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与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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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躁动

    ......今晚我就要离开这里了,虽然有些对不起哥哥,但是我已经和苏纳约好了。哪怕只是为了兑现承诺,现在我也不打算退缩了。

    男孩默默地翻过了日记的最后一页,按理而言他应当尊重妹妹的隐私,未经允许不可翻阅她的私人物品。不过今晚米妮就要离开这个幽禁她的牢笼,为了防止被父母发觉她只带走了苏纳送给她的画笔与颜料,因此这间卧室中的物品某种程度上已经算不上是私人物品了——其实他也很清楚这不过是诡辩,他只是对自己的好奇心与占有欲丝毫不加控制,哪怕在米妮下定决心搬走之前,他也曾不止一次地潜入这里偷看妹妹的日记。

    简尼尔神情阴沉地将日记本撕作碎屑。

    一方面在米妮失踪后父母势必会进入她的卧室寻找线索,留下这样会暴露行踪的物件属实并明智;另一方面,日记内记述的内容让简尼尔没由来地感到烦躁,哪怕只是多看一眼,简尼尔都难以保证能抑制得住满腔无名怒火。

    “哥哥,发生什么事了吗?”米妮略显沉闷的声音从皮箱中传来。

    “没什么,我们出发吧。”

    简尼尔提起皮箱,从容地拉开了大门。早些时分他便向父母告知过今晚自己要出门处理一些“事务”,而苏纳也临时将迁出时间推延到了后半夜,哪怕父母发现了自己的可疑举动,只要苏纳不败露破绽,他们也很难将米妮失踪和苏纳搬家的行为联系在一起。不过即便父母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简尼尔也准备了应急备案。

    理应无可挑剔的计划却使简尼尔愈发焦躁,倒不如说正因为这个计划无可挑剔、无可挽回才简尼尔感到如此焦躁。那可是他的妹妹、他的家人、理应与他最为亲近之人,迄今为止他所承担的苦难、罪愆都是为了保护这枚珍宝,驱散她身边的所有罪恶与阴霾,但是最终她还是选择了离开自己。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不过是在自我感动,如果他真真正正认为米妮离开这里才能拥有光明的未来,妹妹的幸福才是他最向往的幸福,他根本不会感受到嫉妒、后悔一类的情绪。他只是希望通过自我牺牲、用自己蒙受不幸的同时让米妮感受幸福的方式,使米妮记住自己甚至对自己心怀愧疚进而不得不向自己示好。然而一旦米妮离开了理查冈州,哪怕米妮再牵挂自己、再感恩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能被他观测那便和“无”没有区别,正因此他才感到如此焦虑躁动。

    “不,不能这样。就算我真的是这样想的,我现在也应当做出正确的决断——真正美丽的鸟儿不应当被幽禁在囚笼之中。”简尼尔喃喃自语着,加紧脚步前往约定地点,唯恐步伐慢了半分让自己萌生打退堂鼓的念头。

    苏纳比预约时间更早地到达了围墙前,头顶着璀璨到有些刺眼的路灯光,轻松地哼着小区等待着交接对象出现。在街道的另一侧,简尼尔伫立在黑夜之中,直勾勾地盯着这位毫无戒心的男孩。

    一切都开始于这堵围墙之前,那一日简尼尔看到了自己的妹妹和陌生男孩玩闹嬉戏,却并没有上前阻止。因为他明白,哪怕米妮和其他异性再为亲昵,她的哥哥也只会有他一人,也只能有他一人——如今看来,他当时的判断的确准确无误,然而正是因为兄妹的这一层代沟,他与米妮之间一直隔着一层轻薄朦胧却又戳之不破的纸膜。在那一天的相遇后,无论是家长里短,还是日记里记述的内容,米妮都一直提及这个名叫“苏纳”的男孩。

    如果那个时候,自己将米妮带离了那个男孩的身边——

    如果自己遵循父母的意见,让米妮和苏纳保持一定距离——

    这场分别本就不会发生。虽然对米妮而言有些残忍,但是比起放飞笼中之鸟,简尼尔还是更愿意将其紧握于掌心之中。

    随着简尼尔的心念闪动,围墙上吊挂的紫藤花争相怒放。

    最先盛开只是简尼尔身边的几簇花朵,随后盛开的花朵便如疫病般沿着花藤以极快的速度传播扩散,浓郁的紫色烟气源源不绝地从花苞中喷洒而出。在围墙下驻足等待的苏纳首当其冲,没有料及紫藤花突然盛开的他甚至都没有觉察到烟气的蔓延便在吸入过量紫藤烟后失去了意识。

