生怕一个不小心,那灯火就会黯然熄灭。过了许久,一骑飞奔而来,将士们都循声回望,只见马上御使高举王旨,大声道:“第四道王旨至!林渊泓听旨!”

    中军帐帘打开,林渊泓走了出来,御使脸色凝重,道:“王旨上只有四字。”

    林渊泓听旨。

    御使厉声念道:“战,或不战!”

    林渊泓缄默。

    人群中,一个士兵高声叫道:“林都督,我们不愿再退!愿与焉贼决一死战!”

    此言一出,群情激奋,千百个声音一起道:“不愿再退!愿决一死战!”

    将军们拱手道:“请都督下令,立即出兵!”

    林渊泓终于叹息一声,吐出一字:“战!”

    大营立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将士们向八方散开,骑兵们跑去牵马,步兵们奔去操戈,千百张口在相互传告:“磨刀穿甲!与焉贼决战!”

    至定昏时,东洛马步车各军集结完毕,一列列掉头再出尺函谷,向焉军驻地开去。

    6

    此时的青苎原之南,岭上悄然立着三匹马,马上三人虽是猎户装扮,面上却显出军人的机警与凝重,正是焉军派出的第二拨斥候。三人此番有两个任务:一为窥探洛军的动向,二为寻找失踪的第一拨焉军斥候。三人俯望黑夜的青苎原上,千万火把连成数条火龙,蜿蜒出原向西,知道大战在即,一个道:“洛贼出兵了,要速速禀报将军。”

    另一个问:“前一拨兄弟还没找到,怎么办?”

    一个扎麂皮抹额的斥候道:“你们回大营去,我再向前找。”

    那两人问:“你一个人行不行?”

    麂皮斥候挥手道:“你们去,我天明就转来。”

    那两人都知道军情紧急耽误不得,于是拱手掉头而去,麂皮斥候眼见两个兄弟翻过山背去得远了,方打马继续往前走。

    杳无人烟的荒岭,无端生出一条若隐若现的草径,径上倒伏的杂草都还鲜嫩,仿佛不久前还有人踩过,便是这三名斥候梭巡于此的理由。虽走了两个同伴,麂皮斥候却决心追寻到底,他牵着马小心翼翼地走,那小径时而显,时而没,天上又无月少星,分外难行,一人一马走了约两个时辰,才下了这山头,上了那山头,又爬了一个多时辰,离山尖儿只有三尺远,马儿却不肯再爬,尥蹶子要下去,斥候向上拉,马儿向下拽,两个角力一阵,好不容易将马儿拉上山尖,斥候用手轻抚马头,道:“莫怪我弄疼你,你若乱跑,我上哪里找你?”那马只冲着山下喘粗气,斥候于是也朝山下看去,这一看,却怔住了。

    山下不是峡谷,却是一片深邃的湖水,黑澜澜不知广百顷还是千顷,湖面缀着淡星,麂皮斥候万想不到丘岭之中还藏着如此造化,不由轻叹一声,拍拍马头道:“真是人间奇景,是不是?”那马儿只把蹄子尥得嗒嗒响,斥候又自言自语道:“四面山丘环抱,这样大的湖是如何生出来的?”

    他一面想,一面看,目光转到湖水北面,却见那边两山之间有个口子,湖水稍不留意就要泻出去,却偏偏被拦住了。麂皮斥候心中隐隐生疑,他牵着马沿着山脊往那边走,再走得近些,终于看得分明,是山口处以木石筑起了一道高坝,才将一潭湖水困在谷底。

    那高坝决计不是天生而成。

    麂皮斥候再转头,眺望山口之外。

    方圆十二里的青苎原便在下方,一览而尽。

    麂皮斥候只觉一股寒意从足底升起,顺着脊背直激心口,他火速翻身上马,重重击下一鞭,大喝道:“走!”

