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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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村子里的喧闹声

    在关中北原上,这王家庄并不算是一个大村子,可是也不算小。凭空细究起来,这村子怕也有三千多年的历史了吧。因为根据传说,在这一带,这王姓原本就是周文王第十五儿子的后裔哩。可是,历史风云激荡,诡异变化无常,这王家庄,不免也是在凋敝和繁茂,覆灭与再生相互更迭中一路走来的吧?当然,期间究竟上演过多少人间的悲喜剧,那只有温厚的黄土知道了。可是千百年来,这位仁厚的长者一直都没有学会浮躁地自夸,除了默默地付出,好像就别无所能了,你能指望他忽然开口吗?当然,早年村上也曾有过家谱,可是也早就被大地主王兴财的后人带到了重庆和上海,或者甚至还带到了国外,又到何处去寻找呢?说不清就最好不要说了。最要紧的,是得给您说清楚,如今这王家庄,除了有王姓,还有张、李、赵、陈、董近十个杂姓;而这德成老汉的祖先,据说也是明朝从洪洞大槐树低下搬来的。由此可见,此王姓,未必就一定是彼王姓,究来究去,最终怕也是不甚了了。可是,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因为,事实上,在王家庄,如今也的确没有人对这些个事情感到兴趣了;为了生计,为了眼前的出路,村上大小人好像都在低头急切地寻找,总希望随时都能找点有用、没用的东西搬回家,那情形最适合与不知疲倦的蚂蚁作比较:尽管群居在一起,可是都在各忙各的;明明都在独自奔走,可是又实在是谁也不敢离开了谁。正所谓每家都是一个个体户,每个个体户又在散漫的生活中自觉压力沉重,举步维艰,也好不疲惫!时间一久,大家除了抱怨,除了挖掘可以笑几声的轶闻趣事,好像就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劳作了,哪有精力去寻根去问底呢?如此这般,你自然不难想象的到,从德成老汉家蹦出来的这条新闻,其威力究竟有多大。

    这条鞭炮虽然不算短,可是一路窜过去,在德成老汉家休会以后第三天,就已经在全村响得透透光了。当天晚上,尽管老两口还在不胜烦闷的时候,在村上的个个巷道院子里,在村前的小卖部、小诊所和各个商店门点里,已经是一片唧唧咕咕的声音了。大家见了面,马上开口道:

    “听说了没有?哎呀,这老东西,真他妈可以……哼!你说这人,现在谁敢信?谁敢信谁?”

    诸如此类,议论的深度和广度,自然随集会者的视觉水准而不定。也难怪,近年来,社会上频频爆出的诡异事件,早就让这些个感觉钱袋子越来越干瘪的乡里人神经越来越脆弱了,猛然之间,哪里能经受得了就在身边的这种莫名的打击?所以言辞上也就尖酸粗野得不成样子。更有一帮目光深邃的乡村政论家,气哼哼地游走在各个议论点,帮助大家寻找前因后果:

    “唉,你傻得实实的,从哪来的?能从哪来?还不是挖墓挖出来的!你年轻,不知道,还一直以为这老东西是个好人哩,哼!鬼才相信!农业社那阵子,这家伙可有一个外号,叫狼,知道不?鬼得很,鬼得很,白天出工懒洋洋,没精神;可一到晚上,眼睛就放绿光!一个人,抗着锨,拖着镢,方圆几十里,光朝人家村子后边跑。干啥哩?挖人家先人的墓子!一晚上一个!这事你敢干?哈,吓都把你吓死了,可人家狼就敢!”

    “当时这人眼睛是不是都瞎了,也不知道把这家伙揪出来批斗批斗!”

    “不会吧,这好人,还会去作这种孽?”

    “哼哼哼,不会作孽,会做贼就够了,那你说他这碗是哪来的,嗯?”

    “可就是,可就是,真真是常常把鬼当神的拜哩!”

    “不对!你这不是胡说哩么?那年月,人把胆都吓破了,硬要把家里的宝贝向队上交哩,谁不知道,谁不知道这些宝贝后来都让村干部揣回去了,夜里莫事,拿出来对着油灯偷偷看哩——人家德成老汉在饲养室干过,说不定是怎么幸运地碰了个当面,也就得了几个也说不定。”

    “哼哼,你真要把人要笑死了,好事情能轮上他?黑斑头一个,好事情能轮上他?他不在土里刨,怕早都饿死他妈的脚了,

    谁还能怕他不成?!”

    “反正那帮老东西做贼心虚,早就变成鬼了,谁能说得清!”

    “咋说不清,那不是还有一帮儿女活得好好着哩么?”

    “……那他都是挖的谁家的墓子?也没人管?”

    “好多古墓早就被平了,你看人家精的,就知道朝那里挖。”

    “人和人就是这点区别!——凡事只要操心,啥干不成?”

    “哎——,看你傻的!深更半夜,谁能知道!还说不定就是你先人的墓子哩!”

    “你胡说八道!你先人才——哎哟,得让谁给说一下,赶紧把这老东西给法办了。”

    “谁法办,靠谁法办?如今这世事,有钱都能让鬼光着脚片子上皂角树!不信,你去试一试!”

    一开始大家就这样低声议论纷纷。慢慢地,认识可也就更进一步深入了:

    “这家伙藏得太深了,家里的宝贝可能还多着哩!怕人知道了,表面上还装穷哩……怪不得都快成棺材瓤子了,还像模像样地住在地头种地哩,怪不得老大两口子对他不好——自打荷藕、给老大盖了房,肯定是就再莫给过,能好么?好个鬼!给了谁都会是这样子!谁不知道,谁不知道振东是个能不够,嗯?能把那么好的一朵花嫁给他小强?还不是看上了人家的宝贝了——他买车跑车,靠谁哩?还不是靠这老东西给的钱,嗯?还是主席说的好,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谁知道,谁知道哩,咱光知道,王芳这娃对老两口也一般的很,成天不回家,老两口还自己单过着哩……”

    “哎——,你光光看了个浮面,里边的渠渠道道,谁能知道?看人要朝骨头里看哩!你细想一下就知道,人这东西就是怪,作了孽,天可饶,人可不饶——他自己先心慌得饶不过他自己!现在他老两口住在地里头,不就是补自己的罪过哩么。是不是?这么一看,你把啥问题都看清了,嗯?”

