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岗教师那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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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小芳

    一天,母亲不知从哪里抱回了一条毛绒绒,胖乎乎,浑身雪白的小狗。陈萱萱很惊喜问:“这是谁家的狗?”“是在集市上买的。”母亲说那么多狗,她一眼就相中了这条小白,还叫陈萱萱给小狗起个名字。这不禁让陈萱萱想起以前家里的小芳。

    不知不觉,小芳已经离开他们快十年了。关于它的走,陈萱萱是于心有愧的。小芳是在她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来到她家的,是弟弟把它从邻村的姑爷家抱回来的。那时弟弟才四五岁,还抱不起刚满月的它。母亲好几次想从弟弟手里接过来,弟弟都舍不得放,硬是走一下停ー下,一只手抱着,另一只手盖着它的眼。因为弟弟听母亲说要遮住狗的眼睛,免得被它看到路,以后跑了回去,所以弟弟一路都用手盖着。就这样走了好几里路,才勉强把它抱回了家。

    家里突然有了一只小狗,对于孩子们而言是件十分高兴的事,就像多了个玩伴一样。那时候大江南北都流行着这样一首歌:“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晴,辫子粗又长……”伯父家的VCD碟片里便有着这样一首歌,陈萱萱他们去伯父家里玩时,就经常听。渐渐地她自己也能哼了,主要是歌词好记。

    陈萱萱和弟弟决定要给小狗起个名字,至于起什么名好呢?她仗着自己比弟弟大,便实行独裁政策,让弟弟听她的,由她说了算。弟弟很乖,还真把起名权却给了陈萱萱。尽管她不是把小狗抱回来的人,也不是最疼小狗,喂饭次数最多的人。名字?那就叫小芳吧!哈哈!为什么?因为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小狗是货真价实狗姑娘。于是他们就都叫它小芳,有时还叫它小芳狗,或是芳芳狗,这些都是昵称。

    小芳是只黄狗,也是正宗的中华田园犬。它真是一只很听话的狗,从不咬人,也不乱叫。村里好几户人家的狗都因咬人惹了祸,但她家的小芳狗从不咬人。当看到家里来生人时,它会叫,但只要主人出来一吆,它就马上止住,不像有的狗,主人骂都骂不住。每次母亲出门于农活,上山挖土砍柴,或是去田里看水,芳芳狗都会尾随,像是特地给母亲作伴似的,而大家也都习惯了小芳的左右不离。

    童年印象最深刻的画面之一,便是她和弟弟在地里用小石头垒房子玩,芳芳狗静卧在旁陪着他们,母亲则在不远处拿着锄头挖地,不时地回过头来看一下正在玩耍的姐弟俩。

    每当母亲要独自走个把小时山路去挖土锄草,或放肥料时,只要她和弟弟放假在家,便会叫她们一起去。有时弟弟走不动山路,母亲还会背他。陈萱萱年龄大些,不用背。到了地里她和弟弟会帮着捡石头,把地里碗口大的石头捡拢到一起,免得不好挖地。比这大的捡不动,小的,没必要捡,因为不影响不挖地。

    当她们捡石头捡累了,便坐到树荫底下玩,用旁边的石头垒小房子,造屋。折小棍子作篱笆,用叶子当门,当瓦片。还会挖个小坑当池塘,用瓶子里带来喝的水,倒一些到小坑里充当池水。而芳芳狗便静卧在一旁,安详地看着她和弟弟在建造。但偶尔有时候,它也会时而站起,时而躺下,时而窜进灌木丛里,不知是去追松鼠还是什么去了。但它无论怎么跑,都不会弄倒她和弟弟的房子。小芳狗特意不去碰它,会刻意绕过它。

    有时候陈萱萱会问母亲,如果他们不来会怎样。母亲说他们来也做不了多少事,叫姐弟俩来是想让他们作一下伴,芳芳狗每天都跟着来。陈萱萱当时还不理解母亲说的作伴的含义,现在想来才明白那种心情。荒无人迹的山头,一个人长日漫漫地劳作,没有一个人说话,也见不到一个人,该是多么寂寥。父亲在外谋生计,家里大小农务都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尽管她和弟弟做不了多少事,但他们的到来却是母亲的慰藉,使得这里有了趣味。而她和弟弟读书去了的日子,则是芳芳狗寸步不离母亲左右。