    马儿将前蹄高高扬起,正要飞奔,却有一道尖锐短促的啸鸣骤然而起,紧接着,一支不知来处的长箭刺透了麂皮斥候的胸膛。

    7

    一拨又一拨哨骑,将洛军进犯的急报传入焉军中军帐。孙牧野已在尺函谷外徘徊了近一月,得知林渊泓主动回军,出谷决战,正中下怀。丑寅相交时,孙牧野下令己部为前军,王虎部为中军,出营十五里,排兵布阵,候洛军至。又叫传令兵去找驻扎在后方二十里的殷虚,命他做后军接应,殷虚回话说早饭还没吃,孙牧野咬牙提棒去了前线。

    辰时,焉洛两军在平野开战。唐珝已不记得是第几次作壁上观。他和自己的一火哨兵站在不远处的半坡,看着两道钢铁洪流砰然相汇,刀光交震,血色横飞。焉军自信骑兵强于洛军,故弃守势,用攻势,中路布三千重骑突击,左右各有二千重骑为翼,两万重甲步兵紧随骑兵之后,迎头出击;洛军将士早恼火于林渊泓的示弱战术,一年积愤在此一朝爆发,怨气攒于刀口,恨意聚于枪尖,以必死之心与焉军正面交锋,焉军终于遇见入润以来最激烈的抵抗。这一场战,自日出到日中,两边换了三拨精兵轮番厮杀,始终不分胜败。

    唐珝在马上拉满了弓,向战场瞄了半天,可是两军马颈交缠,人身互搏,血染红战袍,敌我已难分清,那一箭始终射不出去,箭镞转向之后,唐珝看见了冲突驰骋的孙牧野,他连忙放下弓箭。

    孙牧野领着一千轻骑做奇兵,贴着洛军侧翼游走。轻骑们手持马槊,孙牧野却挥一条狼牙棒,见着洛军阵的缝隙便撕裂进去,或刺或打,搅得军阵七零八落,再转而领兵出阵,再寻下一处破绽。焉军四五股奇兵左右袭扰,洛军的侧翼始终不得安宁,正面重兵不能不回护接应,阵脚便渐渐乱了,指挥焉军正面主攻的将军王虎瞧准时机,再调五千步兵入战场,猛攻之下,洛军终于渐显败象。

    眼见时机来临,战场各处的焉军令旗相继变了招式,游走的数股奇兵都望见,纷纷掉转马头,向洛军后方包抄而去,意图前后合力,围剿洛军。东洛主将看得分明,急向传令兵道:“鸣金!收兵!”

    立即,战场上鸣金声四起,洛军摆出撤退之阵,以精兵强将牵扯焉军,掩护伤兵羸兵一部一部撤出战场。孙牧野下了决心此役歼灭东洛主力,当下再命各处令旗变换,鼓舞焉军乘胜追击。他将狼牙棒换成角弓,在疾驰中引弓射箭,把敌将一个一个射下马,他既身先士卒,将士们自然勇往直前,须臾,大焉各军连成一堵密不透风的铁墙,将洛军羊群般向尺函谷撵去。

    尺函谷是条长百丈余的浅谷,两边矮丘只高四五丈,孙牧野到此却喝住奔马,急命各部暂缓追击,亲兵眼看一串串洛兵入谷而去,问他:“还追不追?”

    孙牧野的马也战得正酣,喘着粗气要往前去,孙牧野却紧紧勒住马缰,仰盯着矮丘不说话,一时几处的传令兵都来问:“将军,要不要追击?”