    简尼尔轻轻放下皮箱,心脏的跃动声在夜幕中显得是如此聒噪嘈杂,震得他的胸膛和鼓膜隐隐作痛。只要唤醒苏纳,就可以抹平这段小小插曲带来的影响,时间将以正常的方式流转,米妮将被苏纳带离理查冈州,在新的城市过上幸福的生活——而自己则将孤零零地滞留此地,腐烂变质。

    石砖中蓄集的寒气和空气中缭绕的雾气顺着缝隙渗入皮箱中,在箱中蜷缩一团的米妮感受到了一种飘飘欲仙的奇妙触感,仿佛一汪冰泉自指间流入体内,又于转瞬之间消散无踪。简尼尔的突然消失更是让她感到惶然不安,可是皮箱却早已从外部上锁,再怎么担心此刻她也已经无计可施。直到简尼尔的脚步声再次在耳畔响起,她才长长舒了口气。

    “哥哥,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因为那小子迟迟没有来,所以我去他家里看了一眼,他似乎是已经搬走了。”简尼尔原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撒谎,然而这个简单的谎言依却使他久违地面部发烫、心跳加速,他一时难以分辨这样的感知究竟源于欺瞒妹妹的自责,还是对妹妹回应的期待,亦或是两者皆有。

    “怎么会这样——”米妮毫不迟疑地相信了简尼尔的说辞,沮丧的情绪仅仅在她的脸上浮现了片刻,很快她便重新振作,精神十足地说道,“苏纳一定是有苦衷的,就算一时遗忘,将来他也一定会会想起我的,对吧?”

    “......没错。”简尼尔心如刀绞。

    在苏纳向米妮许诺的那一刻起,米妮的心就已经不在他的身边了。他无法保证苏纳在将来不会重返理查冈州,更不能保证他不会回想起曾经的约定和今晚的遭遇;即便不考虑这些令人绝望的未来,米妮的心中也已经埋下了向往自由的种子,即使没有他和苏纳的协助,将来她也一定会竭尽心力离开理查冈州,挣脱这只束缚她的牢笼。

    这对于简尼尔而言无疑是最为痛苦的结局。

    对镜自省,他发现自己是如此丑恶,比起失去米妮反倒是“其他人将会得到米妮”这个既定的事实让他感到嫉妒与愤怒。他缩紧手掌,不顾掌中鸟雀的悲鸣,一味地加大力度,感受着鸟雀的体温以及支配生命带来的快感。

    等他回过神来,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他站在道路的边缘,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皮箱坠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之中,注视着凄冷刺骨的海水将皮箱一口吞入。米妮如他所愿地成为了没有人能拥有、没有人能禁锢的存在,然而这真的是他所期盼的结局吗?

    没有答案。

    接下来他又该做些什么?

    同样没有答案。

    他回首看向这片生育他、束缚他、最终又将他培养成一个彻头彻尾的人渣的城市,打算将这幅景象与这阵悔恨怨念作为人生的终止符。然而在那之前,如潮水般磅礴汹涌的紫色浓雾便将其吞没其中——

    那是记忆,那是真实,那也是他所背负的罪恶。

    直至此时,简尼尔才明白这柄枪支真正该瞄准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可是即使他反举枪管对准脑门叩动扳机,本应上膛的枪管中却没有喷出一丝火星,他这才回想起,那些用以装填的弹丸也是那名米妮外形的记忆体交给自己的。在失去她后,哪怕是开枪这么简单的行为他都无法施行。

    他的目光移向手持巨大镰刀的黑衣青年,期待着这名不速之客能大发慈悲、给自己个痛快。然而那青年却只是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甚至慢悠悠地从屋梁上一跃而下,将那名失去了斗志、目标以及生存意义的男人抛于脑后。

    “等等!简尼尔,你要去哪!”看着简尼尔失魂落魄地退向另一侧,苏纳的心中闪过了一个不妙的预感。

    苏纳正欲追赶上前,身后掀起的一阵飓风却将他掀翻在地。伊卡洛斯巨大的手掌在路面上刨出了一块巨大的坑洞,无数碎石尘泥被那只巨掌托起,囫囵吞入伊卡洛斯肥大臃肿的胃袋中。

    “嚯嚯,你可要当心啊。作为军士,在战场上一刻也大意不得,没错吧?”黑衣青年嘿嘿冷笑着,丝毫没有帮忙的打算,“对了,再告诉你一件好事吧。你既然懂构成术应该看得出来,这个大块头基本上是由肉块和海产藻类缝合而成的,不过它的本质上还是弗兰肯吸收这个生物形成的复合体,和你曾经对付的那只飞蛇是相同类型的敌人。”

    “......所以呢?”

