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道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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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传染病

    “世界之初,天地有四气,风,水,地,火。”

    “地承载的地方,生长了森林。水流淌的地方,汇聚了海洋。风吹拂的地方,吟唱了美德。火灼烧的地方,悼念了死亡。世界的最初与混沌陷入长久的沉眠,于是继承了无上真理的初神从四气中诞生。”

    “风之气中诞生了美德之神,水之气中诞生了海洋之神,地之气中诞生了森林之神,火之气中诞生了死亡之神。初神执掌世间一切根本权柄,庇护文明的最初到最末。”

    这是季行之第一次知道,这世界上居然有海洋女神塔莉莎以外的神明!

    他想问其他神明的信仰是否存在,但克莱尔讲师简单科普了深海圣经的创世神话后,就说“这是高级班的内容”并把话题带回了教学,让他不好意思打断。

    下课后,他又想去找缪莎·塔莉莎牧师,却发现今天值守牧师并不是那位年长的威严女士,而是以为稍显年轻,没有姓氏的平民牧师。这位牧师忙于诊治前来看病的,身体不好的贫民,季行之自认为自己的好奇心不算正事,最终没去打扰。

    “不过最近看病的人是不是多了些……”他有些奇怪地嘀咕一句,“以前可没见过排队看病的贫民。”

    季行之往外走,一位枯瘦的中年男人搀着比他更苍老的女人往内走。男人的身体还算能坚持,但他搀扶的女人捂着额头,脸色苍白,额角有冷汗,看上去已经摇摇欲坠,甚至不能自己走路。

    这两人差点撞到季行之,好在季行之及时让开,才没让本就病重的女人跌倒。

    男人抬起头来,感激地弯弯腰,因为扶着人,也不能行大礼。

    季行之赶紧摆摆手让他们过去,下意识回头多看了眼。

    那黝黑干瘦的男人让他觉得眼熟,或许是居民街住在附近,不远不近的邻居。

    “……不会出什么传染病了吧……”季行之担忧。

    他心情再次沉重下来,走着走着,又差点撞到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着不符合班尼萨风格的灰色斗篷,深深低着头的瘦小人影。斗篷里的手伸出来一般,夹着一根枯木枝丫撑着地。他两条腿的姿势稍微有些不对,看起来有难以根治的旧伤。

    季行之好心指路:“再往前走不到一分钟,就是圣卡琳教堂了。”

    那个瘦小的,披着斗篷的人影微微抬起头,露出一个光滑干净的下巴,和薄而窄的淡粉色嘴唇。一个有些飘渺,如同梦游的女声从这与打扮不符的美好嘴唇中溢出:“命运的故事,已经开始了……”

    “什么?”

    季行之停下脚步。

    他有些讶异这好像是个小姑娘,但她刚刚的话太过模糊,似乎是米斯蒂安语,季行之对这门语言不算太熟悉,一时没听清。

    但那个身影没有继续说,只是一瘸一拐地继续往教堂走。

    季行之只当她不是在和自己说话,继续走回家,心中对传染病爆发的担忧更重了点。

    与他行色匆匆相对应的,是和昨天,前天,大前天一般无二的居民街。拖着疲惫身躯奔赴码头,工场和工会的底层工人们,连工作都没有的,一动不动的流浪者,和偶尔出现的,面容疲惫苍老,神情却焕发希望,家中有好事发生,准备买些吃的庆祝的人。

    这是居民街的常态。麻木,疲惫,死亡,和仅有的一点点希望,喜悦。

    季行之四处扫了眼,没发现什么不对。

    他想到了苏娅生病的妈妈,更加忧心起自己的家人——主要是卡利斯和杨若拉。巴伦有着足够强健的体魄,又有神奇的直觉,反而不令人担心。

    于是他绕路找到了一个兼职做裁缝的女邻居,她的爱人是裁缝铺的伙计,常常能拿到低价的边角布料。季行之买了几块小块软纱布,虽然卡利斯针线很好,但他中午一般不在家,而是在工场工作。

    裁缝灵巧地把几层软纱布重叠起来,缝成带褶的长方形布料。把那些中间的布褶张开,这软纱布就好像一个兜,可以恰好兜住下巴。

    那裁缝颇为健谈,先是滔滔不绝地介绍了自己身上穿的深棕色牛皮马夹、米黄色棉质内衬、微皱浅棕色的亚麻长裙分别是什么材质,如何裁剪,甚至隐晦透露了这些服装是什么样收入的人群才能穿得起的——

    “通常只有周薪25米拉以上,有稳定工作和社交需求的人,才会穿着这样的服饰。”她照着丈夫给她讲的故事宣扬道。

    女士……您真的有任何正式场合的社交需求吗……而且您这个搭配也不是很合理,上半身其实穿了男装或者骑手装……

    季行之嘴角微抽。

    不等他想好怎么回应,这位女士又继续评价:“你这是想做一种遮盖面貌的……唔,面纱吗?面纱不是这样做的,首先,不应当用这种布料,这种硬纱线纺出来的布料再怎么柔软也会令人感到不够轻盈,其次,面纱不能把下巴包住,遮住了脸面,却露出光洁的脖子,这是多么失礼的事情!”

