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道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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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黑五月

    季行之赶在晚餐前后卖掉了一些东西,赚的不多。

    船长和水手的故事让他心情沉重,又觉得荒谬。他一边被过去的常识束缚,认为这是“离奇又怪异的”“引人注意的”“夺人眼球的”奇闻异事,一边对无人谈论这种事感到惊讶,一边为自己轻易听说了这些消息而感到没由来的恐慌。

    直到卡利斯的讥讽让他清醒过来。

    “你以为这些恐怖怪异的故事是金钱吗?人人都想要得到。只有你这种来历不明的怪胎才会重视这种东西——那些常年在海上漂泊的水手船夫,恨不得人人都听他们吹嘘经历,你一头撞上去,他们当然好说话。”

    “呼……你说得对。”季行之长舒一口气,放松下来,“我一直想着,‘如果这种消息那么容易得到,为什么人人都不知道’,却忘记了大家并不需要这种消息。”

    生活平淡的人才要追求刺激,生活优渥的人才要体验艰苦。

    是他以己度人了。

    于是,在一片祥和中,一家四口结束了五月的第一天。

    ……不,是“黑5月的第一天”

    当天色变得昏暗、混沌,云层收拢,阳光暗淡,那皎白的圆月没有在天空中聚拢,投射光芒。漆黑的天上看不到云,看不到任何光芒,像是看不见的穹顶压在了这座灯火辉煌的城市上。向海边眺望,只能看到渺茫的渔火和异邦暗沉的轮廓。

    家家户户点燃了烛火,这些烛火让居民街显得比昨晚明亮不少。但只要抬起头,看向远方,这点明亮带来的温暖和依靠就像麦秆一样倒下了。那浓黑的天幕像是能主动压抑光芒与火焰,在火光摇曳时,给人一种有细密触手的野兽在向前摸索的错觉。

    季行之饶有兴趣地观察了一会儿劣质灯油的火焰轮廓,然后被卡利斯叫走。

    巴伦在祈祷。

    他说:“不要用心感受可怖之物,要用心感受美好与希望。”

    “我们的母亲,是静谧的海,是幽深的海。但母亲有怒烈的风暴作为铠甲和圣剑,风暴啊,风暴,怒烈的风暴不足以表达的愤怒,会在深沉的长夜中诉诸一切存在。”

    这个世界的历法和季行之异界的常识也是不同的。

    这个世界的一年,有十三或十四个月。通常情况下,每年有12个月,其中某个月后接一个闰月,于是有十三个月。但假如某月的第一天,天上的月亮突然消失了,整片天空变得一片漆黑,就意味着今年要多一个月。

    这个世界的月份划分,也是基于“黑月”出现的日子。

    黑月是无法预测的,不定期出现的。除了一年只会出现一次——甚至连这个规律也不能说是铁律。

    “教会告诉我们,黑色的月是神明的恩慈和愤怒。祂向异端掀起战火,温柔地蒙上了子民的眼睛。”巴伦用圣经和典籍的内容安抚着大家,然后发现大家似乎都不太需要安抚。

    卡利斯开始忧心疫病的问题。黑月的出现会让季节更替停滞,四五月之交的黑月可能会大大增加发烧、病死的人数。除此之外,不是所有人都能对几年见不到一次的黑月报以平淡,居民街里尤其会宣扬末日和邪教的歪理,甚至发生极端事件。

    季行之只是耳闻黑月,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一边担心这算不算什么“主角体质”,一边兴致勃勃地想要探究黑月与其他月份有何区别,季节又是如何停滞下来的。

    杨若拉——杨若拉虽然在米亚人社会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但伊维亚人,尤其是杨氏伊维亚人,本身就是很适应黑暗的。

    巴伦放心地闭嘴祈祷去了。

    他本来是不喜欢说话和讲经的。

    窗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季行之又忍不住往外探头。

    巴伦看了眼,给他解释:“那是圣堂的点灯人。他们会在黑月点灯,太深的黑暗会让人害怕,但依然有穷苦人家舍不得烛火。于是圣堂派人架起立木,点起恩施的油脂,照亮这些街道。”

    季行之再次感叹这里的教会看起来像是圣人。

    立木是大概两米高的木料,那些骑士没有穿着铠甲,就硬生生将外径二十公分左右、长两米多的木料搬动起来,三根木料架成稳定形状,像是一个空荡荡的篝火。他们将一种看起来有肉感的,厚实的绷带缠绕在木料上,点起了火。

    这些火焰看起来稳定而不容易熄灭。

    季行之回过头去:“巴伦,圣堂不派人看守吗?”

    巴伦摇摇头,按照自己的想法猜测:“或许是不在意偷窃,会随时补充?两年前的疫病,他们从不惩罚盗窃草药和粮食的贫民。”

    “不是的哦。”

    少女细柔的声音含有一丝得意,“这个我知道!”

