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行之终究是没经历过这种“诱劝”亲人的场合，他早早拿出了“希望能给家庭多添一份保障”的论据，却被另外三人一致反驳，认为为了一份所谓的保障而耽误他的远大前程是“自私的”“缺乏远见的”“得不偿失的”。

    季行之还想据理力争，却怎么也绕不过卡利斯的伶俐口才。

    他试图证明短暂地成为公务员也不会影响他未来的发展，但显然，卡利斯对这方面了解更多，毫不留情地讽刺道：“如果这些公务职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怎么可能轮得到你？早就被那些伺候在贵人身边，暂时没有儿女需要运作的管家、仆从分完了！”

    “也就只有你才会觉得自己会成为破例允许离职里的破例！”

    倒是脑子转弯很慢的巴伦在这个时候站在了季行之这边：

    “是为什么不能离职呢？如果离职会怎么样呢？”

    卡利斯面无表情地说：“会‘静养’。”

    “静养？”季行之感觉有点奇怪，“听起来像退休。”

    “差不多吧……因为终身奉献在这个岗位上，所以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了之后，会去疗养院静养。”他扯了一下嘴角，“我见过主动静养的公务职员，他们被限制出行，被常年监视，要么萎靡木讷，要么精神失常，总之没几个正常人。”

    听起来就像是要把人弄得“身体不好”然后送去静养一样……

    季行之皱了下眉头。

    他不认为这是个不能解决的问题，城邦的公务职员多少要涉及些机密要务，有终身在职要求只能说有些苛刻，但并不奇怪。但是说专程把想主动离职的人弄疯……这很不合逻辑。

    按照卡利斯的说法，那些年老的，生活在疗养院的退休公务员就相对正常，像个普通老人，虽然有定期询问、调查，但都很温和。那些年轻的，提前静养的公务员却各个精神失常。这不像是“因为静养所以要让人疯掉”，而像是“因为疯了而必须提前静养……”

    与其担心不能退出，季行之倒是更忧心危险性。

    如果公务职员的职责可能会让人发疯……那就必须好好评估一下危险性了。

    “……好吧，卡利斯说的有道理。我想我需要更进一步调查公务职员离职方面的问题，或许能找到相对可靠的解决办法。”季行之其实对成为周薪5诺拉的大人物毫无兴趣，他过去的身份远比这尊贵，他过去能调动的资源远比一座城邦的执政官更多。但这些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也不想再让家人们觉得他一意孤行，而心怀担忧。

    他向哥哥们保证道：“我发誓，如果不能有可靠的离职途径，我一定不会选择这条路。”

    “但是无论如何，去教会的免费学校识字，我想，是不会错的安排。”季行之话锋一转，不再提往后的设想，着眼当下，“正好接下来一个月没有高规格的城际往来，我可以每天抽出一个早上去教会学校学习。”

    “为什么不去中等文法学校？”杨若拉忍不住问，“现在光是你自己挣的钱，也足够你读书了吧？”中等学校每学年的学费大概在5诺拉左右，一学年有40周行课，折算下来每周是10米拉，以季行之的能力，加上港务局那边蹭的外快，每周至少有10米拉收入。

    “若拉啊，你以为中等学校和教会学校一样，可以每天学半天，工作半天吗？”季行之好笑地拿出一枚黄澄澄的钱币在手中把玩，用指尖轻点，“那可是整整5诺拉，是卡利斯四个月的工资。交了这笔钱，是要到学校去住宿，从早学到晚的。我听说，还会提供一定的实习机会呢。”

    “这样啊……”没上过学的猫耳少女眼中闪过憧憬。

    相比动脑，伊维亚人更信任自己的天赋。贵族招揽伊维亚人也更看重姓氏而非学历，所以选择读书的伊维亚人很少。

    杨氏伊维亚人存在感低，是成为死士的好苗子。

    但显然，不会有人同意杨若拉选择这种职业。

    相比之下，身形高大的鲁迪肯特人遭遇的困境更严重一些。

    因为过于醒目的身体条件，大多数人对鲁迪肯特人会有“头脑笨拙，天生巨力”的刻板印象。除非有着杰出的学术天赋，引人注目，多数鲁迪肯特人只能困于底层，做些苦劳力工作，将微不足道的薪资投入比常人更大的饭量中，难以翻身。

