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行之刚打开第一封信函，满脸写着长了见识。

    “原来公职职员是这样选拔的？我还以为是去高等文法学校校招，所以才在社会上找不到任何入职渠道。”他总觉得公职人员这种生物和公文、文书脱不开关系，和文法学校的专业体系极其对口。

    扎巴科嘴角一抽，用怀疑的语气真诚感谢道：“你居然认为我能考得上高等文法学校。这是我今年听到最不切实际的褒奖了。你知不知道文法学校是要考书法的……”

    他想到了自己那笔烂字。

    季行之想到了扎巴科那笔烂字。

    两人对视了一眼，又各自低下头假装在干正事。季行之拿起信函，按照翻译好的模板刷刷刷写起没什么实际内容的回函，比如“感谢您的真诚建议”“您会让冯德普兰商业区变得更加美好”“我们会对相关人员进行更细致的培训”之类。

    这个世界的字母构成相对复杂，常用语多数由基本字母组成，这种字母总计36个。但根据季行之在商业大厦那些玻璃橱窗里见到的打字机模样，对比不同城邦发行报纸的内容，他估计至少还有70个左右的复合字母，用于表示专业的、特殊的词根、词缀。那些复合字母肉眼可见地复杂难写，通常出现在专业词汇和宗教文本中，比如雅利娜安的学报，比如深海教会的圣经。

    基本的寒暄只涉及基本字母，季行之已经可以流畅书写，根本看不出他是个尚不识字的文盲。但复合字母更为复杂，且根据语境有额外的变格，这种字母变格的书写形式在他过去的学术造诣中找不到参考，他也不能凭空学会。

    季行之一边做着不太占用脑子的体力工作，一边连蒙带猜地辨认来自雅利娜安人的投诉信内容。他发现雅利娜安人格外喜欢使用复合字母，在日常生活中也惯用学术词汇，这给他提供了不少学习素材。

    与此同时，他还能空出一部分脑子和扎巴科交谈：

    “既然你们一直缺乏人手，为什么不让贵族们多推荐一些职员来？”

    扎巴科·德罗塔一愣，“啧”了一声，语调收敛得严肃了些：“行之啊，我发现你对贵族缺乏应有的尊重。这是你们米斯蒂安人的通病吗？”

    米斯蒂安人相较于米亚人更为娇小，气质柔和，容颜幼态。目前已知的所有米斯蒂安人要么直接来自米斯蒂安城邦，要么是被祖上来自米斯蒂安，因血统不纯被驱逐出境。因为米斯蒂安有出无进，那座城邦的具体消息很难被得知，这也是米斯蒂安之名的由来——神秘之城。

    季行之是身穿，他毫无疑问是东亚人面孔，也就是这里所说的米斯蒂安人。

    “谁知道，我又没有在那座城市生活的记忆。”季行之眉头一挑，“多塞点职员进来干活和尊重贵族有什么关系？”

    “哈，尊贵的，有爵位在身的大人们怎么会纾尊降贵来烦恼平民的事物呢？”扎巴科扭过头，用下巴点了点港口的方向，“你看，那些真正尊贵的大人物，需要我们去检查违禁品吗？都是真正的牧师、神官为他们洗礼祝福。我们只是管理平民的机构，换言之，我们也都只是平民。”

    季行之隐约明白了他想表达的意思，但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反应。

    “你之前问过我，为什么很少有人选择我这样衣食无忧、混吃等死的生活。”扎巴科自嘲一笑，这表情让平日里游手好闲的他显出几分深沉，“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我是因为被赐予了‘德罗塔’这个姓氏，是德罗塔大人亲近的仆从，才得到了这个岗位？”

    季行之不由得停下笔，被他的说辞吸引：“是啊，我想不出别的可能。我知道公职职员一直很少，每天在自由市场巡逻的都是你们几个。但我以为是因为事务局限制了招聘人数。”

    “哈？你眼里的事务局是什么？是公正威严，伸张正义，主持秩序的地方？”

    瘫坐在牛皮沙发上的宅男忍不住换了个姿势，提高了声调：“不，他们还不如我们呢。他们只是一群成天跟在大人物后面摇尾巴的家伙，一点正事都办不成。你知道，哦不，你不知道，事务局的事务雇员是会面向中等学校公开招聘的，签订的是非终生制雇佣契约，那里面充满了想出人头地的平民。”

    想出人头地的平民……

    季行之意识到这里的“出人头地”和自己过去认知所认为的“出人头地”不太一样。

    这是个贵族的世界，除非能在战场上获得功勋与爵位，平民唯一向上流动的途径就是成为贵族的仆从——这里的仆从是指家仆，终身制的那种，不是订立契约的雇佣工。譬如扎巴科·德罗塔，曾作为小德罗塔少爷的陪读和玩伴，现如今小德罗塔少爷不再需要这个职位，也不会收回德罗塔的姓氏。

