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行之起了个大早。

    今天是三艘超大型邮轮“贤人号”“维纳斯号”和“眠龙号”抵港靠岸的日子，是538年4月28日，是星期五，季行之闭着眼睛都能说出这一天每一艘邮轮、货轮的到岗时间，甚至对冯德普兰事务厅的宴请安排都了如指掌——前提是卡利斯哥哥告诉他的消息来源可靠，尚未失效。

    凌晨三点半，滩前地的海岸线没有一点天亮的意思。

    季行之起床的动静惊醒了浅眠的猫耳少女，高低床最里侧，和杂物堆挨在一起的地方传来明显没睡醒的软绵声音：“之之，我给你准备了早餐和午餐，在门口的篮子里。用油纸包好的是午餐，今天会是很忙的一天，你要记得吃饭，可以吃早一点，也可以晚一点，但不可以不吃午饭！”

    “好的，好的。”季行之笑着答应道，觉得今天也充满了快乐。

    虽说失去了原本的世界，失去了语言学教授的地位和财富，但在这座孤岛城邦，他结识了气质绵软性格坚韧倔强的猫耳伊维亚人女孩杨·若拉，有着奇怪直觉和令人震惊的天生蛮力的鲁迪肯特人巴伦，以及曾以平民身份就职于城邦执政厅的米亚人卡利斯。

    两个月前，一些不三不四的小团体试图绑架杨·若拉卖给大人物，被上一份房租到期，因为涨价不想续约而四处奔走找新房屋的巴伦遇见，当即打跑了小混混，救下少女。得知少女被盯上正是因为之前的合租租客搬走，巴伦便提出与少女一同合租。

    在冯德普兰租赁登记中心，他凭直觉挑选了卡利斯作为新的合租室友。准备离开时，恰好看到当时刚刚穿越，九死一生爬到岸上，魂不守舍，无家可归的季行之，一时好心把他捡回了家。

    季行之尽可能轻巧地下床，尽量不吵醒睡在里侧，常年浅眠、略有神经衰弱的卡利斯，摸黑找到门口盖着一层干净麻布的竹篮和里面用陶盘盛放的一块黑面包、一个油纸包，满心温柔地微笑着。

    相比于各种穿越小说的主角，他的运气不算好，没有落地激活的金手指，没有财富，没有可以变现的智慧和远见。但他对自己的处境很满意。相比于小说中无人疼爱，众叛亲离的主角标配，他遇见了细心体贴的若拉，阴沉多疑但本性善良的卡利斯和天生怪力，有着与自身生存状况完全不匹配的慷慨的巴伦。

    仅仅两个月的相处，就让四人彼此信任交心，甚至开始按年纪大小称呼兄妹。

    巴伦和卡利斯同为28岁，但身为鲁迪肯特人的巴伦比米亚人卡利斯高大太多，再加上四人合租完全是巴伦一人促成的，于是他收获了大哥的称呼。季行之虽然是语言学教授，但他实际上只有22岁，伊维亚人杨·若拉更是只有16岁。

    不过……

    季行之好笑地一手拿着黑面包，把油纸包揣进怀里，背起自己卖货的，比自己还高的木箱，在内心吐槽：因为最初自己震惊于穿越，又不通此地语言，整个人宛如痴傻，反而是年纪最小的杨若拉像姐姐甚至妈妈一样关照自己。

    好在，这里的语言虽然发源、词根与记忆中皆无对应，但总体语法逻辑与印欧语系颇为相似，他凭借自己的天赋在短短两个月内就简单掌握了七国语言——在这个世界应该叫七城语言，因为季行之目前知道的最大行政单位就是城邦，七座海上城邦说着在普通人听来完全不同，在他这个语言学家听来大体上同出一源的七种语言。

    这让他在白吃白喝半个月，身体康复，精神状态稳定后选择去自由市场叫卖，挣钱补贴家用。

    大多数班尼萨人都只会说班尼萨语，说话缺乏修辞。这时候，他这个能与外邦人简单沟通，甚至偶尔灵光一现可以使用优美的比喻句的流动商贩，自然能卖出最多的零食、饮料和特产。

    想到这里，他感到颇为自豪。

    这是他在原来的世界——所有人都知道他拥有无与伦比的语言和人文天赋，于是认为他做到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从未体会到的，回想起他第一次告诉哥哥妹妹们，昂萨克人是怎么打招呼，罗拜人是怎么问好，米斯蒂安人有怎样的口癖时，他们震惊又惊喜的眼神，季行之依然能感到无比喜悦。

    他们甚至一致希望季行之能去读书，而不是和他们一样每天打零工或者去教堂做服务，并表示愿意支持他的住宿和伙食。

    “……这可不好，学习在哪里都可以学。识字有教会的免费学校，学习时政可以捡大人物们随手丢弃的报纸，学习修辞可以旁听吟游诗人的唱诗。”季行之为自己的选择辩解，“但如果要供我读中等文法学校或技术学校，甚至圣堂学校，你们就得再辛苦一倍，甚至不止。我毕竟不是你们真的弟弟，哥哥，我不能安心接受你们的供养。”

