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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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步履沉重的大学生

    老二儿子志强,可以说是德成老汉和老伴的心灵安抚剂了。只可惜,事实上,他们最不了解的儿子也正是他。和所有有待成才的农家子弟一样,他从小就很懂事,除了趴在低矮的饭桌上看书写字,再就是跑前跑后替母亲做家务。尤其是特别善解人意,一点也不想让大人替自己操心。到了初中,更显得质朴聪慧,对人彬彬有礼,不但能帮父亲下地干活,还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只是话语忽然变少,断断续续的表白中多半是少年常有的羞怯感。难怪乡亲们早晚看见了,都一律啧啧称赞,明明觉得两颗枝叶有点低垂的苍松下,有颗青松在正直地生长。到了高中,繁重的课程闹得连父母也很少能够看到他了。一半是出于心疼,一半也的确由于等着劳力使,做父亲的多次宣布说,“考不上也不要紧,回来种地也成……”可是一般家境殷实的孩子,怎么能够深刻地理解,这句话等于给这个心胸远大的高中生擂紧了战鼓!正所谓瓜熟自然蒂落,结果是大学录取通知顺利临门,把德成老汉高兴得直拍大腿,一边给多少怀着点嫉妒心理的乡亲们直许愿,一边迈开双腿赶到坟地,给先人们、给父母忙着烧纸钱,回来后就在祖先牌位前燃起了香烛。可是对于父亲的这套动作,志强却的确是有点不以为然,他怀着终于走出农门、融入城市灿烂新生活的快慰感,手插裤兜,在村子里接受乡亲们真假难辨的祝贺,让一帮早已抡了几年锄把的童年伙伴包围着,感觉就像明星一个样。免不了还要骑着父亲的光轱辘自行车,开始有计划地去访老师,会同学,回到家常常是深更半夜,一点不顾在家等候的父母的关切心情。回答起父母的问话来,也是说一句,藏三分,脸上露出愉快的、自我肯定的表情,分明是想让父母知道,他们这么的瞎热心,是多么的大可不必,又是多么地毫无意义。可是姐姐、大嫂以及邻家的大姐、大婶都来了,帮着妈妈为他准备被褥行李了;爹爹则忙着走到家窜西家,常常是十块八块地收罗来,神神秘秘地让妈妈暂时压箱底,免不了把筹到的款子在心里算了一遍又一遍,家里持续着乐陶陶的气氛。

    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做父亲的觉得,他这一走,房子、媳妇就不用犯愁了,省了多少事!而他也怀着斑斓的梦想,觉得很有把握让父母过上好生活。让他私下有点奇怪的是,省会城市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有一段大阶梯需要攀登,反倒是顺着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一路而来——你由此可知,这个至今尚未离开过自家小镇的傻小子还有多少功课需要修补!而他对此却浑然不知,反倒以主人的姿态乘坐加长公交车,底气很足地浏览街景,偷偷地把应接不暇、浑身散发着灵动气息的各类美女一路欣赏……住进宿舍的当天晚上,他就适应了舒适的城市物质生活,可是由此带来的精神震荡却才刚刚开始。来自五湖四海的一帮学子们组合在一起,短暂的试探、碰撞中的磨合之后,多才多艺,所谓素质全面的一帮男女首先显露出来了;个性张扬,有经济实力呼朋唤友,自我感觉蛮好的一帮男女也露出头来了;心思不多,善于自嘲,愿意充当新集体取乐对象的男女也把队伍给排好了;而生性要强,又偏偏率直敏感,曾经无疑是老师手中的金豆豆的这个农家小子这才痛苦地发现,自己忽然什么也不是了!很难融入集体生活的自卑感压迫着他,好像新旧男女同学越是对他热情地关切,就越是对他施加着无言的伤害了!一时间,他竟变成了一个稍稍一碰,就可溅出水花的泪人了。没有友情的解压,没有亲情的呵护,更没有爱情的抚慰,这颗孤寂的心灵找不到归宿,像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沿着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行走,不敢让宿舍里剩下自己一个人,不敢遇到周末天,不敢抬头仰望蔚蓝的天穹!只有低头在书桌前寻找安慰。看到自己心仪的女孩笑呵呵地从马路上走过,竟把那颗封闭的心房是越关越紧。他开始思念自己的父母,思念自己的亲人,思念过去的老师和同学,思念曾经播撒了自己多少梦想的那条乡间的小路;他忽然觉得曾经那么急于告别的生活是那么的美好,自己的家庭是那么的温馨!寒假伴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来到了。当飞奔到阔别已久的亲人身边的时候,他这才猛然发现,村子原来竟是这般地散漫破旧,而温馨的自家小院里也并没有盛开什么五彩的鲜花,倒是发现乡邻们个个都有点萎靡不振。乐呵呵、补丁满身的父母满脸皱纹,布满了灰尘,显然也根本够不着自己悬在空中的那份痛彻心肺的孤寂!……于是,又开始急切地思念让他早不见自我的校园生活,失落的心灵也开始飞翔了。这样循环往复,几个假期下来,到大学二年级下半学期的时候,他才真正看清了父母、看清了乡邻们以及自己的处境,也才好像猛然明白自己原来不过是一个和芸芸众生没有什么区别的凡夫俗子,侈谈什么理想,什么奋斗?认识到这一点无疑是十分痛苦的!那感觉就像失去了至爱的亲人,怎么也不愿相信那是真的,伴随着失落,伴随着不甘,继续反复论证与辩解。后来,他总算是学会了无耻地自我安慰,学会了冷笑和自嘲,几次三番,在心里给一帮还在土地上摸爬滚打的童年伙伴喃喃细语:“不论怎样,我是村上第一个大学生,我有新的生活,而你们不是,你们没有……”他开始学会随大流了,迷迷糊糊,昏昏欲睡,不但已经无心去占什么座位,去查什么资料了,而且还常常撇下功课——“反正专业就那样”,同学们的这句口头禅真是内涵丰富!——也撇下借来的大块头经典著作,和同学们隔三差五地逛大街,赏美女;聚在一起下棋、跳舞、玩麻将,踢足球;和舍友们一起,趴在窗口批评与欣赏楼下马路上每一个女生,也开始嫉妒找到了异性同伴的好坏男生,竟把一颗一度企图追求卓越的心胸给彻底抛弃了。由此换来的轻松愉快的生活让他很快找到了温暖,空暇时竟低头拿起解剖刀,无情地批判起长年累月弯腰俯视着大地,一边省吃俭用为他积攒生活费,一边替他担惊受怕的父母亲大人——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每个假期,他那失魂落魄、心不在焉的样子,曾经让可怜的父母偷偷落过多少泪——觉得他们原本就很可怜,很守旧,很无能,也像尘埃、像尘埃一样无声无息;反倒觉得自私自利的哥哥嫂嫂是可以理解的了。伴随着这个可怕心理过程的,就是他的衣着慢慢得体了,面部慢慢光鲜了,行为做派也开始大度洒脱了。只是,一旦看见那些和他当年一样,明显经历着心灵修补阵痛期的低年级男女生,心头还不免会震颤一下。