    “所以！”季行之看向巴伦，“我的想法是先去教会免费学校学习，更进一步了解公务职员相关信息——除了港务局，城邦还有其他的公务单位，都可以纳入考虑。”

    卡利斯思考了一下，也做出了妥协：“的确。我从未想过投入某个贵族门下，成为家仆，这方面了解的信息不算准确。行之，我相信你可以自己调查出有用的信息，但做决定之前，必须和我们商量。”

    “当然。”季行之认真保证道。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巴伦看了看季行之，又看了看卡利斯，端坐在小床一角，闭上眼睛深呼吸三次，像是在整理思路，又像是在感受着什么。

    他先是看向神情阴沉，眼含担忧的卡利斯：“我觉得行之不会被贵族困住，这些对于他来说都是可以解决的困难，就像他一点点学习语言，学习贩售货品一样。”

    卡利斯下意识眯起眼睛，皱起眉头。

    紧接着巴伦摇摇头：“但是，行之，你的选择让我感觉，既是正确的，又非常不安。上次让我这样感觉的事情，是我决定离开家乡，出海远行。我想，你一定要小心谨慎，你做了对的选择，但是会遇到一定的，危险的，会伤害到你的挫折。”

    “我会注意的。”季行之立马保证。

    巴伦的话语让他下意识紧张起来——

    不同于长寿且智慧的诺拉人，自血脉传承天赋的伊维亚人，或拥有无限可能的米亚人，鲁迪肯特人以奇特的家庭观念、普遍的离群特性、天生的巨大力气而闻名。这些小巨人们好像很难有除了家人以外的朋友，经常不声不响地离开原本生活的环境，与完全陌生的人结为家人。

    曾有学者研究过这个种族普遍这样做的原因，得出了一定的结论——他们向来相信自己心中的感觉和直觉，用这种感觉选择家人，选择未来。

    有些人认为这种儿戏的生活态度正是鲁迪肯特人生存在底层的原因，也有人认为这是上天赐予这个种族的，不能以常理揣度的，超越凡俗的神奇力量。于是自然有人对鲁迪肯特人报以高高在上的蔑视，有人对他们推崇追逐，甚至形成了一些小规模集会、邪教。

    鲁迪肯特人对此毫不在意，他们自由自在，我行我素。

    季行之更认可后一种想法——虽然他没兴趣加入什么“拜巨人教”，但作为巴伦所认可的家人，他已经屡次见证这个不善于思考的大个子凭直觉做出更合适的决断，作为一名真正的唯物主义者，他不会对这种现象视而不见，强行否认。

    他相信巴伦的感觉，“正确的，但令人不安”

    巴伦对此的解读是，选择了正确的道路，但可能遭遇可能伤害到自己，甚至威胁姓名的挫折。季行之对这种解读报以观望，他觉得还有更多的可能——比如正确的道路难以分辨，容易在细节上选择错误，最终误入歧途；比如一旦开始某种事情，就难以把控未来，无法再停止，等等……

    但说这些都太远了。

    家庭会议到此结束，季行之首先要做的是，好好睡一觉，第二天一大早去深海教会的教堂登记报名。

    季行之有了解过，教会学校因为面向众多贫民和平民，仅仅几个义务老师和贵族少爷小姐无法胜任全部教学工作，再加上许多来上课的孩童模样并不体面，直接接触贵族讲师恐怕会给贵族带来过于不适的体会，因此教会学校的教学整体采用导生制。

    在季行之记忆里，这是有些大学因为师资紧张等原因，由高年级部分优秀学生对刚入学的新生进行基础教育，以便新生融入校园环境。本质上，这是一种学生教学生的制度，先由真正的讲师教会那些更聪明、穿着体面的学生，再由学生教导其余学生。最后每到一定阶段进行统一考试，按照全体学生总成绩对讲师进行考核。

    因此，除了部分比较矫情的贵族讲师倾向于选择面貌得体、举止优雅的导生亲自教导，更多的义务讲师会选择教学能力出众，有耐心的学生作为导生——哪怕他们可能不那么聪明，学习不那么快。

    好巧不巧，举止优雅，善于教学，季行之两样都占。

    “虽然我才二十二岁，但我好歹也是讲过大课带过博士生的人……”他乐呵呵地躺在床上，闭眼睡觉，忽然想到自己那几个二十五六岁的学生，心中生出了点惆怅。他就这么突发意外，坠海身亡，也不知道他的学生会不会替他难过……

    想着想着，他坠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