    “对,对,对,你这么一说,咱知道了,可就是,可就是……”

    “可是你说,他做过亏先人的事,他家老二咋还能上大学?”

    “唉,也就是勉强考得好——现在也不就是那个样子嘛,没啥稀罕的……你不知道,如今就没有个是非道理!你说现如今这啥是个理?”

    说完德成老汉,自然也得说说张鹏。可是提起这个“在西安城里呼风唤雨”的大老板,年轻一点的都茫然地摇头,又睁开好奇的眼睛说不知道;年纪大一点的,都难掩仰慕之色,也都很乐意替他吹嘘一通:

    “哼!知青,当年插队的知青,那里头能行人可多着哩,好多一回去就发了财——这姓张的,人家现在可不得了,可不得了!听说如今光大商店,在西安就开了五六家!你知道长兴百货吗?西安东大街上最大的那个?那后台老板可就是这姓张的,知道不知道?要说厉害,那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哎呀呀,有钱的很,人家拿这一点钱,那就是掉一根汗毛的事情!——可就是不知道,他究竟从德成那里偷偷要了多少宝贝?肯定拿得多!你想,一只烂碗,能值五万吗!值个鸟!嘿嘿嘿,德成老汉这狗日的还以为自己赚了便宜哩,让人家哄了还不知道!你想,做生意的,能做赔本买卖吗?嘿嘿嘿……”

    “谁还说小强这娃在建筑队干哩?嗯?——是不是就是这姓张的建筑队?肯定把钱赚了?那这王芳咋也不跟着去呢?”

    “嘿嘿嘿,这个你就不知道了——你以为小强这小伙子是个傻子?嗯?他怕把媳妇带到西安,闹不好跟着别人跑了……你们学不会用脑子想问题,早晚都是个睁眼瞎!嘿嘿嘿。”

    “哈哈哈……”

    “咦——,你以为她是仙女,看人家啥莫见过——她长得再亲,能比上人家城里人?嘿嘿嘿,真是莫见过世面!……”

    好几天时间,这股风就这样在村子里悄悄打着回旋,经久而难息,有好几股还被借势送到外村去了。可是风势再猛,也吹不进当事人的院子里去,这也是符合科学道理的。人类的心扉一旦关闭,即使发动一大群魔鬼用杠撬,用脚踢,那也是打不开的;更何况,他们这会儿正在乡亲们的心头忙着翻跟头,哪有心思去出这份力?这样,你也就理解了,为什么德成老汉、和他不爱出门的老伴,还有志国一家子、王芳那边一家子,这几天忽然看到的,都是人们避之不及的嫉恨目光;而原本和他们常来常往的人们,忽然都来了一个急刹车,不见了。难怪德成老汉这几天回来,嘴里念念叨叨,心下好不奇怪。

    一段时间的骚动之后,村上照例分成了三个层次。第一层,自然是一帮所谓的乡村活动家,其目的是希望能从中得到点什么;第二层,就是一些和老两口有来往的,或者原本无缘来往,如今却可以马上接头的,其目的只是希望拉扯拉扯,既满足一下喜欢攀高的平常心,也希望最好是有所收获;第三层呢,就是相隔比较远,既不在一个组,更不在一条街巷的大多数人了。他们一边在低头忙着自己的事情,一边默默念叨,总希望有机会表达一下自己的欣羡和不平,所以目的相对要简单而且复杂一点。总之,“管他七长八短呢!明摆着人家现在有钱了。况且,明明又是好人一对……”慢慢地,大家都对无谓的议论失去了兴趣,代之而来的,便是非常的理性和说不清的企求了。

    但是,说起理智,这偌大的村子,一开始也并不是没有。除了真藏有什么宝贝的人家私下里蠢蠢欲动、很不服气之外,最具代表性的,便是村上的干部们了。就在消息开始传布的第二天晚上,村主任,一个身材中等、嗓音洪亮的中年男人迈开大步,穿过几道巷,急匆匆找到村支书家里来了。一进门,看见老支书坐在当院对着两盘菜灯下独饮,便高声道:

    “哈哈,掌柜的,你好心情!”

    “哎呀,老王,来来来!算你有运气!”老支书说着,赶紧放下酒杯,伸长手臂把烟递上去。

    这老王也不客气,自己找个凳子坐下来,接了烟,顺势又向嘴里倒了一杯酒,这才伸腿掏出打火机,“喳”的一声,让火苗照亮了敦实的脸。他皱眉伸舌,吐了一口烟,曳着脖子喊:

    “哎!你这也太简单了!走走走,出去找个地方!”

    “呵呵,好多天了,嘴里有点淡,凑合着喝点。——去去去,赶紧再弄个菜,让我俩弟兄好好喝几杯!”

    闻声出来的老婆子接到命令,马上进灶房去了。

    “老嫂子!好好把你的手艺露一露!——嘿嘿,我嫂子一副好手艺,比我那口子强!”

