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岗教师那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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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小小

    这天,陈萱萱站在宿舍门口晾衣服,听到走廊另一头的赵小小和她婆婆在吵架。其实也不算吵,就是赵小小抱着孩子,流着眼泪,穿着拖鞋从房间夺门而出,她婆婆在后面骂骂咧咧,赵小小没有说话,沉默地流着泪下了楼。

    学校宿舍每层楼有八个房间,走廊左右各四间。陈萱萱的房间在四楼走廊右边的第三间,秦念茹在第二间,走廊左边最里面有个两室一厅的套间,是学校特意为带孩子的女老师人性化设置的,为的就是方便女老师家属带孩子。

    没几天,学校就传出了赵小小要离婚的消息。陈萱萱对赵小小的印象很寡淡,很难形容她长什么样,总而言之就是没有什么特点,为人也很低调。陈萱萱对赵小小印象最深的就是有一次开会,吴校长当着全体教师的面表扬赵小小,说她带着小孩还把教学成绩抓那么好,连续两个学期的期中和期末她班上的语文成绩都是年级第一,这便是陈萱萱对赵小小最深的印象了。

    离婚的原因,据说是婆媳关系不和,因为婆婆重男轻女,觉得她生的是个女儿,对孙女不好,加上丧偶式带娃,所以赵小小要离婚。确实,两年了,陈萱萱只见过赵小小老公一面。据说,赵小小老公是农村的,在外面打工,她和她婆婆寒周末也住在学校,很少回农村老家,除非过年。

    由于和赵小小不熟,陈萱萱即便有一颗八卦的心,也不好再打听什么,于是这件事也没放在心上。直到后来过年,陈萱萱在外面上班的堂弟回家了,问她认不认识赵小小。陈萱萱道:“认识啊,她是我们学校的啊。”堂弟道:“她是我高中同学,她结婚的时候我还去喝酒了的。”陈萱萱有些诧异,“你们是一届的?”“嗯!”“她小孩都好几岁了,你去年才大学毕业,难道她大学就结婚了啊?”“是啊,她考起大学那年,家里就逼着她结婚了。”“逼?现在什么年代了,还有逼婚一说?”

    通过堂弟的叙述,陈萱萱大致了解了这样一个故事。

    和大部分人一样,赵小小出生在一个农村家庭。不同的是,她所在的家庭比一般农村家庭更穷,也更重男轻女。高中时期的赵小小成绩还不错,在尖子班属于前二十名的那种,在老师眼中,是可以稳上二本的学生。

    但高二结束后的那年暑假,家里就不停地跟她讲,叫她别读书了,家里没有钱送了,还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有用,迟早是要嫁人的。赵小小没有说话,她的父母象征性地询问她村里的刘老四怎么样。

    刘家老四真名并不叫老四,是在家里排行老四,上头有三个姐姐。当年计划生育那么严,他父母硬是躲到广东去都把他生了下来。因为是唯一的一个儿子,也就金贵得不得了,家里吃穿都是最好的,干的活却是最少的。

    九几年农村出身的孩子,没有几个是不干活的。除了要帮家里煮饭、扫地、洗衣、洗碗之外,还要上山砍柴、放牛、割猪草、种姜、挑红薯。暑假的时候,三伏天跟着大人在太阳底下割稻谷,割完几亩稻谷后,就挽起裤角下田插秧,做完这些,每天太阳下山前还要回家收谷子。每家每户都是这样,唯独刘老四是个例外。老四的父亲是个木工,那时候木工在农村很吃香,因此收入不菲,存了些积蓄,在生下老四交完罚款后,还在村里开了个锯木厂。

    老四的父母很早就给老四订了娃娃亲,据说是请八字先生算过的,他们将村里所有差不多大的女娃都物色了一遍,最后订的是赵小小,因为据说赵小小旺夫也旺他们家。

    那时候两个小孩都还小,刘家二老提了几斤肉,几瓶酒,再封了一个红包就到赵家认亲去了。赵家人没有意见,于是两家人就等着孩子们长大,好办酒。

    刘老四从小被父母和姐姐惯坏了,在学校也不专心读书,初中开始就在校内和其他人谈恋爱,在校外和流氓们打架,好不容易初中毕了业,没考上高中,就直接打工去了,说是去闯荡江湖。

    估计是受了那会金庸武侠的影响,动不动就闯荡江湖。可江湖没有那么好闯,没两年他就自己卷铺盖回来了,而且也不想再出去了。这时他爸妈想起给他娶媳妇了,就想起了老四小时候订的亲。那时的赵小小还在读高二,于是刘家二老重新登赵家的门,来说这件事。

    “我们就一个儿子,等你家小小过来,什么还不是她的。我老伴说了,彩礼我们打算出八万八,八!发!”老四的妈妈一边比出一个八的手势,一边大声说“八!”

