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员工通道沉重的大门传来关闭的闷响声，一切事物仿佛从急迫中骤停，让人由内而外想要长叹一口气。

    苏娅终于喘匀了气息，细细密密的恐惧从一片空白的大脑里爬出来，抓住她的神经和思绪：

    “季先生，我妈妈……我妈妈她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不让我进屋，为什么不让我看到，为什么……要单独和牧师说，不告诉我……

    “你妈妈可能得了很严重的传染病，她不让你进屋是害怕传染给你。”季行之语气平静地同小姑娘解释。

    他的镇定和从容感染了苏娅，让这个可怜的小女孩慢慢把恐慌压了下去。

    但她聪明地抓住了重点：“你为什么不让我看妈妈，为什么要单独和牧师阁下说我妈妈的情况。你想骗我对吗？”

    “比‘很严重的传染病’更糟糕的是什么，是我妈妈……她……”苏娅痛苦地闭上眼。

    季行之笑了一下。

    他故意用力弹了一下小丫头的脑袋：“想什么呢！我才和你妈妈说了，一定要等到我们带回牧师，你怎么可以先放弃了？”

    “我没有骗你。我遮住你的视线，是因为你妈妈的病症表现在皮肤，我想你也许看过因为感染而溃烂的伤口，你妈妈肯定不希望她这么难看的样子被自己的女儿记住。”他认真又真诚地说，“而且，我也觉得，让一个未成年人亲眼看到自己母亲身体因疾病溃烂，是很残忍的事情。”

    “尤其是你情绪并不稳定。”他冷静地指出，并承诺道，“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你也整理好情绪，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

    这种尊重与坦诚的态度瞬间俘获了少女的信任。

    她眼巴巴地抬头看着季行之：“那我妈妈，会活下来吗？”

    季行之沉默了两秒，悲观地摇了下头：“我不确定……但女神会保佑她的。”

    他想到苏娅妈妈裸露的皮肤上起伏的血泡和半透明的皮肤，想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某些烈性病毒。毛细血管破裂，红疹，吐血……怎么看怎么像发作到晚期，已经没救了。

    但缪莎牧师对疫病的判断，这个世界或许存在的真实神明，和鲁迪肯特人血统的强韧，让季行之心中仍旧怀抱一丝希望。

    他从未像此刻一样希望神明是真实存在的——因为只有神明能拯救苏娅妈妈的性命了吧？

    厚重铁门的低吼打断了两人的各怀思虑和胡思乱想。

    季行之抬起头，惊讶地看到两个人——换下装饰繁复庄重的牧师袍，身着白色便服的缪莎牧师，和一位身披轻甲，腰佩单手剑，全副武装的骑士模样的人物。

    季行之认识这个人。

    在他刚上岸的时候，就是这个穿着像骑士一样的年轻男人，同缪莎牧师一起，对着他嘀嘀咕咕评估着什么，并一同做出让他留在班尼萨城邦的决定。

    “这位是风暴圣堂的审判官，卡西安·拉耶尔。”缪莎牧师简要介绍了一句，嘱咐引路的青年牧师，“照看一下这个可怜的小姑娘，行之，和我来吧，边走边说。”

    季行之略带强硬地把苏娅的手从自己衣摆上摘下来，对青年牧师点点头：“拜托你了。”

    他跟随着缪莎牧师和卡西安审判官一路向内，一直到“内部通道”门口。

    缪莎牧师友好地一伸手，带着微笑，语调舒缓地邀请：“进来说吧。”

    季行之点点头。

    他原本一直很好奇，这内部通道里头是什么光景，但如今真进来了，他却没心思去观察这条“员工走廊”，而是急匆匆开口：“苏娅，就是那个小姑娘，她妈妈皮肤上起了血泡和红疹。”

    “她有剧烈的头痛，裸露的手部皮肤起了又像血泡又像……”季行之卡了下壳，一时不知道“血管瘤”这个单词该怎么说。

    但很快，他改用比喻的方法继续下去：“像血红色的，堆成一堆的肥皂泡，皮肤被这些泡泡撑成半透明的。她稍微活动，这些血泡就会破裂，流出东西。”

    “她的声音也变得不寻常，不像普通感冒，发烧那样沙哑，而是变得尖锐，带有像风吹过窄缝的声音。情绪好像也有所变化，但我没有做仔细的观察和分析。”

    季行之每说一分，缪莎牧师和卡西安审判官的脸色就凝重一分。

    终于，更为年轻的男性审判官按捺不住，短促地交代了一句“我先去处理现场”便匆忙起身离开。

    季行之话说到一半，愣了一下：“卡西安阁下就这么一个人去？”

    “还有什么叫处理现场？苏娅的妈妈……还有救吗……”