    战马暴躁地盘桓了两圈,两边矮丘上终于有了动静——几个斥候现身丘上,高举令旗,表明四周并无埋伏,孙牧野这才策马举弓,向身后各部示意,全力追击,于是焉军万余铁蹄轰隆隆碾过尺函谷,倾下了青苎原。

    8

    唐珝一火赶到尺函谷时,焉军的骑步兵都尽数过去了,他爬上矮丘,十里青苎原的战局尽收眼底,只见洛军且战且退,焉军步步进逼,两军缠斗着,眼看就要过了巴掌大的竹枝城,往那一头的石踪关而去。

    哨兵们眼见胜利在握,个个脸上是抑不住的欢喜。刁蛋意气风发地俯视青苎原,指着四周环抱的丘山,笑道:“你们看,这里像不像个脚盆?若有一壶热水倒下来,老子也可以好生泡个脚了。”

    一个道:“有这么大的脚盆,也没这么多水给你洗。”

    刁蛋伸懒腰道:“一会儿吃了晚饭,去萦水洗澡!谁去?”

    另一个道:“萦水都快见底了,洗什么洗?”

    唐珝忽然问:“水去了哪里?”

    刁蛋一愣,笑道:“什么?”

    唐珝却不笑,他看着乱战未休的青苎原,脸上忽然现出异常的慌张来,脱口喊道:“回来!都回来!”可那声音在天地间轻如蚊蚁,原上厮杀的人谁也听不见。

    刁蛋道:“回来做什么?十夫长……”话音未落,唐珝已猛地跳上马,奔过尺函谷,向青苎原冲了下去,一路遇见追击的步兵,他大叫道:“别下去!别下去!”

    无人听这小小哨兵的阻拦,士兵们依旧踩沙踢石往战场里赶,唐珝焦急万分,一边纵马一边问:“孙将军在哪里?”有人道:“自然在那边杀洛贼!”

    唐珝打马狂奔上千步,满原七八万人马乱乱纷纷,战的逃的,伤的死的,骂的叫的搅在一处,哪里找得出孙牧野来,他见焉兵便问:“孙将军在哪里?”

    自顾不暇的士兵们并不应答,唐珝向四周的人喊道:“谁去告诉孙将军,全军撤出青苎原!”

    始终无人理他。

    唐珝在往前赶,大军却也在往前追,无论焉兵洛兵,此时都已过了竹枝城。气急交加的唐珝找不到孙牧野的身影,眼看时机一瞬一瞬地流逝,他终于咬牙勒转马头,单骑退出了尺函谷。

    9

    青苎原上的战斗持续不满半个时辰,洛军再次突破焉军的围剿,向石踪关逃窜。那石踪关建在半山隘口,洛军一旦占据,焉军难以仰攻,于是孙牧野领着一千轻骑突到洛军之前,意图截断通往石踪关的路,可是后继军没有跟上,洛军以三千重骑开路,冲垮了孙牧野的兵,他不得已只能在洛军边缘轻袭,虽然先后击杀了数十洛兵,可无重甲骑兵硬战,只能眼睁睁看着洛军往石踪关退却。

    直等洛军退出近万人,焉军主力才列好阵形,冲将过来,孙牧野迎过去问王虎:“怎么晚了一步?”

    王虎答道:“几支精兵都被打散了,洛贼虽是败逃,却还有些战力。”

    孙牧野只能摇头作罢。

    王虎再问孙牧野:“攻不攻关?”

    孙牧野仰头看了看石踪关,道:“先把原上洛兵清干净,石踪关等殷虚来打。”

    突然,青苎原东南方的丘岭中冲天一声巨响,直慑苍穹,四万焉军将士皆觉足下大地颤了一颤,上千匹战马一齐受惊长嘶,孙牧野问:“什么声音?”

    不等话落,全军士兵已惊呼起来:“水!水!”

    东南方向,丘谷深处,一道洪水冲破山峦,摧石载木,崩泻而下,眨眼之间,万钧巨流坠入平原,向大军卷洒而来。

    孙牧野这一惊非同小可,叫道:“撤!”

