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行之忽然回想起一个细节。

    爱门森侯爵找他仿写文件的时候，说了一句很有仪式感的守秘誓言。而自己和莱塔恩阁下也复述了这句话。

    而就在第二天，他从苏娅口中听到一个八卦，有两位从事抄写工作的同僚，什么都不做就得到了高额的酬金。但“意外地守口如瓶”。

    难怪……莱塔恩阁下和爱门森侯爵对自己的保密能力如此放心，似乎从未动过杀人灭口的心思……

    如果是有非凡力量作为保证，就可以理解了。

    可惜，他本来还想旁敲侧击地问问有关爱门森侯爵的事情。但想到非凡力量担保的“守秘”，季行之下意识更加谨慎，决定暂且不提此事。

    “两位大人，事务局到了。”

    太过平稳的马车让季行之一时间忘记自己正在行进路上，直到车夫出声提醒。

    马车在光荣大街的右侧停下。这条街道东西朝向，足以容纳四辆八驾马车并排通行，道路两侧的绿化带分割出一条又一条通往私人花园或俱乐部的小路——说是小路，但也足以支撑八驾马车的通行。

    而季行之眼前这条马路，又要再宽敞些。

    岔道拐进去没多少，就是两位身穿班尼萨军事制服的哨兵，两位哨兵身前两部的侧面，有一座白色岗亭，封闭的剔透玻璃镶嵌在大理石立柱之间，彰显着自己昂贵的造价。

    齿链拉动，玻璃窗框在机关的作用下向上升起，些微冷气从岗亭中漫出来，季行之才注意到，这里面竟然摆放了脚踏风扇和冰盆。

    真是奢侈啊……

    “您好，安全部。”安尼没有出示守秘圣徽——他今天穿了一件浮夸的蕾丝领大礼服，似乎并没有穿那件绣着（或者用别的方式弄上去）守秘圣徽的安全部制服——而是拿出一本证件。

    这本证件底色全黑，正面有安尼的写真手绘，几乎可以还原照片的那种写真程度，并且还有几个公章，几行文字。

    事务局的值班门卫是一位穿着体面的年轻人，他面部洁净，头发打理得挺拔光亮，规规矩矩地查验了安尼递过去的证件，伸手往里一引：“马车请在这边停靠，我带二位阁下前往议事大厅。”

    安尼惊奇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不必，我们自己去。”

    “这……”年轻人显然有些不情愿，但他还算有些定力，很快就将情绪收拾好，规规矩矩地弯腰称是。

    季行之跟随在安尼身后，姿态放松地慢步：“您刚才很惊讶？您认识这位……年轻的值班员吗？”

    虽然这个差事就是个门卫保安的工作，但话不能这么说。在班尼萨，什么什么员，才是“被认可的”“有价值的”“平民最体面的”工作岗位，所以单元公寓的门卫可以叫门卫，事务局的门卫得叫值班员。

    “认识，一个谄媚的家伙，对有爵位的人极尽周到，对平民不屑一顾。”安尼像是说笑话一样乐了一声，“我有一位同事，就是那个伊维亚人，他出身不好，第一次来事务局出示证件，被这家伙刁难了一顿。嘿，得亏是撞上了杨雅科，换做是基里尔，他当场就要被扭送行政检查部。”

    行政检查部是事务局内部纠察渎职的部门，当然也可以是贵族家仆们拉帮结派，排除异己的部门。

    而基里尔，则是安尼之前一笔带过的四位酒鬼同事中的一位。

    不过……

    “证件？”季行之低头用眼神疯狂明示自己的好奇心，“我以为你们都是用守秘圣徽来确定身份的。”

    “怎么可能！”安尼回以一个看傻子的眼神，小声又快速地解释道，“守秘圣徽的特殊只要是个有思考能力的人都能看出来，知识常人不同于你，能如此迅速地反应过来它的效用罢了。但整日佩戴着这种东西在街上乱晃，被数十数百人见到，总会被察觉异常的。”

    他说着，很自然地将黑色牛皮包裹的证件塞进了季行之手里：“想看？给你。”

    “谢谢前辈。”季行之乖巧地应了一声，低头打量着手里饭卡大小的证件。

    证件是一张金属卡片，不知道做了什么处理，表面哑光，手感并不冰冷。金属背面用铆钉定着一层黑色牛皮包边，上面写着“冯德普兰安全部特殊案件调查组”一行大字，下面是另一行烫金小字“班尼萨执政厅”。

    “特殊案件调查组？执政厅？”季行之翻来覆去看了两遍。

    正面就是姓名、职务、职务编号和照片，隐隐还有些防伪的暗纹。

    季行之指着烫金大字：“特殊案件调查组？这么明显，没人怀疑吗？”

