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族:在卡塞尔写龙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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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之人(3)

    门被砰然关上,夏枯只听见自己心里“咯噔”一声,他对于面试保留的最后一点侥幸就是那个满口流利中国话的芬格尔教授,这个说好的“盟友”临场翻脸,就好比二战时跟随某个小胡子的墨索里尼政权一样。可关键却是,眼下真就成了他孤军奋战的局面,再试想那《仕兰校史》上关于卡塞尔学院的种种传闻,这能被入取的狗屎运落到他头上的机会绝对是微乎其微。

    “夏枯,请坐。”

    夏枯这才忍住心底压力,把目光投回来。会议室里空荡荡的,原本可以容纳几十人的大型会议桌边只坐着个他无比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不过和上次见面时不一样的是,男人已经换上了那种商场一水的廉价短袖,纯白的面料配了个打印上去的图案,夏枯甚至能认出来那个是《凉宫春日》里的朝比奈实玖瑠,是个在故事里常被强迫换上各种莫名其妙衣服的大胸萌学姐,实际上的身份则是来自未来的调查员。

    “这是怎么回事!我我……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丁一只觉得自己沉在丹田的气息和临时抱佛脚记下的几句英语独白顿时荡然无存,满脑子充斥着某种四足动物踩踏而过的呼啸声。

    男人看着他,轻松笑着:“算是吧……我曾经也是学院的学生,说起来也算是你学长……想当初我手底下还有一个芭蕾舞团的妹子莺歌燕舞,开学就踩着两大学生社团的社长名头一跃而上,跟门口那条混上教授的败犬比起来,那可真是不能同日而语!”

    说话间他已经把腿勾搭在了会议桌上去,俨然一副“我不当大哥好多年”的土里土气,可夏枯还记得昨晚男人眼神深处的孤独和璀璨,所以当这些话说出来时,似乎也没能有多奇怪,除了有一点调侃的滋味。

    像是又听了遍刻舟求剑的故事,但无论刻痕有多深刻,失去的就是已经失去了。

    夏枯脑子里蹦出个念头,凑近了小声试探:“学长,那你……这是要给我开后门吗?”

    两个人四目相对,对方吊着拽里拽气的三白眼,和死鱼的区别就在于是否多吐出几个泡泡。

    男人“啪”一声,手指两节敲打着桌面:“㗏~~都和你说了是面试,那就是面试,后门这东西,不是你想要就可以的,它是总会叫你付出代价的啊!”他突然严肃起来,衣服上的朝比奈图案随他气鼓鼓的胸膛也略显丰满起来,“可别给老子摆出一副可怜巴巴,好像失去了这个机会就不能过活一样,卡塞尔学院算个屁!没有这东西证明学历,你就不是你了吗?哪怕你和外头那群人比起来一无是处,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那…又能怎么样呢……”

    男人暴跳如雷,可就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跳窜一下就蔫儿了下来。给自己倒满红酒,也不醒一醒,嘴巴就像是缝在高脚杯壁上,小口小口地抿个不停。

    夏枯盯着那对死鱼眼,被玻璃杯的曲面放大着,像是出小孩子的滑稽戏。

    “那你要面试我什么?”夏枯问,言归正传,这是逃不过的事情。

    “不知道,难道要我问你相不相信外星人的蠢话吗?”男人轻柔出声,像是嘴里含着块要化开的冰。

    男人没有等到少年脸上的错愕,夏枯只是眨了眨眼,问道:“外星人?我信啊!”

    “嘭”一下,红酒在玻璃杯中翻了个身。

    “有没有搞错?问出这样的问题,怎么看都不正常吧?一所享誉中外的名牌大学面试就问你有没有外星人,又不是叫你面试美国NASA,你以为是在看《瑞克和莫蒂》特期彩蛋吗?”男人似乎有些享受这个面试权,肆意地吐槽个不停。

    夏枯认真地眨了眨眼睛,“我更加偏向把这一切理解为是什么部长、校长安排的恶趣味面试”

    夏枯还是对国外大学做了不少功课,校长作为行政权力的中心,在大多时候对这些零零总总的事情都是起决定作用的,别说是问此刻坐在高级酒店里高谈外星人,就算是夹着鼻子在澡堂里唱鸳鸯茶都完全没问题。

    当然,这取决于卡塞尔学院的校长或副校长之类的老家伙是配不配得上奇葩二字……

    男人有些错愕,似乎不理解这股认真的傻子劲儿是怎么从眼前的少年身上冒出来的。

    “那你会相信超能力吗?”男人继续看着天花板发呆。

    “相信啊!”夏枯一拍手心,“外星人啊,超能力啊,异世界啊,未来人啊,什么都可以,如果高中还没有机会的话,那就大学,大学没有机会就成年,也许某个没吃上牛奶面包挤着地铁上班的路上就会碰到蹲在路边的短发少女,告诉我已经在这个炎热的八月其实度过了一万五千多次的循环,只有我才能去找到和扣动那个终结的按钮……”