    就这样,他无精打采地完成了自己的学业,也完成了自己的人生淬火过程。等到毕业的时候,他自感已经变成了一个颇谙世事的有识青年了。不曾想,走上工作岗位以后,他才发现还有新的考验等待着他。他分配到的是一家地市级政府机关。这个作风散漫,又有点优越感的小伙子的忽然加入,无疑让同僚们一度感到了一种清新的气息。可是慢慢的,他却又成了大家偷偷取笑的对象。因为这个大学生尽管也算随和识礼,却竟然是一个“枪炮手”,已经几次闹得处事老道的老局长面上无光。消息像瘟疫一样在悄悄蔓延,所到之处,不免让原本利益均衡流淌的街道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诸位,这不等于社会已经给这个愣小子判了死刑了吗!可怕的是,一个率真乐观,良心上还不曾染上灰尘的心灵常常看不到这一点,以为我们的社会正义之旗猎猎,到处清流潺潺呢!好在他还算悟性好,又有老父亲传给他的那点质朴勤恳作底子,暗自把低头做事,好话多说,紧紧把好自家门窗的功夫一点点修炼,大家才又慢慢让他在自己的心目中复活了过来,都善意地把原因归结到他的年轻、无知,胸无城府上面去了。只可惜这个过程已经花去了他两年时间!而又有谁理解,这期间,早已烧烤多年的性的欲火越来越旺,常常深更半夜烤得他口干舌燥,全身发抖呢!更加之当时已是“南巡谈话”两年之后,全民下海的风潮开始呼啦啦扫荡这个内地小城市,可怜趴在为之奋斗了二十多年的办公桌上的小伙子,尚且在城市这块危机四伏的大海上还没找到方向,就开接受“下海!下海!赚大钱!”这股强风的猛烈摇晃,你想他能不把桌子越抱越紧吗!他人不经意间发了大财的传奇故事,女人肥美的大腿,父母亲正在家乡土地上无声呻吟的灰色暗影,按部就班找不到自尊和快感的生活,不断涌现的新功能商品,同僚们谈起家常来自得的口气,和动不动窃窃私语的神秘样子,还有他们那不见踪影、可是又无处不在的敛财手段,等等,等等,哪一样不在敲打这煽脆弱的心扉!?看到这,你也许会感激上天的特异制造,因为的确不会有哪面锣鼓能经受得住这么无情的摧残。可是代价毕竟是要付出一点的,所以这颗原本正直生长的树木,现在已被小削去了头顶,开始变得弯弯曲曲了,树体上也难免会长出几块丑陋的结瘤,几根随时准备自卫的硬刺。这样,大家也开始普遍认为这颗树木已经成熟了,可以放在身边以备后用了。自有好心人以他工作好,学历好,人体面等等可以搜罗来的优势,帮他四处物色对象了。最后,某机关的一个司机师傅的宝贝女儿和他一起进入了洞房,也就是原本给他做宿舍用的一间屋子。对于这个女人,他谈不上爱,也谈不上不爱,可是找到了一个城市家庭的小姐,这个招牌却很能满足他的一点自尊心。更何况,舍此实在也没有办法搞到更中意的女人,而妻子皮肤白皙,长相秀丽,尽管夸张琐碎,却自有一股见过世面的大方做派,足可以拨动他那昏睡的心弦。而在这个女人看来,丈夫的温柔体贴,床上的激情,男人必有的积极向上的事业心,无不都在暗示着爱情的力量,并把改变他身上留存的、从农村生活中带来的那种所谓陋习的责任主动担负起来,准备以此作为自己毕生的事业了。中国的一个新的家庭就这样诞生了,祝贺他们的是同僚们仅仅挂在面部的笑意,和岳父母家等着他的一大堆家务事。看到儿子领着个城里的媳妇回了家,一对习惯了摆弄农具的双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放在什么地方好。原本要给新人训导的话也一句不敢提了,最后一起挤进灶房里,倒好像家里真的来了一个准备施恩的仙女。事实上,他们为了这个媳妇也照样花了一笔款子呢!