    他还记得卡利斯对他自学想法的嘲讽：“如果学习真的那么容易，现在应该满大街走着文辞优雅的绅士淑女才对！”

    对此，季行之用“我的天赋不是连你们都感到震惊吗”搪塞了过去。

    他当然是不一样的，他曾在一个世界站上了学术的巅峰。虽然他现在掌握的班尼萨语词汇和普通贫民没什么不同，甚至更少，但他们的眼界，他们的思考，是截然不同的。他可以在自由市场的旁听中学会各个城邦的问候语和数词，甚至有心分辨他们对同一个物品的不同称呼，找到相似甚至同源的词根，这些都是每天麻木忙碌，无法思考的贫民做不到的。

    “呼……今天就是验证我学习成果的日子了。”季行之长长吸气，又吐出来。

    几乎每一座城邦都有一艘代表本城邦最高规格的礼仪旗舰——除了海城威尼汉。这些礼仪旗舰通常会带来隆重且高规格的外交活动，大量参观游客，以及显而易见的大笔交易和丰厚收入。

    其中，“贤人号”是学城雅利娜安的礼仪旗舰，“维纳斯号”是古老而传统的贵族城邦罗拜的礼仪旗舰，“眠龙号”则是有出无进，传说中和东方迷境有所联系的米斯蒂安的礼仪旗舰。许多人都会对米斯蒂安用听起来就很邪恶凶残的“龙”作为礼仪旗舰的名称感到奇怪，认为这比起城邦邮轮更像海盗船，但对于季行之来说，听到“神秘的东方”，就想到自己过去的民族，一下子就觉得这艘船的名称无比亲切。

    跟随礼仪旗舰出游，在许多稍有积蓄的平民，甚至是普通贵族绅士小姐眼里都是彰显身份，值得夸耀的事情。毫无疑问，今天的班尼萨将迎来无数出手阔绰的客人——就算真正尊贵的客人不会停留在冯德普兰区太久，也够这里的所有小商人大赚一笔了。

    季行之主要出售的是杨若拉制作的咸鱼和腌鱼，自己利用班尼萨海岸特有的蓝白纹路石料雕刻的班尼萨城邦纹章，卡利斯空闲时用价格高昂的海红木雕刻的班尼萨城邦地形缩略，用干净的水，糖和碎茶叶调制的甜茶饮料和一些在面包房、餐厅、糖果店批量订购的普通零食、小吃。

    其中，卖得最好的是纹章和甜茶饮料，有时还有客人问有没有冰饮，从来就没卖出去过，却每每被季行之拿来充门面的是卡利斯的雕刻作品——一个鲁迪肯特人巴掌大小的，等比例复刻的班尼萨地形缩略，上面甚至雕刻了几个精巧的标志性建筑，是根据卡利斯在城邦执政厅工作时的见闻回忆制作的，看起来很像回事。

    如果卡利斯是一位贵族的话，想必会成为杰出的雕刻家。

    他一边在脑海中清点木箱里的货物，一边为自己的便宜二哥感到可惜。

    很快，他来到滩前地自由市场，远眺着海平面，期望看到三艘巨轮靠岸的宏大场景。和他一样在等待，甚至比他来得更早的商贩大有人在，他们看到季行之，当即热情地围了过来：“小行之，你再说一遍，果干的罗拜语该怎么说？”

    季行之用罗拜语翻译了词语，消瘦黝黑，牙齿洁白的小贩装模作样地说了一句：“您购买我的果干。是这样吗？”他经常找季行之请教外语，试图和他一样用外邦语叫卖，来吸引更多客人，提高收入。

    “不能这样。罗拜人注重礼仪，你可以直接喊‘酸甜的果干’。但如果是你刚才那么说，会被罗拜贵族认为是冒犯和失礼。”季行之强调道。

    听说这会让贵族感到冒犯，干瘦黝黑的小贩浑身一抖，差点没背稳自己的木箱。他开始默念背诵“酸甜的果干”的罗拜语。他对自己制作的果干很有信心，平时就有许多来自罗拜的冒险者购买，想必今天加两倍的价格也可以卖出去。

    这时另一个人挤过来，模仿了一个单词，问：“甜酒的雅利娜安语是这么念的吗？”

    “这是米斯蒂安语中的调制果味酒，雅利娜安人不爱喝酒，你可以向看起来年轻，面容缺乏棱角的米斯蒂安人推销甜酒。就这样说，‘来看一看，女士和孩子也可以享受的果汁甜酒’。”季行之怕这句话太长他记不住，又说，“也可以说，‘低度数果汁甜酒’。”

    他指点了几位和自己较为熟悉的小贩，确认他们的发音就算有错误，也顶多让人不解，不会冒犯到贵族。之后，他还翻译了一些常见商品的名词，比如鱼，水果，饮料。几乎所有人都尖着耳朵仔细听，一边嘴唇开合无声背诵。

    一时间，人满为患的自由市场前街竟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