    军阵早不稳了,一听此令,都连忙转马向回走,正在此时,西北山岭中也猝然响起炸石开山之声,乱石轰隆隆往下滚,碎木密匝匝往下落,大水茫荡荡往下注,盖原之势,已然胜过百万雄兵。焉军冲在最前方的二百战马正与咆哮而来的浪头相遇,瞬间被掀翻埋入水底,余下焉军退了回来,叫道:“走不成了!”

    此时,东南的水阻了焉军东攻石踪关,西北的水拦了焉军西回尺函谷,大军被困在原中。洪水仿佛有翻江倒海之多,一瞬一尺地暴涨,不将青苎原灌满不肯罢休。军阵边缘的战马已被淹没马蹄,孙牧野举目四望,看见了原上那座小城,他率先打马向城下去,呼道:“传令各军,打下竹枝城!”

    全军的令旗一起指向了竹枝城。大军兵分四路,将竹枝城团团围住。洛军留了两万兵力守城,此刻分布于东南西北四方城头,抵御蜂拥而至的焉军。四百架投石车推出来,瞄准城下,将几百斤的石块、环抱粗的圆木噼里啪啦往下投。焉军这一回未料到要攻城,没带入云梯、撞车等重器,仅凭马槊和弓箭仰攻,分外吃力,城上洛军毫发无伤,城下焉军已大片倒下。一里之外,洪水如猛兽,将焉兵往城下驱赶,赶到投石车与箭矢的射程之内。眨眼间,城下方寸之地挤了四万焉军,乱糟糟进无门、退无路。孙牧野犹率精兵攻打城门,那城门事先被加固,厚约二尺,一时劈凿不开。正焦灼间,原上各处响起一阵不疾不徐的号角,焉军将士回头一看,千百条洛舟洛筏从四面八方乘水而来,当先一舟立着一个布衣书生,青衫角在破浪急行中翻起,正是林渊泓。

    10

    林渊泓在继任大都督的首日,便定下了以水攻焉的战略。当六万洛军在前线和焉军对峙时,余下的洛军却在后方执行一件更艰巨的任务:挖道引水。三万将士日夜赶工,开沟辟渠,将东水引西、南水调北,润州八河九溪的水,都被中途分流,绵延百里之后,最终汇向同一个地方:青苎原。

    林渊泓算准了孙牧野。他知道孙牧野不贪虚功,不在意空城空郡的得失,必然紧追洛军主力以图全歼,于是他带领洛军从容退过长芦坡,退出丹寿、永宁、上姚、义章四郡,把润州大半尽数让给焉军,只为了一步一步将焉军引到他定下的决战之地。他也算得准孙牧野多疑,决计不会轻易进入尺函谷,遂与监军宦官仇忠商议,二人合唱一出戏,作出林渊泓是万般无奈才匆忙决战的架势。仇忠先是不肯,道:“圣上非明智之君,我若上疏弹劾都督,只怕圣上当真,降罪下来,都督轻则撤职,重则抄斩。洛军失了都督,润州再无回天之力。”林渊泓起身向仇忠长揖在地,道:“若渊泓遭难,都监自领兵出战,只要将焉军引入青苎原,大事可成,渊泓死可瞑目。”仇忠向林渊泓长揖回礼,应了他的计谋。当公治贤一连四道王旨下来,洛军中知情或不知情的将士,一起假假真真应和了二人的戏,在暗处窥探的焉军斥候将见闻传回焉军大营,孙牧野终于消除疑虑,一头钻进了林渊泓布下的圈套。

    11

    洪水节节蔓延,竹枝城下的容身之处越缩越小,焉军眼睁睁瞧着东洛战舟十面合围而来。孙牧野纵马在军阵中梭巡,叫道:“弓弩兵!压住洛船!”