    季行之眨了眨眼,仿佛明白了为什么这位女裁缝只能依托丈夫的工作便利做个兼职裁缝,而不是全职。

    他强调道:“我不是为了美观或者装饰制作这个,现在这个就很符合我预期,继续这么做吧,按我给你的尺寸,做三套出来。”

    三套不是一笔小钱了。

    软纱布透风、不保暖,也不吸水,质感粗糙,已经是最便宜的布料,也要12塞拉一米。就算是边角布料,称重计算,折算下来也差不多9塞拉一米左右。这几张口罩,尤其是考虑到巴伦那张大脸,总共花了季行之15塞拉——这还是他讨价还价,以“毫无技术含量”“针脚不够密实”为由狠狠砍了一半加工费之后的价格。

    这位裁缝女士还在嘟嘟囔囔说着自己认为怎样的裁剪才是高级、出众的,赞美着富裕人家和贵族大人们的服装品味。

    真是可悲的人生啊……

    季行之不无怜悯地摇摇头。

    这位裁缝的马甲和里衬十分合身,款式却不大对,左侧胸口还有拼接的痕迹。毫无疑问,她并不是她口中“穿得起这种面料”的富贵人家,这身看似如何高雅的衣服不过是她偷拿废弃布料,按照真正的裁缝铺的客人们的设计需求,给自己裁剪的不伦不类的仿制品。

    做完这些,正午的好商机也过去了,季行之决定继续放弃今天的卖货工作,拿着并没有太多防护作用的口罩匆匆回家。

    在集体公寓的楼道里,他偶遇了邻居费朗太太,这位年逾百岁的混血诺拉人女士正值壮年,在一家老牌工场做管理。这样的人家本应住在干净的勇气大街和联排房屋里,却因为养育六个孩子不得不居住在集体公寓,节省开支。

    诺拉人通常很喜爱幼儿,但像费朗太太这样喜爱到一连领养六个的着实少见。

    季行之首先点头向长辈致意:“午安,费朗女士。”

    “午安,小季先生。”费朗太太微笑回应,寒暄道,“听说你去教会学校认字了?这可真是个值得庆祝的选择。”

    费朗太太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女士,季行之也不吝提醒:“我刚从圣卡琳教堂回来,今天有许多患病的人去求诊。我担心居民街爆发疫病,您也要多加小心。”

    “这样?”费朗太太惊了一下,显然有些意外。她转念一想,有些忧愁地叹气:“的确,昨天就有几位老工人请假了,我还奇怪呢。他们以前可是恨不得连感恩祭都没有的。”

    感恩祭是深海教会的圣礼日,班尼萨的执政官为表示对女神的尊敬,在律法中规定了这一日不允许从事有组织的生产、集会活动。感恩祭的时间不定,听说是要在聆听神谕之后召开,大家好像都不觉得神明每月躬亲降下神谕是什么奇怪的事。

    但这个规定管不了货运码头、市场小贩这种基本没有组织,没有成文规定和书面文件的行业,所以季行之从未关注过圣礼日的具体时间,只知道偶尔巴伦早早出门不是去码头搬运货物,而是去教堂祈祷。

    每到那一天,巴伦就会带回一些精细的食物,比如米粥、白面包、奶酪等。

    告别了费朗太太,季行之回到逼仄狭小的家中,意外地发现平日里去教堂做义工的杨若拉竟然待在家里。

    她整理着季行之卖货的木箱,用粗麻布沾水擦干净,然后将拾掇好的货物整整齐齐码进去。那些长相不够规整的腌鱼和纹章在她手里乖顺服帖,仿佛自动拼合的拼图一般令人心旷神怡。

    “之之回来啦?”杨若拉听到开门声,笑眯眯地主动解释,“今天病人多,几位劳教牧师都去前殿接诊啦。所以修道院没有别的活动,就让我们先回来了。”

    杨若拉做义工的地方属于教会修道院,是一个附属院落,主要是神职人员起居、讲经的地方,顺带会收容因伤病或意外失去工作和住所的可怜人——比如当年的季行之。修道院和前殿、中殿隔着一条只有神职人员才能进入的内部廊道,走外侧绕行需要不少时间。

    季行之皱起眉头:“病人?你们那边不是收容因伤残疾的人比较多吗?”

    “唔,我正想和你说。”杨若拉一双猫耳微微向后摆,神情忧愁起来,“修道院的好几个已经康复、掌握技能的残疾人都生病了,牧师大人担心是传染疾病,让我们做完活马上离开。”

    季行之心不断往下沉。

    他没见过几年前那场大瘟疫,但能够想象。

    倒是亲身经历过居民街疫病的杨若拉心情不沉重,甚至乐观地笑了起来:“没关系,我们注意一下保护自己,不要乱接触别人就好啦!牧师大人已经开始调查生病的原因了,很快就会没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