    小芳的听话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它从来不犯事。不像别人家的狗,放在桌子上的肉都会偷吃。女主人刚买回来两斤肉搁在桌子上,去菜园子里掐了两根蒜打算回来炒肉,一看桌上,肉不见了。再一看桌子下,自家的狗正在那里嚼着嘴巴子,咂着牙。而小芳只要是放在桌上或是凳子上的东西,它都不会去碰,它比什么都懂,因此他们从不用担心肉搁那儿被狗吃了的问题。

    小芳的耳朵很有特色,像灰太狼的耳朵一样缺了个角,那是和别的狗打架后的光荣标志。芳芳狗很少打架,它受伤也并不代表它打不过,而是对手实在太强大。它以一敌三,只在耳朵受了点伤,算是非常强大了。至于为什么打,是因为别村的狗跑到我们家抢芳芳狗的粮食吃,它为维护自己的权益而战,虽败犹荣,况且还没败。

    有一次陈萱萱看到小芳在家门口的坡前嚼草吃,它不是什么草都吃,而是闻闻嗅嗅,再挑那种长长的,像割破鲁班手指的那种草吃。她当时特别诧异,不由瞪大了眼睛,实在不明白小芳为什么要啃草。

    不知道是因为小芳不经意,还是因为感觉到了陈萱萱的目光,小芳回过头来瞥了陈萱萱一眼。尤使陈萱萱印象深刻的是,它眼神中仿佛透着忧伤与无奈的神情,那是病人特有的神情,她不确信动物是否也具备这种感情,所以至今不敢确定当初是否看得真切。

    大人告诉她,小芳是不舒服才吃草的,只是这个答案还太模糊,她并未完全懂得。后来从书上陈萱萱才知道,狗是非常聪明的动物,它们会利用某些植物的药用特征治疗自己,能对症下药,会区别哪些草能治好自己。

    小芳是母的,当它从一条小狗长成大狗时,无一例外地怀上了狗崽。在陈萱萱的记忆中,小芳生了很多小狗,每只小狗都可爱喜人。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次下雨天,外面雷电交加,还是夜晚。她和弟弟怕雷打中狗窝里的狗崽,决定去救它们,想把它们都抱到房间里来。于是她们拿着手电筒去了小狗的窝旁,可一看,窝里有五六只小狗。一时抱不完,也不知道先抱哪只走好。

    这时她和弟弟都有点不知所措,狗崽都在熟睡,在未想好怎么做之前,不想随便弄醒它们。于是他们商量着,抱一只走,就好了,保住一个芳芳狗的后代,以后好给它的兄弟姐妹报仇。至于救哪只好?那就选最顺眼的,于是他们就抱了一只认为是最好的狗崽到房间里。

    那时是夏天,她和弟弟睡在同一间房,房间里摆了两张床,一张老式凉床,雕花刻画的那种,据说现在极其珍贵。另外一张竹床放在地上,夏天时特别凉快。通常是弟弟睡在高床上,而她睡竹床,弟弟胆小,不敢睡竹床,因为高床底下黑嘘嘘的,怕躲着什么东西。而陈萱萱不怕,即便睡在地上,正对着黑嘘嘘的床底也没什么。

    他们把小狗抱到竹床上,用枕头给它垫着,还把枕头帕给它盖上当被子。就在他们一心一意伺候着小狗时,门突然开了。却没有人,只有芳芳狗在门口徘徊了一下,看了看他们,就走了。可能是刚才进来的时候忘记栓门了,只把门合上而没有锁。不知芳芳狗是用头把门顶开的,还是用前爪推开的?通常它会用前爪,记得第一次看它用前爪开门时,陈萱萱深受震撼,觉得它简直都要成精了。