    “喂喂喂!ちょっと待って!”男人狐疑起来,没好气地指着衣服上的朝比奈道:“虽然你回答得很认真,但我还是听得出来你是在给我重复一遍《凉宫春日》的剧情喂!还循环,八月是循环的高发期,可现在七月都没过,你这种指望和面试官套近乎的手段,起码也得掂量掂量我喜欢的角色才好吧……”

    男人一口气说完,仰头看回天花板,傻笑一声,属实把夏枯吓了一跳:“你真的就一点都不担心,这可是一场决定你人生的大事,你今天做出了每一个选择,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会影响到你的人生,就像是蝴蝶效应。而我,你的废柴前辈,其实就是只是个说着大话,被人圈养的猪猡罢了,平时就是不挑食,给什么就吃下去,也不用抢……因为抢不到的,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露出獠牙要拼命,发现四下里除了几堵粉刷的围墙以为,什么都没有。”

    门上的青铜小铃被人扣响,清脆悦耳。

    “请进,门没关。”

    一个身材瘦高的年轻男人推门而入,揣着一堆资料有些难办。原本宽大的办公桌,此刻堆满了空酒瓶,夹在《不可饶恕》的DVD和《花花公子》的杂志之间,给这个本该典雅严肃的校长室硬生生注入了一股欲求不满的青年荷尔蒙。

    “哦,我尊敬的帕西先生,作为校董会秘书,悄悄透露下,那群疯子对我的劳动改造还是否满意?我还等着他们解除我的禁足令呢!”转椅旋转,作为炼金术宗师的弗拉梅尔导师,正哭丧着脸,毕竟他已经被关在这间暗无天日的屋子足足四个多月,期间唯一能见到的人只有这个喜欢把金发梳成长刘海的年轻秘书,虽然对方时不时帮他带不少好久酒,可见多了还是有些厌烦,“下次能不能换一个穿着比基尼的女学生来送资料,我可是不看美少女会死星人啊。”

    “校长先生的意见我都会如实回复给校董们,至于会死星人的基因,我想你更适合不说烂话就会死,这一点上,怕是唯有芬格尔可和你有得一拼。”

    “算了吧,我才懒得理会那群有钱有权又有势的疯子,我可不想再被关到冰窖里头,睡得不舒服,还没个说话的人,对我这样上了年纪的老家伙,睡眠质量是非常重要的。”弗拉梅尔导师依旧摇晃着双腿喝酒,昂热几近植物人的状态迫使得校董会不得不临时对校长一职做出变动,不过针对这位有足够多“前科”的副校长,卡塞尔学院曾经的二把手“守夜人”,拥有强大言灵——戒律的老人。

    鉴于他既不能真的关押起来,又不能过于放任的情况,最终采用折中的办法就是把他关在这间校长办公室里进行“劳动改造”。

    帕西微微躬身:“校董会还是希望您能把新生情况汇报上去,毕竟每年都有龙类在这个时候混入学院。”

    “那就应该去找负责招生的家伙,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除了看些老掉牙的西部片,也就是想象下我们学校女生的领口,我引以为傲的八块腹肌都养成啤酒肚了还要我忙这些东西?”弗拉梅尔导师抄起手边的威士忌大吼,这对他的身材无疑是雪上加霜,可一个男人要多落魄才会陈白自己不如当年。

    “再说了,那些疯子永远只会关心龙和权力,用什么规则教条来命令别人,要不是我可怜的兄弟昂热还在病房里,我分分钟抄起这酒瓶就砸在那几个老不死的脸上……帕西秘书,一切教条存在的意义,就是被挑战推翻再被重新书写,我们应该正视那群渴望学习的孩子!他们当中有太多是被当做了异类的……”

    帕西沉默了几秒钟,伸出手摸出个手机来:“或许您可以打一通电话。”

    “我更愿意用这通电话喊来家政服务帮我清理下天窗,我记得昂热办公室以前可是个能晒晒太阳的好地方。”弗拉梅尔导师说。

    “晒太阳的方式可还有很多种,不介意的话,我可以代您效劳。”

    帕西拉开窗帘,下午的阳光正好,轻而易举地取代骨瓷小碟里的烛光,重新照亮了这间被色情杂志还有酒气糟蹋殆尽的屋子,至于中央天井上的天窗,的的确确已经太久没人清扫,落满了快近一年的树叶,成了微生物滋生发酵的培养场所。

    守夜人之所以是守夜人,就是他大部分时候都本该呆在自己的钟楼看看杂志,喝喝小酒,每年等着自己发起的比基尼大赛被驳回,但还是热此不疲。可这几年来,发生的事情已经太多了……他已经快忘了自己多久没直视过太阳。

    守夜人把手遮在脸上,眯起眼睛:“话说起来我亲爱的学生芬格尔教授现在怎么样了?”