    这老王一边用筷子挑拣着菜,一边嘿嘿笑着,违心地说。因为这位老嫂子尽管和老支书一样清瘦,可是为人却多少有点邋遢,有点浑噩,眼窝里好像总是粘粘的,让人觉着鼻涕老是擦不干净,怎么说也不能和自己手脚麻利的胖老婆相比。

    “咦,我能有啥手艺哩?——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当家的平时总爱喝几口,时常得预备着……”这老嫂子专门走出灶房,啰里啰唆说了一通,又转身忙乎去了。果然正是一个不需要操心,因此把精力都胡乱撒进生活琐事上的农家妇女稀松无力的模样。

    两个男人一边抽烟,一边只管碰杯仰脖,当然不会把她当一回事。可以看出,村上的两个当家人配合还是很默契的。细究其原因,恰恰就在这个酒杯里。靠时运帮忙,这老支书八十年代中期就开始在村上掌舵。他为人低调猥琐,可是头脑灵活,知道如何借助自家慢悠悠的做派打掩护,不动生色地应付各种各样的心境和脾气,所以在镇历届班子那里都落得了一个务实可靠、又会变通的好名声。和他的细中有粗相映衬,这村长老王却是粗中带细,既知道如何快刀斩乱麻,更知道如何察言观色,碰见好人玩笑一大堆,见了心性机巧的则恩威并施,一边捧着一边吓唬,所以一看之下,明明就是一块玩弄权术的好料子。九十年代初,过于务实的上任村长被计生指标闹得害了怕,不干了,而他正好凭借村上一股积极进取而又鱼目混杂的新兴势力作鼓手,更凭借自己一番点头哈腰的艰苦历练,最后是老支书极力举荐,镇上一番掂量之后也就默认首肯,这才通过有关程序,稳稳当当坐上了村主任的椅子。不妨简单地说,要是放在往昔战火连天的岁月,这位脾气日渐看涨的村主任肯定就是一个头扎白毛巾,腰别盒子枪的乡村革命家的形象;而就任以来才开始端起酒杯的村支书呢,即使把棉袄披在肩上,腰间别了旱烟袋,也难免要让人一再睁大眼睛,怎么看都不免让人觉得有点通敌的嫌疑。只可惜时移世易,如今凡事都得重新看了,所以和颜悦色、步履轻飘的村支书一看之下,就多少有点像受党教育多年的好同志;而说话粗声粗气,善于骑墙的村主任呢,越是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越会让人感觉他要图谋不轨。而且经过几十年的进化,他们一事当前,也都学会了把眼珠子转三转,头脑里的弯弯绕,自然要比只知不惜以死而赴大义的先烈们复杂千百倍了。他们都是在形势发展中不断领悟成长的,所以全身都混杂着明亮而污浊的气息,处理起错综复杂的村间事务来,往往要比上边吃官饭的高出几筹。他们也都知道使命在肩、村上的发展困难在哪里;也都知道喜滋滋地频繁随团外出参观学习开阔眼界;也都知道鼓起心劲做做摆脱泥土的变身梦;也都知道一边诚恳地向上级组织哭穷,一边悄悄发展自己家庭的利益,而这正是他们愿意操持这份心的原始动力;所以也都知道维护好、使用好手中的权力最要紧。与此同时,他们还知道除了给村上引水、修路、发展果业就无计可施了,所以都知道一边跑进机关见人就点头哈腰地跑项目,一边抗着锄头伺弄自家的几亩地;都知道所谓群众不过是村上少数几个爱闹事的刺儿头,所以也都知道如何让政府的各种救济、补助更有效地发挥作用;也都知道村上的百十亩预留地如何发包最有效。至于村上有多少青年出外谋生,有多少家庭仍然匍匐在贫困线上,又有多少村民在致富梦中胡乱扑腾挣扎,他们也同样知道,但是也同样是不甚了了。他们都知道上级安排的什么费税指标、建设指标如何让人头疼,所以也都知道为了完成任务不惜动用各种手段。而被村民的唾沫私下喷洒过的两张脸,也都同样乌七八糟,可是时间一久,也就习惯了;况且回报他们的,还都有几个可以抽空脱鞋的高炕栏哩!要说到不同,那就是村主任老王做事越来越霸道,尽管村上有办公的地方,可是为了便于工作,还是把大喇叭搬回了自己的家,有事没事坐下来喊几嗓子,至于播放新闻、戏曲什么的,就没有那个闲工夫了;尽管自己过一段时间就给村上会计一堆毫无由头的白条子,可是老支书若是也要送来几张,他却也知道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继续忍痛施舍;尽管自家的房子已经盖了个小二层,可是这有什么错?所以继续把村上有利可图的事务攥得紧紧的。好在什么该缴的、该补的款子统统也可以减免,可以得到,所以老支书也就感觉志得意满,一边继续抿着酒,串串门,逛逛街,一边只担心自己这年龄不饶人,并不把给自家翻修房子的事情放在心上。所以,表面上两厢里还过得去,镇上六站所有人进村时,或者有事一起外出,难免要进馆子喝几盅。慢慢地,身上就都有了一种充足营养滋补过的饱满的气色。

    “哎呀,这李镇长,真是海量,不在你之下,至少在一斤左右说话。上次一块儿……”村长老王说,不动声色把自家的网络关系暗示了一下。

    “足有斤二两,年轻,比我强多了。呵呵,每次见面,总是说,啥时候再喝一杯?”老支书不紧不慢地奉还道。心里想,“筷子架桥最结实……”

    这边说着,老嫂子就把菜端上来了。不过是新添了一点猪头肉,一点小葱拌豆腐,外加一盘豆芽拌粉条。而且既缺盐,又少醋,总是有点不对味。可是再怎么说,总比乡邻他们一年到头没有的强不是?所以,王家庄的这两个真正的政治家进一步非正式地推杯换盏。

    “掌柜的,你说这驴日的德成老汉,还有这运气,嗯?五万块?!……”老王瞪着眼,缩着脖子喊道。

    “哎呀,就是的,就是的,你说人家该好哩,有这么多钱,几年都花不完,”坐在台阶上的老嫂子插话道。

    “哎,我也奇怪得不行……”村上的掌舵者说着,停顿了一会,继续道,“龟——,他能有个啥宝贝?我估摸,是不是这张鹏把事情弄大了,开始由着性子撒钱呢,嗯?——来,再喝一杯,啥时候给再咱弄点酒,存起来?嘿嘿,我就好这一口……”

    “能成!这个方便,你拿个条子就行了,帐上还有几个钱。——我也想,奇怪了,咱村也没啥宝贝货,能让他闹走了,是不是?肯定是这老兄当年在饲养室,给知青娃搞过什么名堂?”