    赵小小的父母一辈子都没看到那么多钱,心里乐开了花,脸上藏也藏不住地一个劲地笑。

    赵小小家里两姊妹,小小是妹妹,小小的姐姐也早就家人了。她的父母好吃懒做,一辈子都存过什么钱,当别人家从土墙房变成红砖平房,再变成两三层的小洋房时。赵小小家从她父母结婚那天开始,家里是什么样子,到小小长大就还是什么样子。

    村里也有人叫赵小小的爸爸出去打工或做小工,小小的爸爸不想动,别人再问,就阴阳怪气地说:“唉,做起有什么意思,又没得个仔。”明里暗里都在说小小的妈妈生了两个女。

    有时日子实在过得紧巴巴了,小小的妈妈也催她爸爸出去打工或找点事做,说:“别人家的男人都出去了,你守在家里做什么?”小小的爸爸就会回敬道:“那别人还生了两个仔呢?你怎么不生!”两句话堵得小小妈眼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后面也就不说了。

    小小的姐姐比她大三岁,读完初中就出去打工了,一边打工,一边寄钱回来养她爸妈,小小的学费也是姐姐负担的。小小的爸妈也没打算让小小年大学,觉得没让她像姐姐一样初中就出去打工就仁至义尽了,让她读到高中已经很不错了。

    在这种情况下,刘家人一来提亲,还说要给那么多彩礼,赵家二老当下就答应了。

    刘家妈妈有些不放心,说:“现在的年轻人想法大,还要问下小小怎么想的。”

    小小爸爸拍胸脯保证,说:“我们小小听我的,我讲一她不敢讲二,她要不听话,我打到她听。莫打自己的女都打不得了啊?”

    刘家妈妈道:“以和为贵,本来是好事,别打啊骂啊的。”

    小小爸爸立马搓着手陪笑道:“是的是的。”

    刘家二老临走时,小小爸爸还再三向他们保证,说小小肯定听他的。

    于是,等小小放假回去之后,小小爸妈就告诉了她这件事。对,是告诉,不是商量,也不是征求意见,是告诉。

    小小当然不同意,她说她想要读大学,但父母就一句话——没钱!没钱你去读呀?想读你自己去想办法!

    后来刘家人趁小小在家的时候,又过来探口风。得知小小不愿意后,也没再说什么。

    小小的父亲拿着小小天天骂,骂上辈子欠了她的,她这辈子来要债了,什么难听的骂什么。等小小去学校读书的时候,还故意断了她的伙食费,小小只好问同学借钱吃饭。

    陈萱萱问堂弟:“你借了没有。”堂弟说:“借了两百。”“才两百?”“我那时候一个月家里才给五百块,省两百下来已经很不错了。”陈萱萱没有说话。堂弟继续道:“她第一年上班发了工资的时候,就微信转我了,其实我也没想过要她还。”陈萱萱道:“你不收她会良心不安的,我估计她也不想欠别人的。”“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收了。”“小小后来呢?”于是堂弟继续说小小的事情。

    从那以后,赵小小的成绩就直线下滑,班主任也询问过她原因,可她羞于启齿,始终没对老师说。老师只能安慰她,老师的安慰也不能说全没效果,但效果微乎其微。于是小小的成绩忽上忽下,一阵好一阵坏,而且时不时就情绪失控,趴在桌子上哭。“那些事情都是她哭着对我们几个玩得好的说的。”堂弟说道。

    在小小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和经济上窘迫与家里对抗了一年后,高考成绩出来了。可惜事与愿违,原本可以上二本的小小,最终只考上了一个大专。这下,赵小小的父母更不愿意送她读了。

    小小原以为父母说不送她读书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是真的。高考后的那个暑假,家里不停地骂小小,而此时,刘家又不停地来做工作,见小小对大学有执念,于是放出话来,说嫁过去,就给小小出学费。

    小小一方面想读书,不想高中一毕业就出去打工,另一方面确实出不起学费。她没办法,只能嫁,于是对刘家人说大学毕业后再结婚。但刘家人也不傻,怕她读完大学后反悔,于是提出在开学前领证办酒。

    赵小小结婚那天,堂弟也去了。说那天她哭得死去活来,让他们这些同学看了也难过极了。别人结婚都开开心心的,即便是哭也是哭对家人的不舍,但赵小小是真的哭,哭她内心的委屈和悲惨的命运,以及被操控的人生。

    婚前,原本赵小小和刘家人商量说毕业后再要孩子,当时刘家人也是满口答应的。但结完婚后,就没那么好说话了,人家男的直接行夫妻之事不做任何措施,没几个月,赵小小的肚子就大了,于是还大一的她生下了一个孩子。当其他同学还在大学享受自己的大学时光时,赵小小已然成了一个孩子的妈,和同学没有共同语言,和周遭一切美好的事物毫无关系。就这样,赵小小压抑地读完三年大专。

    她读的是师范专业,最后一年考了教师资格证,然后考了家乡的特岗教师。其实,她根本不想回家乡工作,那个家她有多远想逃多远,可架不住两边父母催,而孩子也需要人带,她只能回来。

    陈萱萱脑海里不禁浮现出这样一句话——每一个人都是一座深渊,背后都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在感慨的同时,陈萱萱不禁想到,“现在每个县不是都有委培生吗?读第一师范免学费的那种。我好几个高中同学,家里条件不好都去读了。她可以去读这种学校啊!再不济,学费不是可以贷款吗?”堂弟道:“是啊!但我们当时哪里懂这些?又没人跟我们讲,她也晓不得。”

    是啊,这些事情都是陈萱萱读大学后,甚至是参加工作后才知道的,家里也没人知道这些。如果当初小小跟她班主任说了,也许班主任会给她想想办法,也许会跟她说这些。可惜……终究是错过了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