    “被弗兰肯吸收的生物并不是完全死亡,而是处于停止成长、停止衰老、类似于时间静止的状态。只要你能将这只弗兰肯彻底消灭,那些被它吞下的生物就会被原样返还。”黑衣青年说道,“伊卡洛斯原本只是游荡在海水中,没有意识、没有智慧的一种微小弗兰肯,行动力甚至都不足以捕获小型鱼虾。他最初的食物来源就是理查冈州的原住民们送入海葬的那些尸体,不过呢,偶尔也会‘不小心’夹杂着一具两具尚有生息、却被同伴抛弃的可怜虫被他一起吃掉就是了。”

    黑衣青年刻意重读了“不小心”以示讥讽,继续说道:“大概就是这些可怜虫让伊卡洛斯拥有了最初的智能,他开始悬浮于海面上,直接吞食那些刚刚入海的尸体。设身处地地想一想,那些本就惧怕亡者复生的迷信之徒们看到海面上凭空浮现出一座肉山,他们会怎么想?恐惧、不安——这些情绪让他们选择了掩耳盗铃,用石块遮掩住那座血淋淋的肉山。”

    “但是即便如此依旧不能阻止理查冈州的原住民们自相残杀,日益增长的肉山需要越来越多、越来越厚实的石料遮掩,这也正是那座女神像的由来。再后来,有些愚昧之徒开始自欺欺人,认为向海水中投放花束可以平息死者的愤怒,宽恕他们的罪责,而那些花束自然也是被伊卡洛斯吞噬利用了。”黑衣青年丝毫不打算掩饰自己的讥笑讽刺之意,“所以只要你解决了这个大块头,不仅能解开你们先祖的心结,说不定还能救出几个还没死透就被吞食的家伙呢。”

    “......说得倒轻松。”苏纳有惊无险地避开了巨掌的抓握。面对这种体格不在一个档次上的敌人,正面抗衡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然而紫藤花中散发的烟气却极大程度地降低了他身手的灵活度,这样下去落败也只是时间早晚的区别。

    从黑衣青年的言行来看,就算自己落败他应当也不会放任伊卡洛斯将自己吞食,不过若非情不得已,苏纳实在不希望将自己的生命命运托付在外人手里。另一方面,可能是因为黑衣青年身上原本就欠缺与人类相近的气息,伊卡洛斯迟迟没有向黑衣青年发起攻击,而黑衣青年倒也乐得清闲,作壁上观地看着苏纳在伊卡洛斯的手下节节败退,这让苏纳不由有些火大。

    “你这家伙——”苏纳怒气冲冲地转身,不顾身后巨掌的迫近径直冲向黑衣青年。

    “哦?因为危机失去了冷静吗,比预想中还要没用呢。”黑衣青年讥笑道。虽然挥刀斩下苏纳的头颅对他而言不费吹灰之力,但是他此行受命前来援护这个家伙,若是不加忍耐砍了苏纳,回去免不了要受一顿训斥。因此他最终也只是侧身避过了这次有勇无谋的冲锋,并一脚将苏纳绊倒在地。

    不过苏纳本就没指望这种漏洞百出的攻击能对黑衣青年构成威胁,在经过黑衣青年身畔时,他挥刀所向并非是黑衣青年的身体,而是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腕。滚滚鲜血从创口中喷涌而出,溅了那名趾高气昂的青年一身。

    “嘁!就知道耍小聪明!”黑衣青年瞬间便明白了苏纳的意图,不过此刻鲜血的气息已经透过轻薄的衣料附着在皮肤之上,即便他现在脱下外衣也全然无法阻止身上染上生血的腥味。

    “抱歉,不过比起观战,还是亲自操刀上阵比较有实感吧?”

    苏纳坏笑着退向后线,果不其然,浑身血腥味的黑衣青年很快便引起了伊卡洛斯的注意,那只巨掌撇下了苏纳径直抓向黑衣青年。黑衣青年皱了皱眉,挥动镰刀干净利落地斩下了巨人的一只手指,然而被斩断的缺口处却涌出了一团肉泥,仅仅数秒之间便长出了一根新的手指,继续与黑衣青年缠斗不休。

    本想乘机脱离战线去寻找简尼尔,苏纳却忽略了一间十分明显而又十分头痛的难题——伊卡洛斯拥有两只手掌。巨人右掌与黑衣青年缠斗的同时,左掌又贪婪地伸向了苏纳,显然这名贪婪的巨人并不打算放过任何一名可以捕获的猎物。