    “会是啥名堂?嗯,人家该好哩,人家该好哩……”坐在一旁的老嫂子继续插话,见没人理她,就起身,用扫帚把灯下几个飞蛾的尸体搬走了。

    “有可能,唉,那时候,不像现在,人只知道谋肚子,有可能——把这点喝完。”

    “不行了再弄一瓶去?我这里有钱——不管咋说,掌柜的,你说这事情该咋办?”

    “行,叫你嫂子……去去去,你快跑一趟,”老嫂子尽管知道家里还有的是酒,可是仍然接了钱,悄无声息地去了。

    老支书继续说:“你说咋办?如今这种事情,咱不好插手——根本就插不上手。可是,我估摸,这个张鹏有戏,还有其他住过队的知青,说不定也把事情闹大了,你说呢?”

    “我也觉得是,过去村上住过的知青,咱得摸个底,说不定能给弄几个哩,我看就以建校的名义,嗯?”

    “对对对,先得把头接上,再看情况。娃娃们的事情,是该办一办了。”

    “可是你说这今年的任务,也该开始了……”

    “让七队里的小王先去把费给收了,嗯?”

    “嘿嘿,还是叫我去,也好问问这姓张的事……”

    “嗯,你去。这好人,谁去都成。”

    “我去,嘿嘿,我去。”

    别看村长他也见过几个世面,可是眼睁睁看着别人发了财,也照样是一百个不舒服,所以感觉还得在家缓上几天劲。而事实上,这期间,德成老汉就开始一拨一拨地接待访客了。一开始,老两口不免都有些全身发热,满眼全都是惊恐,所以对着来人只是一个劲地发愣,总想掂量一下给恩人张鹏惹得窟窿究竟有多大,至于别人咕咕叨叨说些什么,常常是一句也没听进去。但是,不论是过去相好的也罢,不相好的也罢,却都是揣着一肚子醋登门的,自然也都理解老两口想捂住钱袋子的心情,所以都把火星子夹在话语里,一味地或者哈哈笑,或者不哈哈笑、却细声慢语地对老两口一边挖苦,一边逗乐子。好在事情再不好收拾,老两口却也知道覆水难收,慢慢也就说服了自己,开始和大家小心翼翼地周旋着。一时间,竟把个破旧的院子闹成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舞台子了。

    值得一提的是,来客们好像都乐于给老两口出主意。例如,像旺才老汉这类年老一点的会说:

    “……这下子有钱了,门槛高了,我怕是不敢再来了?嗯?嘿嘿嘿,你这老东西可不敢学财东家的样子,一发财就不认老弟兄了!——你不是成天想去西安,到易俗社里转一转么?其实也不花了几个钱。去的时候,能不能把咱也叫上,跟着你沾沾光,也顺便把大雁塔也转一转?”

    还有的说:“还不快出去逛一逛,把世事也去看一看,还等啥哩!——嘿嘿,我看你这老东西就是想不开,有了钱也怕是不会花,要不借给我一点,让老伙计替你花几个?我常给你说,人在世上,还得把自己的胳膊腿闹宽展,再不要种啥地了,像我,凑合着能吃几是几口,还指望个啥哩?”

    年轻一点的,那说法可就更多了:

    “好我的德成叔哩,你是不知道,如今想干点事情,想的再好,没钱,到头来也是白搭。要学着让钱生钱哩。——你不是会修车子会补带,会挂粉条会梆扫帚嘛,到县城开个店,几年天气就让驴打滚,再挣一个大疙瘩,看那多好!你觉得莫力气,咱给你跑腿,看行不行,嘿嘿嘿……”

    这位的说法,马上遭到别的访客的否定:

    “龟,还能轮得上你?——你个老脑筋,现在谁还用手挂粉条?人家机器一开,看一天挂不出几十吨?……你这都是坐在井里看天哩么,那投资可不是小数字!”

    声调是有点高了,言辞也有点过激,所以脸红脖子粗,双方难免就要争吵一阵子。可是越争吵,就越能激发大家替别人瞎操心的那份热情。

    “唉,我要是有钱了,就先进城在那酒店里住上一晚上,吃上几天大鱼大肉!说来说去,你说人活着图啥哩?不就是图一张嘴吗?好老叔哩,好老婶子哩,赶紧进城去逛几天吧,能吃就吃,能喝酒喝,能逛就逛,再过几年动不了了,后悔都来不及了。”

    还有的说:“你们这老辈人就是想不开。龟,不怕老叔你数落,如今这世事,我看指望娃娃是一点也没谱了。人到世上,其实就是要图自己舒服哩,你看现在哪个不是把当家的嘴吊起来,尽自己够哩?嗯?赶紧揣着钱,想办法潇洒潇洒,嘿嘿嘿。”

    更有一帮年轻人,夹着烟,甩着腿,把体恤卷到胸腔部,漏出肚皮,晃晃悠悠地进门来,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我说好王爷爷哩,你还不赶紧请客,还等啥哩,先摆几桌,让大家高兴高兴,也得给人家我张鹏叔撑个面子!呃,我听说我张鹏叔是个西安城里的大老板,在东大街跺一脚,那钟楼都要晃三下哩,可不得了!王爷爷,我也准备去西安找点事干,你给我介绍一下,给点面子吧?我要是发了财,肯定忘不了王爷爷你老人家……”

    另一个说:“哎呀,不请客也行,至少得买点好烟,大家抽一抽。你如今还是这烂旱烟,一点都不像有钱人么!太掉份子了,太掉份子了!”