    一个念头跳进季行之脑海里：“所以你是被排挤了？才被分配到这里？”

    “放屁！谁敢排挤我！”扎巴科用看无知小朋友的眼神瞪了季行之一眼，“是我自己选择到这里来的。我不喜欢那些娇弱肤浅的女人，也不想要孩子，我没必要兢兢战战维系贵族家仆的身份地位，为我的后代谋求体面。港务局是圣堂直接监察的重要单位，在这里混日子安全性高，待遇好，足够我安享晚年……”

    “哈哈……但你说得对，大多数人眼里这就是排挤和落没。毕竟名义上港务局是事务局的下属单位，一位体面的贵族家仆沦落到称为一群平民的下属，多么让人叹息啊！”他一脸浮夸地表演着遗憾，讽刺着那些对他指指点点的蠢货们。

    “原来如此……”季行之思考着重新落笔，继续书写一封又一封毫无意义的回函。

    他随口闲聊：“那为什么许多人都把上学作为改变人生的途径？读再多的书都不如成为贵族家仆，不是吗？”

    “你是在开玩笑吗？”扎巴科很诧异听到这个问题，“更好的学校意味着更好的人际网络，进入班尼萨军事学校意味着至少能成为侯爵的家仆，如果是优秀毕业生，甚至可以被公爵看中，招纳为幕僚，获得和执政官阁下同桌吃饭的资格。”

    “这样啊。”季行之敷衍地点了点头，这个回答不出和他的猜想差不多。

    不过他对此仍有些疑问：“但假如，我已经成为了男爵的家仆，还有机会继续深造，被子爵、侯爵看中吗？”

    “唔……”早早远离贵族交际圈的宅男皱眉沉思了许久，才模棱两可地回答，“好像是有类似的事情……但我不太了解。我只知道有些人会因为不忠被赐罪，有些人却会被作为礼物献给其他贵族。”

    “那还是挺危险的。”季行之脑子里冒出几个猜测，但都没什么意义。

    毕竟他连第一步都走不出去，他没有足够读完三年中等学校的资费，更不要说昂贵的高等学校，以及选拔严苛的军事学校和圣堂学校。

    想到这里，他真诚请教道：“扎巴科，如果我也想入职你这样的岗位，我要怎么做？”

    “你想来港务局当终身制公职职员？”扎巴科反问了一句，神情严肃起来。他表情有些许不赞同，认为这个岗位配不上好友的天赋：“这个岗位远离贵族们的视线，更会阻碍你继续学习深造。你如果真的想跨越阶级，就不该期待像我一样的生活。”

    “但我需要稳扎稳打。”季行之不自觉露出一抹微笑，“我有视作亲人的人，我希望他们和我一样过得更好，而不是在下城区，在居民街的逼仄棚屋里等待我学有所成。”

    “巴伦慷慨善良，是女神塔莉莎的虔诚信徒。如果我有了稳定工作，他就不必每天去码头搬运，可以去教会学校学习，毕业后在警务局谋个稳定的差事。”警务局和港务局一样，是事务局下属单位，但因为警务局负责的事务更具体、更特殊，所以警员和警司都会从深海教会的虔诚信徒，也就是教会学校的毕业生里选拔。

    “卡利斯曾在执政厅工作，因为替人承担过失被解雇。他早有能力搬去更好、更干净的地方居住，是因为不想和我们分开才继续忍受着居民街的脏乱。我知道他有些洁癖，生活在那种地方每天都很痛苦。”卡利斯是一家手工工场的公关专员，专门负责公对公以及对接贵族的交易文书工作。度过两个月试用期之后，他的周薪达到了25米拉，已经超过了当年在执政厅任职时的薪资。

    “杨·若拉是伊维亚人，天生嗅觉灵敏，有着酿造的天赋。如果我能有一个稳定、高收入的工作，重点是用相对低廉的价格租一间联排房屋，她就可以不必忍受居民街令人作呕的气味，可以空闲时在家里研究自己喜爱的事务。”杨若拉主要在教会帮忙分发食物、打扫卫生，收入不高，但被允许借用场地制作腌鱼——没有长期沉浸在排泄物味道里的腌鱼。

    扎巴科·德罗塔张了下嘴，脸上的表情好似过来人对年轻人的嘲讽。可这个表情在一抹阳光下融化成了羡慕，他低声喟叹：“你这么在意他们，他们一定也这么在意你吧……”

    “那就去做吧。去教会学校读书认字，那里有做义务讲师的贵族绅士淑女们。只要你足够优秀，就有可能被他们记住。等到你学有所成，成为义务讲师，能够和那些贵族在某种程度上平起平坐了，你就可以试着倒向某一家，成为家仆，让他推荐你来港务局。这大概需要五六年，但如果是你，我觉得一两年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