    不论怎么说,新的生活开始了。告别单身后有规律的生活,可以及时满足的性欲望,让这个心理已经拌好尘世佐料的新郎官一时间满面生光。他拨开迎面而来的各种信息的干扰,踱着稳健的步子上班了。我们知道,当一个人把所谓的良心、责任这些个天知道如何加在我们身上的包袱一股脑地放下后,一颗越是曾经纯粹过的心灵,越会让荒草肆无忌惮地生长。所以,和同僚们,和也许所有的机关干部们一样,现在这个正在走向中年的大学生,已经悟出了一个道理:最重要、最有意义的事情,是替局长、因此也是替权力所做的所有事情;最不敢马虎、最需要用心的是竖起耳朵收集各类信息,为此最好培养几个可以咬咬耳朵的同好;最理直气壮的是工作,是为社会公众服务,可是千万不要忘记拨动一下小算盘,否则就容易惹祸犯傻;最算有能耐的,是以办公桌为基点,多角度编织蜘蛛网,辐射越大当然越好,最理想的是从天上挂下来;最不可察看触碰的,是放在别人碗里的东西,最好是自己能够帮忙再添几根骨头,等等——有识人士指出,这里边蕴含着我们这个时代的全部行为哲学!

    随之而来的是,女儿降生了,领着固定工资的岳父母无事可做,便紧紧抱在了自己的怀里,主动担负起了代养的责任;在家的爷爷奶奶即使求见心切,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了。为此付出代价的是,自己的工资袋也慢慢移交到了媳妇的那里,给他只剩下了一些家里太穷,亲戚太多,工资太低,东西总是乱撇乱放,不知道洗脚,也不会做饭,不会收拾屋子,不知道如何打扮自己等等一些唠哩唠叨的事情。可是每月领到手的就是那么几张百元大钞,成日小心翼翼地费心尽力,也不过是为了那么一点蝇头小利,又让他能有什么办法可想呢?想来想去,只有继续戴着越积越厚的满脸灰尘,继续走着无精打采的老路子,一点也不知道自我在哪里。每次有事只身——妻子不回家的理由,那可是很多的——回到百里外的老家,看到沿路村镇勃勃发展的喜人气象,他的感觉竟是眼前忽然一亮,心头有说不尽的快慰,自然也会产生一点置身时局之外的不妙感觉。回到家,回到父母、兄弟姐妹身边后,他体会到的是感念不尽的亲情;坐上返程客车,萦绕在心头的,又是对改变亲人现实生活的无奈和自责,是挥之不去窘迫与歉疚。而上大学那阵,曾经设法迎合他的一些个早年的同窗们、乡邻们,看到他毫无起色的样子,也显然不会有什么利用价值,所以评价起他来,也是冷笑连声。不免有人说:“当初我一看,就知道他不会有啥大出息。嘿嘿!太本分,太老实了,如今可不兴这种人了——我姨夫他侄子……”

    可不管如何地自责,回到城市的小家,回到办公室后,他又开始全力以赴地小心应付面对了。时间一久,竟把家里的那点伤心事忘了个精光。留在脑海里的印象是,在乡间正在经受无形压榨的父母,好像还喘着游丝一般的气息。遇上周末,在猛然静寂下来以后,他时常甚至会听到日子在金色的阳光下流淌的声音,耳边还甚至可以听见生活机床的咔嚓搅拌声——那莫非是地球转动的声响?而做父母的,其实还一如继往地为这个宝贝儿子而心气倍加呢!

    我们不知道,假如有一天,老两口知道了儿子志强多年在外的这种生活,平静的内心会掀起怎么样的波澜!