    他抱着微不可见的希望问道。

    缪莎牧师神色哀伤，但却并未给出否定的答案：“这要看那个可怜人的信念与虔诚——面对这种诡异的，不寻常的疾病和症状，坚信自我和渴望活下去的意志是最重要的，比任何药物或者祷告都要重要。”

    意志比药物和祷告更重要……

    季行之脑海中又蹦出两个念头：听起来更像是中邪了或者类似的诅咒，魔法；以及，这真的是一位牧师该说的话吗……

    季行之忽略这点因为对宗教抱有偏见而带来的先入为主导致的差异，试图追问，了解更详细的情况：“缪莎牧师，您了解这种疾病吗？看起来……你们很有经验？”

    他差点就脱口而出“那位审判官看起来已经知道是什么病了”。

    缪莎牧师令人不安地沉默了整整半分钟。

    她做出祷告的手势，右手握拳在胸前，双眼微合，像站在礁石旁聆听海浪声的浪人。

    “行之，你相信神吗？”她问。

    季行之眨了下眼睛，迟了一秒才谨慎地回答：“我是女神的泛信徒……”

    缪莎·塔莉莎摇摇头：“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你，你是怎样看待神明的？是真实的伟大存在？是人们心中的信念和象征？”

    “呃……这……”季行之只觉得背后汗毛乍起，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异端审判拉去火刑架。

    他艰难地回应道：“我……很难相信一位德高望重的牧师阁下会问我这种问题，嗯，说实话，我没有思考过……”

    “你好像一直认为我们这些侍奉神明的仆人一定听不得别人不信奉我们的主，一定听不得议论神明的言论。”缪莎牧师露出一个有些促狭的笑容来，“你把我们想得像是贵族家仆的翻版，这可是极大的不敬~”

    缪莎牧师的轻松语调让季行之稍稍放松。

    他为自己的偏见感到抱歉，由衷说道：“是我的思想太过局限了。”

    他认真思考片刻，才组织语言，回答刚才的问题：“我无法狂妄地断言神明是什么样的存在，这是因为我对祂们的了解太少了。其实我一直对有关神的知识颇为向往，也打算继续进修免费学校的高级班，更进一步了解深海与风暴的教义与经典。”

    “但现在，我连变格字母都认不齐全，甚至无法阅读宗教典籍的原文，我认为我没有资格议论神明——对于任何一门学科，一种知识，我都是这样的态度。”

    缪莎·塔莉莎听到这个回答，先是几不可查地愣了一秒，旋即神色严肃下来。

    她几乎是用一种咄咄逼人的语气问道：“你觉得神明是一种可以被学习、接纳的知识？”

    这个反应极大地出乎季行之意料，他几乎要在心里哀嚎：你刚刚才说自己可以与人议论神明，怎么现在又一副要治我大不敬之罪的样子！

    他一时间觉得血气上涌，干脆破罐子破摔，不再斟酌，想到什么说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假若神明是真实存在的，是可以对世界施加影响的，那这种影响就可以被归纳、总结，就可以被学习；假如神明的存在和真实世界完全没有交互，无从探知，那这样的神明，存在与不存在——”

    季行之一口气说完，话头拐个弯儿，强行圆了回来：“对我这个只是寻求一个心灵寄托的泛信徒而言，并不真的有特别大的影响。”

    “当然，我认为海洋女神宣扬的道义是好的，我心中也认为女神是我的寄托。”他强行提了一嘴。

    希望最后的表态能让我不像个异端……季行之默默祈祷，真心实意地祈祷。

    这前后转折的语调让缪莎牧师不禁莞尔。

    “吓到你啦？不用这么紧张，你的看法……嗯，很早就有人提出来过了。我只是没料到你也会有这种想法，毕竟你与那位圣人差别过于大了。”

    缪莎牧师走走停停，终于到了一间房门前。门内布置看着像间办公室。

    季行之跟着停下，脑子里还回放着刚才的话：“圣人？”

    “嗯，一位智慧与秘密之神的行走圣人。”缪莎牧师感慨道，“要说对神灵不敬，那些探寻神明本质的智慧信徒应当是世间最不敬神的，但神也最是青睐他们。”

    “那位圣人说，神明是活着的‘知识’‘领域’‘概念’，掌握‘知识’或者被‘知识’掌握的人，就是行走在成为神的道路上。”

    成为神！？

    季行之瞪大了眼睛，一时失言，甚至忘了去思索缪莎牧师说的好几个变格单词是什么意思。

    过了好几秒，等到缪莎牧师已经在邀请他在办公室坐下，他才急迫又谨慎地问道：“所以，神明是一种……可以‘成为’的客观存在吗？”

    他忽然想到今天的来意，更加快速地追问：“那神明可以拯救苏娅的妈妈吗？还有其他患这种疾病的人。这种疾病一定不是普通的自然疾病吧，你们看起来知道什么，是不是有别的……别的……异端在进行诅咒、祭祀，通过邪恶的法术伤害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