    更有两个去年染过棕色头发的年轻人,身子瘦得像麻秆,尽管在城里瞎混时畏畏缩缩,可是一回到村子,却要把腰杆朝后挺得有点拧巴,走起路来,一副只会看天的派头。这会儿也一起跑来挤眉弄眼,神秘兮兮地道:

    “呃,王爷爷,你现在就是大款了,你知道人家大款现在都在忙啥哩?呵呵呵,人家都在玩女人哩!哎呀,狗日的!那才叫舒服!你说这世上的漂亮姑娘咋这么多,西安都不算个啥!你广州、深圳街头一站,眼睛都不够用!……呃,我也有一个远大的理想,老爷爷你想不想听?到三十岁时,要挣够十万块!你说咋样,宏伟不宏伟?——好王爷爷哩,你不知道,你得给你赶紧找个相好的,要不去找个小姐,嗯?”

    另一个也严肃地道:“真的,不敢耽搁了。唉,咱农村的人,莫见过世面,不知道外边都热闹成啥了——你要是不知道地方,我俩带着你去?嗯?”

    “王爷爷,其实我还有个理想,现在香港回归了,你知道不,那原来就是咱中国的地方!那地方可不得了,全是明星!我要是有钱了,就先去香港,先去看看四大天王住的地方……”

    呵呵,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嘛!

    来人中自然也少不了女流之辈。她们一般站在边上,要么跟着笑,要么跟着恼,眼睛里一律夹杂着嫉妒和羡慕。当然,少不了抽空也要说上几句:

    “……好呀呀,快别说是有上四五万,就是有上十万、八万的,我看也不着花。家里这事要办,那事也要办,眼窝瞅到哪里都是事,你指出哪一项办哩,嗯?老嫂子,你如今该好哩,想闹啥赶紧闹吧。——嘿嘿嘿,可就是,看你吝的,有了钱,也不知道买个糖果啥的叫大家吃……”

    一帮教友自然也要来把老婆子叫上,一起迈开步子、慢悠悠地去做礼拜。来去的路上,姐妹们也自然少不了围绕有钱的老婆子说好话:

    “老嫂子,我怕你还藏着些好东西哩,嗯?哎,受了一辈子罪,赶紧拿出来,别再东挪XZ了,该吃就吃,该喝就喝!现如今娃娃事都办到头了,你是不是还想给孙子存几个?唉,叫我说,老嫂子,如今这事情,吃到自己肚子里才叫真的哩……你说这张鹏人好的,嗯?人家拿了你的宝贝,要是装着没有,不吭气,你把人家有个啥办法?人家有了钱,花到那不都是花,是不是?所以说,咱信神莫错,说不定都是神爸爸给他提醒的呢,你说是不是?看看,当初叫你,你还不想来——看你该咋谢承我哩!呵呵呵……”

    就这样,一时间村上的各路信息都朝这里汇总,把个寂寞惯了的老两口闹得像个人物似的,挺起腰杆领受各方的簇拥。一会儿哈哈笑,一会儿眉头紧皱心里直打鼓;一会儿嗔目含怒、笑着大声回敬一通,一会儿就拨动头脑机器快速地思索;一会儿感觉原本不可及的梦想就在眼前,一会儿就不免觉得这钱袋子里的东西还是太少太少——可是这是怎么说的?唉!这帮看热闹的,他们哪里能够体会得到,越是热闹,老两口这心里所受的煎熬就越厉害呢?

    但是,细细地归拢,其实还要数村长所提的建议最有实际内涵。这天晚上,他迈着大步登门了。一进院子,看见有两个中年人围着老汉哈哈笑,一点也没把他的来访当一回事,不免心上就有点上火。所以开口道:

    “哈,是你两个,跑来给我老哥灌啥米汤哩,嗯?”

    “哎,村长,你怕是也该叫叔的吧?咋?当了村长,辈份也跟着提格了?呵呵呵,现在我王叔有了钱,你该改口了吧?”一个说。

    “哎哟,你和我志国哥谁大,你可能大不了几岁,是不是?”另一个好像在打圆场。

    “哎——,我把你个狗毬,最近在那忙哩?咋老不见面?”

    “能忙啥?你给咱分的地,种也不对,不种也不对,还不是胡混哩么,嘿嘿嘿……”

    “村长,我怕今年这税费,也该减减了吧,可不敢把人逼急了……”

    “皇粮国税,历朝历代,躲不过去的事!——哎,我说老哥,你遇上这么好的事,也不张罗张罗?这都算是村上的大事哩,你两个兄弟说是也不是?”

    和大多数村民一个样,对于这个村长,德成老汉原本就有些抵触情绪,所以他一进门,老汉就一直耷拉着眼帘,只顾抽自家的旱烟,屁股也懒得动。心想,“哼!没干村长前,还叔长叔短地叫着呢……”这会儿见问,便没好气地道:

    “张罗,咋张罗?”