    弓兵弩兵重列方阵,挽弓上弩,把长箭铁矢往舟群射去,三轮过后,弓弦声减弱下来,只百十支长箭在空中稀疏地飘,孙牧野道:“弦声莫停!”一个弩兵道:“鏖战大半日,箭筒早空了!”孙牧野一看,弓弩兵背上的箭筒果真都空了,他心中一紧,提了马槊在手,道:“矛兵枪兵,上前迎敌!”骑兵们下了马,和步兵一道,站到军阵最前沿,将长枪长矛立成锋林,只等与洛兵短兵相接。

    洛军监军仇忠虽是宦官,却善使吴钩,他曾目睹了洛军兵败白鸢江,也亲历了连让四郡,心中积怨实难消解,他亲领八十条舟冲到西城门下,与焉军厮杀在了一处。两弯吴钩见矛则绕,见刀则挡,见人则刺,瞬间扯碎了焉军的防线。他抓住一个重伤的焉兵,喝问:“哪一个是孙牧野?”那焉兵反手一刀,划破了仇忠半张脸,仇忠大怒,用钩头砸碎了焉兵的面目,再起身高叫:“哪个是孙牧野?叫他来和我一战!”几个焉兵齐将横刀劈过来,仇忠迎着刀锋,钩身粘横刀,钩尖劈头颅,四五个焉兵眨眼殒命,焉军大骇,一时无人敢近前,仇忠拎着滴血弯钩站在当地,叫道:“孙牧野!出来战个痛快!”

    此时,数场箭雨下过,焉军能战之兵十不满五,洛军却源源不绝登了岸。仇忠再得二千强援,如虎添翼,在城下且战且寻,一心要与孙牧野决个高下,忽见前方竖着焉军的中军大旗,旗下一名将军正以马槊御敌,仇忠将钩上鲜血往臂弯里一擦,迎着那名将军去了。二十名亲兵左右开路,仇忠杀至那将军面前,挥钩直抹那将军之颈,那将军举丈二长的马刀横格,避开钩尖,再以刀头反挑,仇忠也躲了过去,二人战了十回合,仇忠的短钩始终近不得身,心道:“姓孙的果然有些手段。”再缠斗二十回合,仇忠故意高举双钩,把胸腹坦坦暴露,那将军以为是破绽,大刀平平扫过来,要将仇忠拦腰斩断,仇忠果真躲避不及,肚子从左至右被破开半指深的伤,下一瞬,他趁大刀势重难回手,一蹲身,一钩把那将军腿筋钩出,反手一拔,那将军仰摔在地,仇忠扑上去,另一钩抵住那将军心口,道:“孙贼,认不认输!”那将军大啐一口,骂道:“东洛鼠辈!”仇忠勃然大怒,双钩齐捣入那将军心窝,刹那间,洛兵欢呼震天。

    那将军气息未断,仇忠便生割下他的首级,高举呼道:“孙贼已被枭首,你们降不降!”陷入苦战的焉兵们听见了,慌忙转头看,却见仇忠举着王虎将军的头颅。洛兵不知底里,皆道:“孙牧野死了!焉军败了!”一个一个口口相传,不多时,四方焉军都听说了。失了主帅,如失了主心骨,许多焉兵便有些迟疑,挽弓的住了手,攻城的松了力,军心渐次涣散。北城门下,一个洛军将领纵马驰入焉军阵中,叫道:“孙牧野已死,投降者生,顽抗者亡!”便有三三两两焉兵放下了兵器,众多战马左徘右徊,不知该往何处去,忽然一箭自东而来,直入那洛军将领之喉,众焉兵扭头看去,一匹枣红大马长鬃飒飒,马上人正是孙牧野。他单骑冲突于乱阵之中,张弓专寻洛军的头领,箭无虚发,洛军顷刻失了三个百夫长,忙叫道:“杀此人!”一队队赶来围堵。孙牧野的箭已射完,便抛了弓,换了一双狼牙棒,分风劈流,洛兵如田里甘蔗般一杆杆倒下,焉兵大喜呼道:“孙将军还活着!”这话也被洛兵听见了,也大叫道:“这才是孙牧野!杀!杀!”各支洛军齐道:“活捉孙牧野!”还有人叫:“快去请仇都监!”