    不同于行云流水挥动镰刀、在交战中颇有余裕的黑衣青年,技艺与体力都与前者差之甚远的苏纳只能上蹿下跳,狼狈又惊险地从巨人指间争取一线生机。黑衣青年手中的镰刀挥舞地既快又准,银白的刀刃在黑夜中遁形无影,倒映着月光的刃口如同一条灵巧跃动的银蛇,将夜幕撕作两断。

    专心逃窜的苏纳也被青年优美简练的动作和镰刀凌厉的锋芒吸引,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黑衣青年跃动的身姿。最初,苏纳还是像金宫中一合战败时那样完全无法看清黑衣青年的任何一个动作,哪怕是舞动的镰刀在他的眼中也不过是一团虚影。但是在双眼慢慢适应黑衣青年的行动速度后,苏纳开始逐渐辨认出了黑衣青年一些招式。

    黯淡晦暗的月光反而为辨识动作提供了一定帮助,地面上投映出的倒影逐渐和黑衣青年的身影合二为一,黑衣青年的动作依旧迅捷,在苏纳的眼中却也不是完全无法辨别的存在了——他的动作不仅迅速有力,每一寸肌肉的偏移都没有一丝冗余,那柄巨大的镰刀对他而言不像是武器,反而像是身体的一部分,随着心念闪动精准而又轻盈地击中所有应当攻击的区域。

    架开冲击、随后上撩——

    在适应黑衣青年的高速斩击后,苏纳发现自己相当轻松地掌握了黑衣青年挥刀攻击的规律与节奏。虽然速度与力量无法被模仿,但是那样的动作——

    “——我也可以做到!”

    苏纳有样学样地挥动镰刀,对逼近身畔的左掌发动反击。留意到苏纳行动的黑衣青年显然产生了一丝迟疑,不过他还是将这一状况归结于运气与巧合,自顾自地挥动镰刀迎击着那只不幸选错了对手的巨掌。而苏纳也依葫芦画瓢,模仿着黑衣青年呼吸的频率、肌肉的蠕动以及四肢的每一个动作。

    刚开始苏纳还需要用余光偷瞥黑衣青年的动作,确保自己的动作符合规范。而在身体逐渐适应后,苏纳惊奇地发现,自己是如此熟悉这些招式,好似这些招式曾在自己的手中运用了成千上万次,只是因为不明原因才被淡忘遗失。

    原本还有些生涩的招式在他的手中逐渐行云流水、挥洒自如,技艺和战斗经验逐渐被身体吸收学习,融为一体。专注于挥舞镰刀的苏纳甚至没有察觉到在战场的另一侧黑衣青年早已脱离战线,跳出圈外冷冷地注视着自己,他只是遵照身体的记忆、战斗的节奏,自然而然地挥出了势大力沉的一击。

    锋利的刀刃在巨人的手掌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创口,尽管这道创口也在数秒之内便自愈如初,伤痛的触感却对伊卡洛斯产生了充分的威慑作用——在发出鲸鱼一般沉闷的悲鸣后,这名数百米高的巨人扭动着肥硕的身躯转向了中央环道的另一侧。与此同时,苏纳大口喘息着、拄着镰刀跪坐在地,虽然对自己的表现十分满意,但是刚刚的那一击着实耗尽了本已所剩无几的气力。

    然而他还没能享受片刻这份来之不易的安逸,一股凌冽幽邃的刀气便从侧翼斩将而至。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苏纳及时偏移刀柄挡下了来袭的刀气,整个人却依旧被强劲的气力吹飞,在民宅废墟中滚落出十余米才堪堪稳住身形。

    “你究竟想怎么样?如果只是想取我性命,只要之前不出手干预,让简尼尔开枪击毙我便是了,又何必大费周章?”苏纳气喘吁吁地站直身体,有些不解地看向手持镰刀逐步逼近的黑衣青年。

    “我一开始接到的命令确实是来保护你,不过你那副自满得意的样子还真是令人火大——所以我改变主意了,奥赖恩大人只是让我保全你的性命,就算你‘不慎’缺了一只胳膊一只腿,也不能算是我的失职对吧?”黑衣青年挥动镰刀,将挡路的石块瓦砾一一斩断,径直来到苏纳的面前,高举镰刀对准了他的脑门,“来吧,给你一个站起身公平对决的机会,可别事后埋汰我卑鄙。我,乌拉诺斯,今天就要让你用肉体深刻铭记这份恐惧,明白谁才有资格继承这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