    “看看看!一有钱,就是不一样了。我知道,越有钱,就越抠门。对对对,不张罗也行——可也就是,不敢张罗,一张罗这贼就惦记上了,是不是?嗯?”他似乎有点尴尬,所以向其他两个征询意见道。

    “哎,对!听说前几天四队里的老虎一回来,连夜就让公安给逮了去了?”一个问。

    “从后院里翻墙也莫顶用,不知道这次又是犯的是啥事?”另一个也问。

    “听说是和几个人割了人家电缆。唉!把这个害货一逮,人睡觉也踏实多了。——可是我想,如今这害货多,德成老哥,你可得提防点,数目不小,千万不敢出啥乱子,我也给他们几个人叮咛过了……”

    村长的这个提议倒是引起了老汉的兴趣,所以老汉抬起头,睁大眼睛听着。

    “哎,老哥,其实我来也莫事,就是想给你提个醒。顺便把特产税一收——你西瓜不是都卖了么,也该缴税了。”

    “啥,种西瓜还要缴税?”两个旁听者都瞪大了眼睛。

    只听见德成老汉不紧不慢地道:

    “该缴的咱缴,不让你为难。不该缴的,你就别给我说,免得你耽搁时间。我种西瓜不假,难道说我下苦养活自己,还有错不成?嗯?嘿嘿嘿,你是村长,见识比我多,你想想这个理。”

    “哎呀呀,你说的是个啥哩么!如今这地,你不种,也得照样收农业税!你种了副业,就得缴特产税,老哥你知道不?——你俩知道不?——前几年没收,那是看你老哥凄惶,照顾你哩,现如今你有钱了,就不能再欠了。咱种了人家国家的地,你不缴税,这心里能过得去?是不是?哎,就说你家老二,他在城里领工资,也靠你这缴的税哩,你知道不?——看看看,你不知道就不要胡说么!”

    老汉眼珠子转了几转,茫然地看着村长,感觉还真没有办法反驳他。

    “哎——,村长,要缴也轮不上你收,有人家队长哩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这队长,人年轻,不会处理事,我怕给老哥说不清,误事是小,闹个啥不愉快,大家都不好看,是不是?再说,我说把去年的特产税就给老哥免了,这小伙子还不同意,嘿嘿嘿,年轻人,心重。——咦,咋不见我老嫂子了?老嫂子!你出来吧,屋里热,叫咱把你也看一看,躲着不见,还害羞是咋的?”

    果然,老婆子就从屋里出来了:

    “你们在这里说话哩,我出来能咋嘛!再给你把水倒上,要不吃个西瓜?”

    “不摊底,还是不摊底!有钱就要像个有钱的样子,西瓜能打发得了?我想抿几口酒,看你舍得不?”

    “呵呵呵,穷家烂户的,一年到头那里见过酒?我这里可没这口福让你享!”

    说着,就抱来一个西瓜,在灯下饭桌上切开了。刚才那两位道:“哎呀,还得你村长来,要不连西瓜也吃不上……”

    “龟!你这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哩么,快吃!”村长把衣服卷到胸脯上,拍着大肚皮喊道。

    “呵呵,不是,不是,这西瓜放了几天了,刚才莫想起来。”

    老伴歉意地道,也给老汉吃上一瓣。

    “咋不见你小强媳妇?这漂亮女子,嫁到你家,算是嫁对了,呵呵呵。”村长说。

    “唉!把啥嫁对了,你看我这屋里烂成啥了。——媳妇嫌吵,回娘家去了。”

    “唉——!刚才说还得缴西瓜税哩,”德成老汉道。

    “是不是?”老婆子立定了身,也叹息了一声,“我就知道你村长登门,就莫好事!呵呵呵,闹得连狗都要跳墙哩!”

    “老嫂子,你预料得还很准!你想,这么大的村子,我能有时间瞎转么?——你小强,如今是不是给张鹏干哩?”

    “嗯~~,不是,在建筑队干着哩,工资都拿不到手。”

    “是不是?可不要骗我。哎——,老嫂子,你怕啥哩,我不借你的钱!叫我说,好老哥哩,你现在是暴发户了,可惜是有锅盔没牙,哈哈哈,是不是?也就别瞎想!最要紧的是赶紧按个电话,娃娃在外,联系也方便,是不是?现在村上已经有好几部了,也不扎眼;另外,再买个洗衣机,把我嫂子也解放一下。下剩的就自己慢慢花吧,全当是有了一笔养老金,现在这狗日的……哎,对了,我是想把张鹏的地址要一个,也好啥时候去西安,替你谢承一下,毕竟他咱也认识。”

    “咦——,我不知道,我还就说怎么去找一找哩,”老嫂子答道。

    “唉!就是的,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老汉也道。

    村长抹了抹嘴,左右扭头看了看,感觉老两口好像也不像是说假话,可是心里就不免犯嘀咕。他灵机一动,继续道:

    “也行,我就随便问问。刚才说的西瓜税,老嫂子,你准备一下。另外,王老哥,你说这安全费,你该交不该交?”

    “啥安全费?!”

    “安全费?!”两个旁听者也不免有些奇怪地问。可是心下明白,村长又在玩花样了。所以,嘿嘿一笑,只等着看笑话。因为,和所有人一个样,他们也喜欢看见别人损失钱财哩。

    “哎呀,你咋忘了,刚才说的安全费么,我让他们替你留神,他们不见好处,能给你留个屁身,——你俩说是也不是?”

    “可就是!哎,村长,你说这联防队维护安全,是咋个维护法?前几年只见牛丢哩,这几年又是丢猪,又是丢羊,啥时候能叫不丢了,就算你村长有功劳了!”其中的一个道。

    “对对对,先不要胡说——不要影响正经事!你说的都是长着腿的东西,谁能挡得住?——是不是,嗯?老哥,老嫂子?”

    德成老汉只顾抽烟,半天不说话,老伴坐下来,好像在认真地掂量。过了一会,老汉终于道:

    “唉!我说村长,你说你这几年,这费那费,收得断过顿没有,嗯?你能不能干点人事,不敢再在窝里边刨了,行不行?”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好像有千斤重,把整个局面给钉住了,只听见那飞蛾“砰”的一下,从灯前大声地掉到了地上。两个旁听者眼前一亮,而村长同志呢,只稍微一愣,便回答道:

    “好我的老哥呢,我叫你一声老叔行不行,嗯?你以为这村长好当,我现在光想快叫人,叫人替我把这马褂褂脱他妈的脚了!要是不行,给我老哥你穿上,你试试,行不行,嗯?咱该交的费,咱交,这就是良民一个;你要不交,就连过去的良民都不如!咱现在都在享受着共产党的福气哩,我问你知道不,——你两个知道不?——其实你不交也行,我让他们不要替你操心就是了,万一,我说的是万一,万一有个地痞啥的,拿着刀子来找你,叫你把密码交出来,你到时候可千万不要说我这村长不管,你看行不行?嗯?”