    “哦,听说他前几天去了中国,一所和我们有些联谊的高中那里有几个放养的混血种。”

    “放养……还真是符合家族的说辞嘛。”守夜人身子不动,瘫在转椅上沉默,像是下了逐客令。

    帕西临走时,弗拉梅尔导师依旧是低头一口口喝着酒,他眼神飘荡回本该是趴着松鼠的支架上,盯着那些贴满低胸女郎的巨大招贴画,不知在想些什么。

    门被悄然合上,微弱的气流耸动,惊扰了屋子中央点着那一根不合时宜的蜡烛,照亮了这个苍老牛仔的眼睛。

    “联谊的高中……仕兰中学……联谊名单里有这个选择……是我太敏感了吗?昂热啊昂热,也只有你这老家伙才能陪我说说话了,我最近总是感觉我们的时间被人偷走了……像我们这样日子不多的人,对时间的敏感程度比其别人,终归是小心翼翼……”

    他把酒杯高举低声念了句“cheers”,只不过那个象征它主人的白色骨瓷杯已经黯淡无光。

    “来,再干一杯!”

    “哦……”夏枯被那双死鱼眼瞅地有些心虚,翻了翻略微湿润的嘴唇,心如死灰复燃又覆灭,他沉吸一口气,突然打断:“那你能先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吗?”

    简简单单的质问,却像是换了一副面孔,夏枯时常会发现这样的自己,变得和世界都格格不入起来,可却无比清晰地感受着一切。

    “这答案对你重要吗?你更应该渴望通过才对。”男人翘起二郎腿,把胳膊枕在靠背上,吊儿郎当,四仰八叉,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又继续仰面躺着。

    “大概是因为外星人这辈子都见不到了,但你已经在我眼皮底下跳窜出好几次了。”夏枯已经放下自己的矜持。

    “渐入佳境啊少年。”男人说。

    “其实放开了,面试也就是换一个对象聊天。”夏枯说。

    “对嘛!这才是面试的心态,别把我们学校搞得好像什么入厂培训一样。”男人挤眉弄眼,颇有几分芬格尔的神韵,“为了你的进步,再干一杯!”

    虽然说是干杯,但酒只是男人自己在喝,夏枯幽幽地看着对方,不是他不想喝,只是对方丝毫没有给杯子的意愿。就像是狐狸请白鹤吃饭的故事[1],一个眼巴巴瞅着,一个喝得好不尽兴。

    “我的面试是不是已经凉透了?”夏枯自顾自想着。

    “还没有结束哦。”男人像是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前面的都是开胃小菜,现在的才是重头戏!”

    “唰”一声,一摞标准的A4纸被抽了出来,拍在夏枯面前,男人带着鼓励的微笑看着他:“那么第三个问题,就请回答在上面吧!”

    夏枯早就听闻过国外大学会有入校考试,流传出的笔试题目更是成为不少人闲暇的游戏项目,可他低头一看,两眼瞬间抓瞎——为首的A4纸上只有一道题目:“你觉得人类生存的基础是唯心的,精神和灵魂的,还是唯物的,物质和肉体的?”

    最要命的还是这一道题的旁边,赫然写着:“请你结合个人经历经验论述,不少于200字。”

    就差一个文体不限,诗歌除外了吧?夏枯欲哭无泪。

    前面的几个问题权当是中二病犯了,可这中途易辙地给出一道高中政治题来,还串味了语文作文……夏枯觉得不是面试官或这所大学校长脑子有问题,而是他自己出了问题。

    他猛吸几口气,悲怆地望着那道走进的门后,默默地在心底感慨:“是我太高估自己,居然妄图和诸位争名额。”

    “快写吧,我得记时了。”男人装模作样地抖了抖手腕的表带,可夏枯只看见那用黑色水笔画好的时针,定格在某个刹那,男人学着蜡笔小新嘟囔着,“加油哦!”

    “不给点提示吗?高考政治都要三年模拟呢!”夏枯吐出一句烂话。

    “给给给!”男人居然真的夺过他手里的笔,在纸上圈圈画画起来,抽象的线条下像是隐藏着一张模糊的人脸,夏枯越看越熟悉。

    “这……不是…我?等等,你…到底是谁?不对…不对,是我的问题,这…还是我的梦。”夏枯起身,有些不可置信地打量着周遭的真实环境。

    眼前的男人像是一位凌驾在梦境与现实的君王,睥睨独尊,男人的眼神在此刻突然凌厉起来,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是偶尔会发疯的人,是会露出獠牙同狮子夺食的猪仔,他全无顾忌地暴露出这样一面,二郎腿敲打实木桌面,持续了几秒的凝视后又再度像是放心地吐出一口气,打了个响指:“Bingo!”

    下一瞬,镜中人碎,徒留一声声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