    焉军与洛军同时向孙牧野赶去。一行焉骑兵冲在头里,却正遇一排洛步兵斜杀而出,挥一行马刀直砍焉战马的马腿,只听骨折声不绝,数十双马腿飞出,马身砰然跪地,摔下无数焉兵,不及起身,便被剁得身首分离。上百洛兵分两路,向孙牧野围拢,恰如两钳头互咬,要将孙牧野咬噬。孙牧野趁合围未成,试图打马冲出,可面前横拦出一行洛弓兵,铁矢乱纷纷扑来,生生将一人一马逼了回去。合围既成,洛军士气愈发振奋,视孙牧野如笼中困兽,杂嚣嚣道:“砍孙贼的马!砍孙贼的头!”孙牧野打马奋蹄,在包围圈中且搏且突,要撕开一个缺口出去,只是寡难敌众,下一瞬,枣红马周围的敌兵从三重变成五重、七重、九重,他一身轻甲上镶了七八支箭,右脸也被长矛挑破。不远处,乔恩宝与数十卫兵拼命要打破包围来救,被一队重甲洛骑死死拦住。孙牧野那一双狼牙棒击碎人头二十余,此刻血迹斑斑,连锤头钉也钝了,再击下一个洛兵时,那洛兵双锏一架,架住了他必得之招,孙牧野心知力穷,此劫难逃,便举棒向十丈之外的乔恩宝频挥,要他们自寻生路,乔恩宝大呼道:“你撑住!我来了!”孙牧野不应,打马自向三柄尖刀迎了上去,正在此时,远方响起异于东洛的号角声,枣红马厉嘶一声住了蹄,孙牧野回望,只见青苎原西面,尺函谷口,殷虚领兵到了。

    此时原上洪水已约四尺深,马不敢入水,所幸殷字营还有六百木舟竹筏。一万四千兵乘上舟筏,朝竹枝城下的战场进发,舟头一万张强弩齐开,三万支黑矢向水上游曳的洛舟狠压,大原上空如同多了三万只鹰隼,向游鱼般的洛舟捕杀而去。

    林渊泓的心中,早因焉军的后军生了隐忧。他原想诱使焉军前、中、后三军一起入谷,一举歼灭,可焉军的后军始终不和前军、中军同流,总是远远落在后面,战又不战,走也不走,林渊泓便知道,若有变故,必来自殷虚,此时见殷字营现身,遂急召八方洛舟前来阻击,决不许殷虚与孙牧野汇合。一时洛舟向殷字营的方向齐聚,离五十步远时,洛兵们举火把,烧薪柴,焚战舟,然后弃舟入水,目送二百火舟如火球,撞进了殷字营,燎燃了焉舟阵。水面上浮起半里火海,洛兵们击掌道:“援军也没了!”欢声未落,火海里百只焉舟疾冲而出,势头不减,林渊泓忙再调洛舟层层拦截,怎奈殷字营越战越勇,千只洛舟三拦而无果,终于被殷字营打到了竹枝城下。

    此时城下焉兵已不满万,又被割裂成零碎几段,几乎告了溃败,殷字营一路聚残部,收散兵,不多时重整了两万军。殷虚杀到北城门下,遇见了受困的孙牧野,他率数十亲兵纵马入阵,冲破了洛兵的防线,与孙牧野碰了头,十来个亲兵要护住孙牧野,孙牧野却不甘示弱,甩开亲兵的围护,再挥狼牙棒击退二洛兵,殷虚揶揄道:“你倒是输人不输架子。”花髯戟一挑,拨开了一支射向孙牧野面门的箭。随后焉军大部赶到,洛兵亡者过半,遂知难而退。