    说完,村长还点了一根烟,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显然是在说,自己心里这委屈,一时半会哪能说完?可是,别看他表面上如此,其实心里是在想:“这老家伙,你不知道他猛不防会说出个啥,蔫蔫驴,就是这种德性!看我拿不下你,那才叫怪哩!”

    两个听众也不吭气了,只看着老汉,等待下文。老汉这会儿低着头,老伴也低头摸着手,难置可否。

    “王老哥,你不要说你儿女多,天不怕地不怕——儿女多,定个屁!紧火了,不在跟前,一个都派不上用场!你俩说是不是?”

    “这倒也是,这倒也是——哎,我说德成叔,你是这,花钱买个安宁,全当买保险哩,是不是?”其中一个听众开始开导。

    “也是,龟!安全费能要多少?”另一个问道。

    “你说能要人多少?都是咱自家人!不会胡要的!要是让派出所他们来收的话,我怕得这个数——”村长伸出了五个指头。

    “五百?”一个问。

    “也不算多——”另一个说。

    “你老外一个!五百?十个五百!——嘿嘿!咱自己人,咋都好说,不说一千,只要九百就行了!”

    德成老汉刚闹懂是说五千,心里一紧,莫名其妙挨宰的感觉让他的气猛地憋到了胸口上,可是又听到是九百,感觉气就不紧了,心里说:“唉,就这一下了,去他娘的脚,给了去,有点钱,也该给村里出点力……”所以就把眼睛瞅了一圈,再看看老伴。可是老伴能说什么呢,这种事情谁又经历过?

    “唉,好我的叔哩,你是不知道,如今这有钱人都雇着保镖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别说你有钱,有钱,常常会把命糊里糊涂搭配上,这事又不是没有听说过?如今这世事,你要看清楚!——老嫂子,啥话不要说了,你就赶紧拿钱去,加上西瓜税,一共是一千二,赶紧拿去吧,好我的老嫂子哩!……”

    村长此行的目的就这样达到了。回家的路上,自然是好不惬意。尽管战斗不算激烈,可脑袋同样被摩擦得轰轰作响,一时很难冷却下来,好在习习的凉风愿意帮忙。他一边用厚实的手掌擦着汗,一边在心里拨动着算盘珠子,知道本次可以揣进自家腰包的可不是小数目。至于老两口拿到手的,无非是一张白条子,外加一个看不懂的纳税单。可是,他们知道,辛辛苦苦得到的西瓜钱,好像是给自己买了一个安心了,所以爬上炕的时候,心尖倒不怎么疼,就是觉着这腰腿好像痛得更厉害一些。

    村长的目的已经达到,老书记的谋划也该开场了。这天一大早,他就坐在了镇长的办公室。别看在村上,他看起来还有点像个有文化的人,既不土气,更不粗鄙,得意的时候,换上稳重的步子,一路走过来,那黑瘦的脸上还写着一点老谋深算哩。可是坐在了这个桌上压着玻璃板,墙上挂着各类图表、外加一副风景画的镇长办公室,他就显得有点不调和了。怎么看都不过是一个精神气质皱巴巴的、被烟卷和酒精培育过来的,在无奈中透露着一点沉重感的乡村汉子。他把身子蜷缩着,一边很不自在地抽着烟,一边把脖子尽量扭过去,好让浑浊、恳切的目光随着这位镇长移动。尽管已经把心思都用眼睛说尽了,可是这心里还在担心这个新任镇长眼力不足,看不出他恪尽职守、准备随时听命等等这些个优点。而他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因为这位镇长毕竟过于年轻,全身散发的正是一个刚刚跨上马镫,正准备扬鞭进取,目光中既有自信,更有急切求功的基层官员形象。和在镇上已经呆了十多年的镇党高官相比,也明显少的是沉稳,多的是干练和功利心。只可惜这镇上的陈书记早就没了再呆下去的耐心了,最近几年总是一边喊着如论如何都要把镇上的经济搞上去,一边却在唉声叹气,不知道回城的路还会有多远。最近他找到一个机会,带着疲惫的身心跑进市委党校学习去了,你说这让我们老书记该作何感想?如果要在六十岁前一直有机会为村上服务,那就得先拜好眼前这尊活菩萨,这不是明摆着的道理么?

    镇长自然很忙,又是打电话,又是给进进出出的公务员们安排着任务,最后还站在门口,给个满脸皱纹、眼中闪着无奈和一丝怒火的属下连哄带训地说了几句,这才招呼道:

    “哎呀,老书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咋样,最近村上情况咋样?”一路说着回到桌前,开始整理堆积的文件。

    “哎哟李镇长,你咋还客气——李镇长,你啥时也给个面子,到村上看看,也好尽尽心……”

    “呵呵,你看这忙的。我也不图啥,就想把这份担子给人家挑好。来,抽我一根好烟。”

    “嘿嘿嘿,我说的是心里话,李镇长,你不知道,我说的是心里话。”

    “唉,一直忙,十几个村子,我才只去了四五个!我喜欢抓大事!”