    “嗯，对外是这么说嘛，随便找个借口。”安尼耸耸肩，“在正常公务职员眼里，我们接手一切违背常理的事件，进行最终处理和判决。我们是贵族的白手套不是吗？贵族做事，随便找个借口都算很客气了，谁回来计较是什么‘特殊案件’？多数人大概以为我们处理的是涉及‘贵族斗争倾轧’的案件吧。”

    说到这里，安尼又露出一个嘲笑的表情，回头看了一眼：“因为这个猜想，是不是会有不长眼的家伙——尤其是事务局里这些整日想着成为家仆，一飞冲天的家伙，会试图主动参与我们的案件。”

    季行之顺着安尼的目光也回头看了眼，笑了：“比如刚才那个值班员？”

    “没错。”

    “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误以为我们查的案子有关两位子爵的世仇，主动给我们提供了线索。”

    季行之惊讶了一下：“他能找到线索？”

    那还是有点本事，可以一用的嘛……

    “不，那是假线索。”安尼冷笑了一声，“凡人不清楚我们办案的逻辑，凭借臆想伪造了‘有利于我们的证词’，可惜，他提供的线索和案件没有任何关联，若不是琳出身平民，很快理解了他的意图，我当时也差点直接把他送去审判庭。”

    季行之摇了摇头，觉得好笑。

    不过这个值班员也算运气好：“他犯这种错误应该很严重吧？居然还保住了工作。”

    “啧，确实运气不错，两次都撞上好人了。”安尼耸耸肩，“杨雅科向来十分自我，外人的冒犯只要没有严重影响他的目的，他根本不会往心里放。琳出身低微，最能共情体谅他人，上次提供假线索，还是琳以‘他并非非凡的知情者’为由求了情的。”

    安尼对杨雅科的评价竟然还不错，看来这位伊维亚人非凡者还是很可靠的。

    至于琳……应该是那个喜欢吃甜粥的女性非凡者，据说出身低微，父母因为种种意外亡故，但心性纯善，按照一般小说的设定，是一个完美的圣母白莲花人设。

    没有贬义的那种。

    季行之不知不觉地给人贴上标签，归纳记忆，同时还笑着附和感叹：“琳女士真的很善良。”

    安尼莫名地顿了一下：“嗯……是啊，大家都很喜欢她。”

    这语气？

    季行之狐疑地抬头。

    但安尼已经快速转到下一个话题：

    “事务局安全部主要负责关系到贵族的非凡事件，打个比方，一些贵族喜欢收藏，而收藏品这种东西，大多十分古老。古老的东西呢……又容易隐藏邪物和污染，我们就要负责及时监察、预防这样的事情发生。”

    说到这里，他真情实感地苦笑了一声：

    “事实上……除了公爵必然对非凡世界有所了解，其他贵族，了解非凡的终究是少数。我们还不能泄密，还要要求这些贵族老爷们远离污染，有时候也很难进行工作……唉……”

    季行之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

    这很好理解，那些不了解非凡世界的贵族对污染的严重性和危险性没有概念，他们大多喜欢自作聪明，认为自己比自己的幕僚和平民更有远见和勇气，因而做出错误的判断。

    “这边是行政和经济部门。”走过比安全部不遑多让的接待大厅，安尼指了指上楼的楼梯，然后指了指下楼的楼梯，“地下是安全部和档案管理室，一楼这边的走廊是普通接待室。”

    普通接待室？

    “接待平民的？”季行之心中对事务局稍稍改观。

    安尼用鼻腔发出一声哼笑，不知在嘲笑还是讽刺：

    “平民？如果没有姓氏的大商人，大工场主，律师事务所负责人，舞会筹划也能算平民的话，确实。”

    “呃……”

    季行之一时说不出话。

    大多数商人、工场主、律师和高雅艺术的从业者都是贵族家仆，但也有少部分凭借良好的口碑和杰出的天赋，可以在没有姓氏的情况下受到贵族认可，被视为贵族世界的一部分。

    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事务局都是服务贵族的机构。

    季行之望向一楼狭长的无窗走廊，这里的灯光来自于一种由铁框架和玻璃罩组成的发光机构，似乎是通过某种蓄能的液体，经由一些精巧的特殊机构处理，产生发光的效果。这种光芒比白鲸油更加稳定，且色调偏蓝偏冷，更能让人专注于工作。

    “这就是卡利斯说的夜光灯……”

    季行之停下脚步，颇感兴趣。

    安尼回头随意看了眼，肯定了他的猜测：“是，一些平民咬咬牙都能买得起的劣等货，也没有什么特殊功效。”

    “特殊功效？”季行之又冒出新的好奇心。

    “嗯……”安尼看了眼走廊里平静散发光芒的夜光灯，开口打算详细解释。

    但另一个声音盖过了他的声音：

    “我们工场的所有过程检验记录都在这里，但现在出库却有了问题，这一定是有人在中间做了手脚！”

    “怎么？我们会隔空在你们库房里动手脚？”

    这是费朗太太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