    后来见惯了,也就习以为常了,便知道了它已经完成了从用头到用爪的过渡。可能是它回到窝里发现少了个狗崽,做母亲的就寻到这里来了。见正在和小主人玩,便放心地走了。这些都是后来陈萱萱才想到的,当时她和弟弟正同小狗玩得不亦乐乎,没注意这些,也没想到这点。

    芳芳狗不但会开门,还会捉老鼠,因此陈萱萱从未觉得狗拿耗子是多管闲事,相反芳芳狗把它当成分内之职。芳芳狗一天能咬死三四只大老鼠,可谓是眼疾手快,又狠又准,通常是一口一个。只要是老鼠打地上跑,准能被芳芳狗逮捕。那段时间,好长一段自子他们家不用为鼠患担忧,芳芳狗足以令那些老鼠闻风丧胆,它是威风凛凛的捉鼠英雄。

    和芳芳狗朝夕相处的那段时间是很愉快的,可是善始者繁而克终者寡,后来他们所做的一些事使得芳芳狗没能克终,实是一大憾事。而芳芳狗下的那些小狗,不是被卖了,就是过年过节被杀着吃了。它一窝一窝地生,一窝一窝地奶大,人就一窝一窝地杀,一窝一窝地吃。每逢过年,村里都会杀狗,在门前支起一口大锅,锅里是沸腾的开水,专为旁边脖子上还套着绳子的狗而备。每当家里杀狗时,小芳都会冲着拿刀的人叫,又围着那只被栓住的狗焦急得转来转去。有时还会跑到母亲身旁,看看主人,又看看看那边,发出低鸣而鸣咽的声音,仿佛是在向主人求助,又像是在哀求。随着那条被栓住的狗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鸣咽,刀刃被染红,它被重重地扔到地上,咽下了最后一ロ气。芳芳狗喉咙里发出“咣”的一声,夹着尾巴跑开了,痛苦地仿佛殒难的是它自己。

    后来次数多了,小芳渐渐明白,它的哀求起不了任何作用,也救不了它子女的性命。所以从那以后,每逢放鞭炮时,小芳便会躲起来。放鞭炮即意味着过年过节,或红白之事,它已经会从鞭炮声中能得知这一信号,信号一发出便意味着它的同类又要殒命刀下。或许小芳是害怕自己被手刃刀下,又或许是不堪目睹子女的不幸,总之它躲起来了,躲到很远的后山上去了,一连个把星期见不着影子,回来的时候,一身的草籽,又瘦又疲惫。

    小芳在她家待了十二年,它是98年过年的时候弟弟带回来的,在10年夏天人为地结束了它的性命。它走时陈萱萱没能看它最后一眼,那时自己在县里的高中读书,一个学期オ回来两三次。那次,她回到家里,已经下午两点了,当她饥肠碌碌地吃着饭时,母亲走过来告诉我,芳芳狗被杀了,那一刻陈萱萱的嗓子像是突然被什么堵住了,那一刻心脏都静止了。她问什么时候?母亲告诉她就在今天早上。她有些惊愕,要是她早一点回来,兴许还来得及,兴许在力保之下,小芳还能逃过一劫。

    弟弟呢?弟弟被说服了。因为上次父亲要杀他的猫,弟弟边哭边抱着他那只猫,就是不让杀。父亲和村里的一个伯伯拗不过他,又或许是看弟弟哭得太可怜了,就没杀那只猫了。而她依旧是因为读书没在家里,这些都是听家里人说的。相较于弟弟,她觉得自己似乎更寡恩刻薄一些。弟弟极喜欢动物,不仅养过小狗小猫,还养过兔子和小鸟,他每天放完学之后就去喂他的两只兔子,不辞劳苦地去找适合兔子吃的菜叶子。他听母亲说兔子不能吃打露水的草,他就很小心地伺候着。后来他养的那两只兔子下了一窝的小兔子。弟弟还喜欢种花,家门口摆着他种的薄脸皮,水仙花与紫罗兰。而我既不爱养小动物,也不爱种花草,因为觉得难打理,情愿拿出时间来做自己的事,没事的时候喜欢去画画或是看书。弟弟与他养的小动物和花草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而她却从没有过。