    “我就佩服你点子多,有思路。李镇长,今年的人代会,你的报告好得很,镇上这街道,就是要赶紧硬化哩。”

    “唉,有什么办法?历史欠账一大堆……”

    “我知道,我知道。李镇长,我来就是想给你汇报个事情,最近我们村……”

    “哎呀——,是不是?五万?莫非是个啥国家级文物?——嗯,这种事,过去也常有。咱这关中,农民喂鸡的碗都是古董哩……你这个思路好!我马上派人翻一下档案。也对,只要找到这个张鹏老板也行——老书记,老哥你行,我记你一功!”说着,镇长还走过来,把他的肩膀拍了几下子。

    “我也知道村上李镇长你我的工作还有点就得抓住大事情!”老支书一激动,往往就会有点口齿不清,而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他不免有点懊恼,停顿了一下,这才继续道,“再咋说,是不是——要给镇长你撑点面子!”

    “呵呵呵,很有启发!先不要声张……好老哥哩,你只管好好干!和老王好好配合,这税费钱款的事情,可一点折扣不能打!”

    “我知道,李镇长,我知道……”

    此后第二天,村里就来了记者。哎呀这可是破天荒的大事情!接到镇长的电话,两个当家人不敢怠慢,赶紧聚在一起,一边准备接待,一边后悔把村委会办公室搞得太脏太乱了。其实他们不知道,如今这记者同志都有一个好处,尽管也喜欢看见诚惶诚恐,可是并不是一出场就非看到不可的。所以,车子刚在老书记家门前停住,一位身材微胖,满脸光亮中的年轻人就主动下了车,还下意识地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跺了跺脚。对于弯腰端手、热热乎乎出来迎接的两位主人好像并不在意。瞬间的尴尬中,两人都觉得需要说点什么。

    “天气热……”老书记说。

    “家伙,这车漂亮,进口货?”村长说。

    就在说话的同时,一个握住了几根手指,一个握住了一支胳膊,又都放下了。

    “咋样,日本原装的!电厂老板的坐骑!”记者同志转身向着车子道,两个人又跟着赞叹了一番。

    “走,进屋,进屋。”

    “走!吃西瓜!”

    “好,好,也让我把一村之长的官邸瞅一瞅。——唉,也不咋样嘛。”

    “嘿嘿,旧了,前多年盖的,还能凑合着住。”

    “看来你这村子盖楼房的也不多。——哎呀,看来今年苹果可要丰收了,一路上……”记者同志说着,就坐下来,就着送过来的火,点着了烟,又拿起了一瓣西瓜,一边抽着,一边吃。

    “哈哈,雨水好……”两人坐在对面小凳上,村长说,“哎呀去年的卖光了,没法给你——回家带点?”

    “看能不能寻上一箱子?嘿嘿,莫冷库……”老书记在空口显示自己的殷勤之意。

    “不需要,不需要!”记者抿了一口茶,继续道,“这两天,正好在县上采访。昨天给李镇长戳了一个电话,说你们这里出了个事,就把车一要,赶紧跑来了。呵呵,李镇长是我的老伙计!和县长关系铁得很!——县长,也是我的老朋友!”

    你看,我们的记者同志就有这个本事,几句话,就可以让地动房摇。所以两位乡村的当家人就赶紧低了头,让胳膊肘把膝盖压实了。好在面前的事情并不需要记者同志费力拍打,否则,这两位可就要把自己的护身符拿出来了——“龟,我农民一个,怕你个啥!”

    可是,如此一来,他们这心里可就都有点七上八下:老书记猜测,一定是说德成老汉家的事情哩;而村长呢,却担心在说别的事。他圆睁了眼,试探着问:

    “啥事情——?”

    “就是什么西安的大老板,五万块钱?”记者说,因为被烟雾呛了一下,眯起了眼。

    “有,有哩!”老支书道。

    村长不吭气,端着脸,不安地看了看这个权力的代表者。心下也就有点后悔,后悔把德成老汉这个暴发户宰得过于狠了点。

    “能不能让咱见见本人?”

    “可以,可以,”老书记说,用脚拧灭了烟头,准备起身。

    可是村长继续坐定,又是皱眉,又是缩着脖子,打着手势说了一阵子:

    “也可以,嗯——,就是这老汉胆子有点小,莫见过世面,我怕……你想,一下子有了这么多钱,谁心里不发慌?不敢再折腾了老汉了。老汉年纪大,也有点糊涂了。其实,情况我们都能说清楚,我先给领导汇报一下。就是说,过去有个插队知青,拿了老汉家一个什么碗,这碗又是个啥古董宝贝,现如今把事情弄大了,就把老汉谢承了一下,其实糊涂老汉他也说不清……”

    “哎呀,有这事?唉哟,这个……”记者同志拉着裤管,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用行话说,也就是寻找了一会消息的角度,感觉这题目好像也没法定。所以就迟疑了一会,这才道:“唔,那还得到西安,找见这个老板,是不是?唉!算了,算了……村上还有啥事情?——来了么,就给你们做点宣传!”

    “哈哈哈,可就是,还得到西安走一趟,”村长转忧为喜,赶紧迎合着道。

    老书记也不想让记者见到什么村里人,所以一听之下,也眼睛一亮,说:

    “可就是,说结实话,这事不好说。我们村上的事情,发展一村一品,苹果园一共八百多亩……”

    村长立即打断话头,站起来道:

    “走!咱先吃饭,饭桌上边吃边说——你喝酒咋样?哈哈哈,走,到镇上去——得把我镇长请上!”

    记者同志也立即站起来,提了提裤子:

    “走!今天得把镇长我哥好好啜一顿……”

    不用说,接下来,照例又是一场天昏地暗的胡吃海喝,外加一大堆吹捧和自夸。值得肯定的是,这位原来还是一个高产记者哩。因为过了一段时间,市委机关报上就登出了两篇消息,一篇是《王家庄发展果园经济见成效》,一篇是《犊王镇确立发展新思路》。只是村上好多人仍在好奇:明明听说是来了一个什么记者,怎么这电视上,也迟迟不见个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