    殷虚与孙牧野对视了一眼,孙牧野又指了指他身后,殷虚转头一看,上万洛兵弃舟登岸,加入战场。孙牧野道:“我拦着,你去攻城。”殷虚心中还有气,不肯听他命令,反问:“怎么不我拦着,你攻城?”孙牧野二话不说,提起狼牙棒便进了城洞,身后无流矢飞来,他知道是被殷字营挡住了。几十个焉兵跟上来,和他一道用刀、枪、斧,对着那木城门拼命砍、刺、劈,此刻除了蛮力,再无别的办法。不知过了二刻还是三刻,城门碎了四五个人头大的口子,焉兵们赤手去抠,去扳,硬生生破开一个半人高的洞,城中还有守军,正借着门洞往外射箭,孙牧野当先冒着长箭钻了进去,乔恩宝与众兵都跟上了。

    殷虚率领一万焉兵和两万洛兵拼了近半个时辰,终于听见城头在叫:“殷将军,进城来!”殷虚便下令焉兵一队一队往城中撤,转脸看见孙牧野提着两把横刀又从城里出来,便问:“你又出来做什么?”

    孙牧野问:“你看见苗车儿没有?”

    殷虚问:“谁是苗车儿?”

    孙牧野不答,自顾自往战场里去了。他身负重伤,只能以刀撑地,慢慢寻找,走了百来步,看见两个人相互搀扶着,从水里往岸上走,一个是苗车儿,另一个却是唐珝。孙牧野走不动了,只站在原地等两个,忽见两人身后又冒出一个洛兵,举刀向唐珝劈,他正要出声提醒,唐珝却也瞟见了,一把推开苗车儿,转身打斗两个回合,把那洛兵按在水里。

    唐珝向殷虚通报了消息,随殷虚一同来了青苎原。他在渡水时被两支铁矢和一支长箭射中,血从铠甲下渗出来,流了一路,虽然勉强到了岸边,却半身栽入水中,再也起不了身。生死存亡之战,两边都顾不上他,他独自昏昏伏了半晌,听见苗车儿叫:“唐珝!”被他从水中抱起来,唐珝衰弱道:“苗车儿,我来救你们了。”苗车儿道:“好!”说完要把唐珝背起,却“哎哟”一声,自己也跪在水中,唐珝一看,苗车儿半边腰的肉都被削下一大块,他便反来扶苗车儿,道:“咱们一起走。”

    两人走出几步,一个洛兵从身后赶来偷袭,唐珝听见踩水声,侧头一瞟,正见刀光劈来,他三下两下将那洛兵制服,按在水中,拔出横刀正要刺,那洛兵却叫道:“小郎君饶命!”

    唐珝咬牙道:“你们杀了我们多少人!好意思叫饶命!”

    洛兵道:“我一人也不曾杀!”

    唐珝一愣,道:“当真?”

    洛兵道:“当真!我原是石村农人,是差役半夜闯我家的门,强抓我入伍,我若不来,一家四口都要充军!我何曾敢杀人!”

    唐珝打量那洛兵,见他已过中年,面色枯黄,皱纹横生,果是底层贫贱人,他咬了咬牙,道:“你,你不可再参战!”

    那洛兵流下泪,道:“我恨不能此刻回家去,还参什么战!”

    唐珝便收了刀,转身扶起苗车儿往岸上走,没出三步,便听远处一人放声吼道:“小心!”

    唐珝抬头一看,正见到孙牧野又惊又怒地向自己跑来,他还不知为何,却听苗车儿一声惨叫,又见一个身影闪了出来——正是那被他饶过的洛兵。那洛兵一刀刺穿了苗车儿的后背,又向唐珝心口扎,唐珝怒喝一声,拔出横刀一挑一劈,那洛兵的武艺粗糙,闪躲不得,从脸至腹被划开一道,惨叫着逃开了,唐珝抱起苗车儿问:“你,你怎么了?”苗车儿在唐珝的怀里,浑身止不住地痉挛,脸色一点点灰下去,他看了看唐珝,又看向正朝他奔来的孙牧野,他把双眼睁得极大,是急切地盼着孙牧野快来,与他再说几句话,可就在孙牧野离他只有二十步远时,他撑不住了,他用尽最后的力量想喊出一声,却什么也没喊出来,蓦地闭了眼,咽了气。