    在弟弟救下他那只猫后,未几天,那只猫却不知所踪了,不知道是被别人打了吃了,还是被药死了?父亲很生气,训斥了弟弟一顿。所以当弟弟要去维护小芳时,父亲就拿那只猫作例子。说自己不杀等明年出去打工,就会被别人偷去杀了。自己杀了还可以卖几个钱,等被别人偷走杀了,连根狗毛都看不到,就像那年那只猫一样。弟弟不再说话了。

    父亲要杀芳芳狗,因为村里有个人说,有人想买一条老狗吃,据说老狗的肉吃了很好。她家的狗养了十ー二年,给一百块钱一年,一共ー千,问父亲卖不卖?父亲说他明年要和母亲出去打工,把狗留在家里也不放心,就决定卖了。至于为什么不是直接装进麻袋叫人运走,而非要在自家门口杀了。因为那段时间村里盛传“狗宝”的传说,说很多养了多年的老狗,肚子里都有宝,拳头那么大一块就是好几万。陈萱萱不信这样的传言,更厌恶这些蒙蔽人心的无稽之谈。虽然父亲没有明说是为了“狗宝”才把小芳在家里开膛破肚,但很多年后,想起这件事,陈萱萱猜想就是这样的。而第二年父亲也没出去打工,小芳肚子里没有所谓的“狗宝”,后来她才得知,所谓的“狗宝”是狗身体内长的一种结石,类似于牛黄之类的东西,可以入药。

    母亲说她看到芳芳狗被抓去杀时,芳芳狗往身后母亲站着的地方看了一下,母亲说芳芳狗看她的那一下,她吓了一跳。母亲看到芳芳狗的眼晴像在哭,就那一看,母亲的眼泪也一下子滚出来了,再没敢去看芳芳狗。我能想像,都说狗是最通灵性的,况且是养了十几年的老狗。

    她不想听母亲说这些,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杀都杀了还说舍不得。尽管她知道那不是母亲的意思,可也有点怪母亲不去阻止,因此心里很不痛快。陈萱萱知道自己不能去指责父亲,因为父亲的做法在社会上都是司空见惯的,再正常不过。养狗再杀狗似乎成为一种常态,能有几只狗能活到自然死亡,然后被主人葬之山岗,或葬之家旁?多数是葬身人类口腹。

    如今时隔数年,每当听到有人叫小芳,或是芳芳时,总让她想起芳芳狗。就像初中的时候,坐在她后面的一个男生叫吴小芳,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陈萱萱惊呆了,故意大声地问旁边的女同桌:“你知道小芳是谁吗?”答曰“不知道”,“小芳是我们家的狗,我们家养的狗也叫小芳。”两人哈哈大笑,气得后面那个男生七窍生烟。

    那时候芳芳狗还在,现如今它已经不在了。芳芳狗走的那天。陈萱萱在弟弟种的薄脸皮上,看到了很多血迹,是芳芳狗的,从那以后她总觉得那盆花附上了芳芳狗的灵魂。不知是不是偶然,后来那盆花长得特别繁茂,前所未有地繁茂。

    后来几年,家里陆陆续续地也养了两三条狗,但总不得存活,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掉毛,生病,打针都治不好,都无一例外地死去,没有活过一年,有的甚至连几个月都没有。她曾经还想给后面养的狗也起个名字,但最终还是没那么好的兴致,也叫不出口了。此时不得不承认,过去的时光,已经回不去了,失去的,也再也不会回来了。想要再建立一份和芳芳狗一样的感情,却是永远不可能了,因为再也没有一条狗能陪她和弟弟一同长大。

    当母亲叫陈萱萱给刚买回来的小白狗起个名字时,陈萱萱看着小狗那圆得和球一样的身体,说:“就叫小胖吧。”从此家里又多了一个新成员小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