    巴伦和季行之从善如流地注目倾听。

    杨若拉托着下巴:“我很小的时候,流浪的时候,遇到过黑月,那些很壮的人架起了火太,那些火又亮又温暖,而且还没有熏人的难闻烟味。很多没有家的人会干脆聚集在火台下面睡觉。”

    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是转折:“但是——”

    杨若拉嘴角微微向下,露出轻蔑的表情:“总有人贪婪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个人去踹火台的时候,没有人阻拦他,因为大家都在看,如果他能偷走那种神奇的,像布条的火油,大家就都想要去偷了。结果那个人踹下来了一些火油和火星,就立马被点燃了。”

    “他身上的火不烫,我甚至都摸了摸,但他嚎叫得很凄惨,皮肉也在不断焦黑。”

    “他的惨叫叫来了那些骑士。但骑士没有拯救他。”

    巴伦皱起眉头,对此做出了补充和解释:“女神不会庇护盗窃恩施的人。这种人不爱人,所以神不爱他。”

    杨若拉对此进行了朴素唯物的翻译:“那个油其实很烫,而且沾在皮肤上洗不掉,又耐烧,所以骑士没办法救他。”

    她补充道:“我其实觉得是故意做成那样的——但是故意的也很好,那种人就该死!”

    这是一个善良的穷人的朴素心愿。

    噼啪燃起的火焰逐渐稳定下来,辐射出惊人稳定的光和热。这不知道什么燃料点燃的火焰不同于烛火,它的火焰颜色偏白,而且十分稳定柔和,就算直视也不会觉得双眼被刺痛。

    季行之透过充满杂质,以至于发黄发灰的玻璃窗看着那火光,动了邪念头:“这种火油能够购买吗?不,我的意思是——我给教会捐献一些金钱来表示,嗯,表示虔诚和慷慨,女神的恩施可能多回应我一分吗?”

    他看向巴伦和杨若拉,眼含询问。

    这别扭的措辞让巴伦大笑起来,沉静而肃穆的刚毅脸庞因为笑起来突然变得讨喜不少。他右手划线握拳:“不用这样说,行之,这种东西教堂就有售卖。教会说,这是源自深海的馈赠,它叫‘白鲸油’,是一种很好地照明燃料,不过价格十分昂贵,我记得是1米拉一小块,那种小块大概能燃烧半个小时。”

    巴伦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想比划一下,然后发现自己的手上无论哪个零件都太大了些。

    这个消息让季行之十分惊奇。

    他去教堂可没看到。

    像是预见了他的疑惑,巴伦补充道:“冯德普兰的教堂当然是没有的,你可以找牧师订货,然后他会从更大的教区拿货。冯德普兰是才建成几十年的新区,这里有太多穷苦人,没有开辟出足够的土地,没有真正的本地贵族,很少有人买得起这种东西。”

    巴伦在历史和地理上的见识并不像他看起来那样粗犷憨厚。

    季行之对一个细节感到好奇:“开辟出足够的土地?冯德普兰就只有这么大,没有能给贵族圈农场,建庄园的土地吧?”

    “现在当然没有。但是以后也许就会有了。”巴伦面向教堂的方向,“整个冯德普兰区,都是圣卡琳的慈悲开拓出来的——她聆听了人们想定居在这里的愿望,于是喝退了浪潮,让这片滩地享有安宁。那之后,人们用石块和沙土夯实了滩地,变成了现在的‘滩前地’。这就像班尼萨的开拓传说一样,不是吗?”

    季行之似懂非懂。

    他倒是知道填海造陆,但是“喝退浪潮”是什么概念,他一时把握不准。

    难道那位圣徒大喝一声“退!”,海浪就再也不能弥漫上这片低洼地半分?

    那也太离谱了……

    众人闲聊的重点又偏移到白鲸油上。卡利斯认为,季行之既然已经开始读书识字,踏上人生转变的重要节点,就不能随意和马虎,应该足够慎重地对待,在能力范围内尽可能创造好的条件——因为他过去可以直接从执政厅领取夜光灯配额,卡利斯之前竟从未听说过白鲸油。

    “白鲸油,是白鲸的油吗?”杨若拉随口问道,“白鲸是什么?鲸是什么?是动物吗?”

    “白鲸……”季行之下意识重复这个词组,脑海中跳出一个灵感灯泡。

    “你说白鲸油是源自深海的馈赠,白可能代指那种火焰或者火油是白色,鲸——会不会指的是某种深海中的鱼类,或者说类似的怪物?”季行之想到船夫说的话,“但是捕鱼人告诉我深海没有鱼,鱼群到深海边缘就会消失,无法再捕捞……”

    “这样的话,是冒险家吧!”杨若拉突然兴致勃勃地猜测。

    冒险家?

    季行之面露疑惑。

    杨若拉重重点头:“就是那种出海远航的冒险家,他们不是只要活着回来就一定能挣很多钱吗?如果鲸是一种危险的深海怪物的话,那很有可能就是冒险家的宝藏呀?嗯……你看,这么小一块儿就能买1米拉,那要是一条鱼很大,可以做100块油,甚至200块,那不就是,好多好多钱了!”

    这个逻辑十分清晰,十分合理,十分令人想要信服。

    季行之看着漆黑的天空,看着柔白的火焰,一时陷入混乱。

    他之前还在奇怪为什么海岛城邦没有发达的捕鲸产业——

    原来追寻宝藏的海上冒险家的意思是捕鲸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