    唐珝亲历一个活生生的战友死在自己怀中,心中又惧又悲,泪水夺眶而出,叫道:“苗车儿!我……我……”却被赶过来的孙牧野揪住后背,甩在一旁。孙牧野自己抱起苗车儿往岸上拖,拖了两步,气力难支,也跌倒了。这一番动静总算被焉兵们注意到了,几个人冲过来,两人扶起孙牧野,两人抬起苗车儿,一人来拉唐珝,将三个拖进了城,关上了城门,唐珝扑过去死死抱住苗车儿,大叫:“苗车儿!起来!你起来!”

    一个兵探了探苗车儿的鼻息,摇头道:“没气了。”

    唐珝大恸,狠狠捶打自己的头,道:“我偿命!我替苗车儿偿命!”

    两个兵过来拉他,劝道:“你冷静些。”

    唐珝心智忽地失了常,道:“我替三军将士偿命!打败仗是我的错!”

    一个兵道:“打败仗是大家的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唐珝痛呼道:“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早该发现这场水祸,我早该发现的!”

    坐在一边的孙牧野听了这话,猛地站起,将众人推开,一把拎起唐珝的衣领,问:“什么早该发现?”

    唐珝泣道:“当初在秀春野,我听见村人说起今年的溪水比往年少,我没在意,后来在萦水边,士兵们也说水面矮了许多,我也没放在心上。当时若仔细想想……我若能再想想……哪怕、哪怕是回去和你们说一声,今日……今日也不会遭到这场惨败!我是哨骑,我早该警觉的,可我……”

    话未说完,孙牧野大喝道:“你该偿命!”

    唐珝道:“是!你让我去偿命!”

    孙牧野道:“好!”向众人道,“把城门打开!”

    众人不敢动。暴怒的孙牧野见无人理会,便自己拖起唐珝,一路从地上往城墙上去,恨声道:“我饶过你一回!饶过你两回!你早该被处死!如何活到今日!”沿路众将士见孙牧野怒如雷霆,无人敢上前劝阻。孙牧野把唐珝拖上城头,提起来往城墙外掀,道:“下去!我后悔收你,后悔救你!我留你有何用!”

    唐珝高悬于城墙之外,孙牧野只以单手提住他的腰带,只要手指略松一松,他便要坠下城去,连城下收拾残局的洛兵也看见了,都在下面讥笑哄抬,道:“扔下来!扔下来!”唐珝也愤然道:“你松手!我偿命!”

    孙牧野的手臂抖个不停,险些要下决心把唐珝摔下去,忽然一只手伸过来,也拉住了唐珝的腰带,道:“你发什么疯?”

    孙牧野回头看,殷虚手一提,把唐珝从墙外提了进来,问孙牧野:“谁领兵下青苎原的?谁下的令?”

    不待孙牧野回答,殷虚又道:“打败了,怪在他一人身上,你好意思?”他向唐珝招招手,领着他往城下去,明着说唐珝,实则说孙牧野,“打个败仗至于这样?出息!”

    孙牧野一个人站在城头俯瞰平原,洪水终于不再上涨了,得胜的洛舟来回嬉游,向城头叫道:“孙牧野!快投降!”

    12

    六月二十四,崇宁宫收到捷报:“歼灭焉贼三万余,得战马两千匹,粮草兵械不计其数。枭王虎首级,困孙、殷残部一万二千人于竹枝城。”

    六月二十五,龙朔宫收到凶讯:“三万将士同日牺牲。忠武将军王虎殉国。孙牧野、殷虚受困竹枝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